有一段时间，阿云喜欢站在她六楼的阳台上，我从她楼下走过，总看见她。阿云是个漂亮的女孩，头顶上总扎一朵蝴蝶花，我在楼下就看得见那朵蝴蝶花。我这时会跟她摆摆手，但云儿毫无反应，她遥望着远方，忽视了我的存在。我有空的话，会走上去，悄无声息地走近她，然后大声说一句看什么呢。阿云说看我的前程哩。我说前程如何。阿云心情好的时候，会说前程锦秀。说着，阿云指着远方，跟我说你看，前面金光灿烂。碰上阿云心情不好，她便垂着眼帘。这时候前面哪怕辉煌一片，她也会说一片迷惘。
阿云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同学之一。初中毕业后我没考取高中。而阿云却考取了艺校。那段时间，我难得见到阿云，她住校了，至少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回来了，我也难得见到她。这时候我在一家打字店打字，早出晚归。有一次阿云找到我打字店，她满脸高兴，告诉我光明眼镜店请她做广告，已经拍好了。这几天就会在电视里播出。那几天晚上，我便守候在电视前。终于，我在电视里看见阿云了，画面是阿云喜滋滋地把一副眼镜往眼睛上戴，然后说了一句广告词：戴光明眼镜，看前程似锦。把广告看完，我当时深深地感到，我这位就读于文艺学校的漂亮的阿云一定会前程似锦。
可惜的是，阿云并没有前程似锦，阿云所在的艺校是一所中专学校。在本科生都找不到工作的今天，阿云一个中专生，要找到工作就更难了。现在阿云毕业一年多了，也没找到工作。没工作，阿云就天天站在她六楼的阳台上，她遥望着远方，憧憬着美好的前程。当然，阿云不是每时每刻都遥望着远方，都憧憬着她美好的前程，有时候她也会唱唱歌，阿云是学声乐的，歌唱的好。这天，我就听到她的歌声从六楼飘下来：
如梦如烟的往事
散发着芬芳
那门前美丽的蝴蝶花
依然一样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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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阿云的歌声中走了上去，我说阿云你的歌唱的真好。阿云叹了一声，阿云说唱得好有什么用，工作都找不到。我也叹了一声，然后说你天天呆在家里也不是道理，你去跟我学电脑吧。阿云说学电脑有用吗。我说有用，现在不会电脑的人是半个文盲。阿云看着我说有那么严重吗。我说这绝不是耸人听闻。阿云仍看着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就把阿云带了去。我先教阿云打字，但阿云没什么兴趣，也不愿记口诀。我跟她说：“言文方广在四一，高头一捺谁人去------”阿云听了，笑个不停，还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不通。学了几天，连键盘字母都记不清。我实在很希望阿云学会打字，我后来让阿云把那些字根套在阿云喜欢唱的《往事》这首歌里。歌里唱：“如梦如烟的往事，散发着芬芳。”我就让阿云唱：“王旁青头兼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这一来，效果就好多了。阿云很快把字根记住了。但打起字来，阿云就时刻得唱歌了，比如打一个框字，阿云就得唱这句：“木丁西，工戈草头右框七。”阿云歌唱得好，但把字根一套，不伦不类，让人忍俊不禁。
我们打字室是市政府办的，来打字的都是市政府的干部。阿云来了后，我明显发现，很多干部来得勤了。来了，也不愿走，都没事找事跟阿云说话。听阿云唱歌，包括她唱的字根歌。当中一个胡主任，对阿云的兴趣比别人还高些，有事没事都来。来了就夸阿云，夸阿云长得好，歌也唱得好。但这儿不是唱歌的地方，这是打字的地方，阿云虽然会打字，但打得慢，我一分钟可以打60个字，阿云一分钟只能打10个字，而且很久很久得不到提高。后来，阿云就失去信心了，她跟我说她不是打字的料。说过不再来了。
阿云不来，胡主任还来。胡主任每次来，都问我，说阿云呢，她怎么不来。我告诉胡主任，我说阿云不喜欢打字，字也打得慢，她不来了。胡主任说慢慢学呀。你喊她来。我也去喊过，爬上阿云的六楼。阿云还是喜欢站在阳台上，往远处看。但阿云好久没有心情好的时候，总是神色忧郁，为工作担忧。我让她去打字店，阿云还是那句，阿云说我不是打字的料。我没法说服阿云去打字，只好如实向胡主任汇报，胡主任听了，叹一声，一脸失望。
有一天从阿云楼下经过，听到阿云在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这首歌。我最喜欢听这首歌，我在她楼下听了起来。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的心里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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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阿云唱完时走了上去，我说阿云，你这首歌唱得好。阿云说我在练唱。我说好好地怎么想到练唱呢。阿云说我不能总这样下去呀。我得赚钱养活自己，明天我就去红楼夜总会唱歌。我说那种地方你能去吗，那是染缸呀。阿云说不要紧，我只唱歌，不坐台。我说但愿你出於泥而不染。阿云说我会做到的。
以后，我就很少在阿云的六楼上看见阿云了。我往楼下走过，抬抬头，但见不到阿云。有时候我会走上楼去，阿云倒在，但在睡觉。我跟她说话，阿云要睡觉，懒得理我。
那个胡主任，还记得阿云。一次他拿材料来打，又问阿云在做什么。我告诉他阿云在红楼夜总会唱歌。胡主任一听，忽然开心起来，哼着歌走了。
有那么两个月，我没见到阿云，阿云不再站在阳台上了。我想她一定在睡觉。有几次我想上去，但想到她晚上那么辛苦，我又不忍心打扰她了。但有一天，我忽然在阳台上看见她了。阿云先看见了我，大声喊我，还招手让我上去。
我走了上去。
在阳台上，我看见阿云在向远方遥望，她脸上喜不自禁的样子。我碰了碰她，问她说：“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阿云仍看着远方，但开口了，跟我说：“我看见前程似锦了。”
我逗着她说：“你又戴了光明眼镜吗？”
阿云这时回过头来，阿云说：“狗屁，戴光明眼镜就能前程似锦吗，要有人。”
我说：“这么说，你有人了。”
阿云说“文儿，告诉你，我认识了一个王老板，他说给我介绍工作。”
我说：“一个老板，他有能力给你介绍工作吗？”
阿云说：“你可不能小看这王老板，他有钱得很，有一辆红旗小车，气派得很。”
我说：“他凭什么给你介绍工作。”
阿云说：“他看我好，说我歌唱得好，我每次唱歌，他都捧场。”
我说：“但愿他不是别有用心。”
阿云说：“文儿你不要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好人还是有的，这个王老板就是一个好人。”
我只好说：“但愿你前程似锦。”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又经常看得到阿云，阿云总是在阳台上站着，眺望她美好的前程。有时候我还看见阿云走下来，走向一辆停在她楼下的红旗轿车，我知道这是那个王老板的车，我很想过去看看那个王老板，但我没看到，红旗轿车的车窗总是关着，隔了一层粘了色纸的玻璃，我看他不到。只有阿云见了我，会把车窗摇下向我挥挥手。一次，阿云还打开车门，让我搭车。我还想看看那个王老板，便上去了。但坐在车里，我只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司机，我悄悄问阿云，我说王老板怎么这么年轻。阿云说他不是王老板，是王老板的司机。
我还是没见着这个王老板。
一天看见阿云神彩飞扬，我问阿云怎么这么高兴，阿云说她马上就要去文化局工作了。我说文化局是行政单位，有这么容易吗？阿云说王老板帮的忙，他市里很熟，打通了关节，差不多办好了。我说这个王老板对你真好。阿云说不错，他的确对我好，我碰到一个好人了。
又是很久没见到阿云，也没在阳台上站着，大概她去文化局上班了。一天文化局一个人拿了材料来打，我问他们单位是不是分来了一个人。那人说没有呀，没人分来。我说她叫阿云，手续差不多办好了。那人说不可能，我们单位都在分流，要走三分之一的人，怎么可能还分人来呢。我不再问了，我相信这人说的话，倒是那个王老板，我虽没见过他，但我也不相信他。
这天我去找了阿云，我想告诉她文化局都要分流，她不可能分得进去。但我还没开口，阿云先开口了。阿云说王老板骗了我，他一直在骗我，他根本没为我找工作。阿云说着，呜地一声哭了。我说你哭什么，这样的人，以后不理他就是了。阿云说你不知道，我------阿云又不说了。我说你说呀。阿云看了看我，又低下了头，跟我说我老朋友不来了。我明白了，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去找他，这流氓。阿云说我去找了，但找不到。我说你居然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跟人家在一起。阿云说我会找到他，我不会放过他。
阿云后来就去找那个王老板了，大街小巷到处找。我在街上碰见过她几次，阿云这时没以前好看了，一脸憔悴还衣衫不整。我见了心疼，我说找不到就算了，不要折腾自己。阿云说我要找，找到那畜牲我不会放过他。
我很为阿云担心。
一天又看见阿云，她又在唱歌，站在她六楼的阳台上一脸伤心地唱道：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
不知又将被吹向哪儿去
吹呀吹吹落花满地
找不到一丝丝怜惜
飘呀飘飘过千万里
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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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楼下听得都流泪了。
阿云是个很固执的人，她一直在找那个王老板。一天阿云见了我，拉着我的手，阿云说我刚才看见那个王老板。我说他人呢，你怎么没拉住他。阿云说他坐在车里，我追不上他。我听了，叹了一声。阿云见我叹气，又说不要紧，我知道他是谁了，我找得到他。我说他是谁，阿云说我在你那里学打字时，是不是有个胡主任，我说不错，他对你很感兴趣，你走了他总是打听你。阿云说我现在想明白了，那个王老板就是胡主任。阿云还说我第一次见到王老板时，就觉得眼熟。我说既然是他，我们快去找他。阿云说不错，现在就去。
我们很快来到了胡主任办公室，阿云一见胡主任， 就去抓他扯他，但被胡主任推开了。胡主任随后看着我说怎么回事。我还没说话，阿云又过去了。阿云说你就是王老板，你骗我。胡主任凶着说什么乱七八糟，我怎么会是王老板，我是市政府的胡主任，你看看清楚。阿云被镇住了，呜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阿云还在找着王老板，每天在大街小巷上走着。有时，阿云也会在公交车上找王老板。阿云一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眼睛盯着窗外，一动不动。这是环城线，终点就是起点，起点也是终点，阿云一坐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只是在售票员问她买票时，她才扭过头来。但一买好票，她的眼睛又贴在玻璃上。一天我在车上碰见了阿云，我拉她下车。但阿云不下车，她说总有一天我会看到那个王老板。
阿云后来不见了。我去她家里也见不到她。我就很为阿云担心了。到处去找阿云，但我找不到她。我一天到晚在大街小巷里穿梭，但就是见不到阿云。有一天，一个人告诉我阿云的下落，他说阿云疯了，在大街小巷唱歌，见了小车就追。我问好那人阿云现在在什么地方。那人告诉了我。但我赶了去，却没见着阿云。还有一天，一个人说阿云在公交车上跳舞。我便一辆车一辆车上去看，也没看到阿云。
阿云，你在哪里，我都快急疯了。
一天，我也坐在公交车上，阿云以前找王老板，就整天坐在车上。我如法炮制，也把眼睛贴在玻璃上，往窗外看。我觉得这样很好，汽车走得毕竟比人快，只要阿云还在我们这座城市，我就有可能看见她。
但我仍没见到阿云。
越见不到阿云，便越想着她。阿云唱的歌我也会唱，我一个人坐着时，总会唱起来：
如梦如烟的往事
洋溢着欢笑
那门前可爱的小河流
依然轻唱老歌
小河流我愿待在你身旁
听你唱永恒地歌声
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日
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