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映红了黑沉沉的夜幕,烤架上的肥羊在火焰的炙烤下吱吱地冒着油泡,行军大锅里漾出的肉香和丝丝缕缕的新松木燃出的青烟一起,勾引着军士们胃肠中的馋虫。有人拉起了马头琴,几个蒙古官佐为了拉近与回回士兵的关系,跑到人群中间吼出一段长调,然后笨手笨脚地扎撒开双臂醉酒般舞划起来。马头琴一会儿幽幽怨怨,一会儿高亢嘹亮,一会儿又苍劲辽远,让在场人的心随着它忽而舒缓、忽而紧迫、忽而振奋。
宋营那边的鞭炮声响了起来,远远地隔着蔡城传过来,偶尔还有一两声炸雷在半空里爆响,天完全黑下来后,又有焰火升上天空,缤纷的礼花把天空染得五彩斑斓。达伍德和弟兄们雀跃欢呼着,每一组礼花升空,天上就会呈现出一片绚丽的图案,让这些来自中亚的穆斯林士兵叹为观止札兰丁坐在火堆旁冷冷地抬头往南边的天空看着,他忽然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他们汉人过节搞这么大动静干嘛?祭天?祭地?还是就为听个响儿?
没有人回答札兰丁的问话。他扭了一下头才醒过盹来。过去无论遇到什么不解的事,只要他提出来,伊斯玛仪都会轻声地告诉他,可这会儿伊斯玛仪没在跟前,所以没人注意他说什么,也没人回答他提出的一连串的问题,大家都站在那里伸着脖子看着远处的礼花。札兰丁想起了阿里和伊斯玛仪,心情一落千丈,他慢慢站起身向营地外走去。
旷野里飘着阵阵肉香和淡淡的硝烟味,仔细闻闻还有一丝丝血腥的气味,漆黑的夜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有风,只有冬天里少有的温湿在周围弥漫着。札兰丁一个人走出营盘,他不敢太往前走,前面的城墙上大金国的守军正拿着弓箭严阵以待,只要下面稍有动静上边就会锣声四起,接着弓箭手就忙活上了。他只好就近找个土堆坐下来。
远处的蔡城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夜幕中,后面的营盘里正进行着狂欢有几个蒙古巡逻兵走过,拿着火把照照札兰丁,又哼着那幽幽的长调过去了,工匠营正叮叮当当赶做着攻城的器械,宋营那边的鞭炮声渐渐稀落了下去,札兰丁心里有些焦躁。蔡城指日可得了,蒙金战争到了最后的时刻谁胜谁负已是秃头上的虱子,明眼人一看便知,下一步是什么?
过黄河之前宋蒙之间的别扭早已经过去,现在成了一个战壕里的友军看情形短时间内不会像伊斯玛仪说的那样非刀兵相见不可。那么,打完仗蒙古人又会怎么发落他们呢?
一路打到这里,札兰丁认识了不同于锡尔河草原、蒙古草原,也不同于黄土高原的中原地带,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到处平展展的,特别是夏天的青纱帐让他和这些草原兵丁长了见识。札兰丁不得不承认,这里比撒马尔罕绿洲更富裕,土地更肥沃。伊斯玛仪说对了:这里养人。
中原地区历来是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历史上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称。东方古老的黄河从这里流过,灌溉着周围的良田,在这片土地上星罗棋布地坐落着一座座城池。城外是肥沃的土地,种植着小麦、高粱和棉花,虽然这会儿是严寒的冬季,可这里的温度还是要高于札兰丁到过的其他任何一个地区,他也见到这里飘落的雪花,可落地的大雪很快就会融化,不出几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雪底下的冬小麦又悄悄地露出头来。而到了夏秋季节,那些甘饴的瓜果梨桃让札兰丁至今想起来都会垂涎欲滴。
可他们的根不在这里,在遥远的中亚草原上,在西域辽阔的土地上,那条日夜不停奔流着的锡尔河才是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母亲河,或许那里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可蒙古人会放他们回去吗?
回去干嘛?法图麦的消息按照阿里的说法是不准确的,关键是他心里还有个阿茹娜,还有个和阿茹娜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平安出生的话,就要八周岁了,作为父亲他还没见过孩子的面呢。
札兰丁坐在两军阵前,在这个特殊的夜晚竟然想起了法图麦,想起了阿茹娜和孩子,连达伍德走到跟前也没注意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摇摇头在黑暗里自顾自地苦笑了下。
达伍德坐到他的旁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你不去吃点?今天的饭菜确实很丰盛。
札兰丁回回头看着达伍德,他纳闷黑灯瞎火的达伍德是怎么找到他的:你怎么来了?
达伍德说:巴雅尔叫我过来陪你。
札兰丁感激得点点头,从离开西夏驻屯地,达伍德像变了一个人,时时刻刻围着札兰丁转,他很感谢:谢谢你。
达伍德坐在札兰丁身边,看看蔡城模糊的城堞,再看看宋营上空偶尔升上来的礼花,又盯了会儿身后的营盘:我就纳闷,你为什么并不像阿穆尔丁那样贴乎他们,可蒙古人却都这么喜欢你?
札兰丁回过头来小声调侃了一句:鞑子眼瞎。
达伍德听了札兰丁的话,警惕地四下看了下:你自己跑出来坐这里在想什么?
札兰丁看着远处蔡城黑糊糊的影像说:战争就要结束了。
达伍德有些兴奋:是啊,你看营盘里的欢呼,大家都盼着哪。
身后的营盘里,篝火燃得更旺,马头琴拉得更加欢快,悠长的民歌已经吼得荒腔走调。札兰丁抻了抻衣角,他已经在这里坐的时候太久了,感到有些凉意了,一抖衣服,有冰凉的东西落到手上,他才注意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已经在他的脚下积了薄薄的一层,他扭头看着远处的蔡城问达伍德等打完仗了,下一步你想干什么?
达伍德低声笑着说:我说实话你别笑话我,我就想娶个媳妇,管她是不是异教徒,只要能给我生个儿子就行。
札兰丁因为他的直率差点笑出声:谁不想?我也想。
达伍德忽然情绪低落下来,嗡声嘟噜着:你不用急,那位蒙古姑娘早给你养着了,我就麻烦了,我都三十好几了。
达伍德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札兰丁: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再过大半年我也满三十了。
达伍德叹了口气:唉,大好的年华都卖给该死的鞑子了。
札兰丁还想和达伍德说说话,过去身边有个伊斯玛仪,从离开伊斯玛仪他还没找到一个可以交心的人。就在这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到了他的后脑勺上,像是一粒石子或是一颗冻土坷垃,随即有人在他们坐的土堆后面低低地呵斥:别说话,趴下。
札兰丁吓了一跳,他自己在这里坐了一晚上竟然不知道身后不远处就有人趴在那里。多亏自己没多说什么犯碍的话。他赶紧和达伍德猫身趴到土堆后边,仔细地向蔡城那边看着。
地上薄薄的积雪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蓝光,刚才还蒙蒙 的蔡城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札兰丁的视野里,远远的有人影晃动着从那里猫腰向这边走来,一开始几个,后来是一大片,黑压压的,札兰丁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他看到达伍德身子一点点往后缩就一把抓住了他,在他耳边小声说:别动,你一跑大金的箭不射死你,蒙古人也要你的命。
札兰丁明白过来,这是大金的兵丁趁这边过节来劫营了。眼看着那些晃动的人影离他们不足一箭地了,忽然不远处站起一人吹起了牛角号,紧跟着身后的军鼓隆隆响了起来,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锣声敲响,就在札兰丁前边不远一排弓箭手像从地里钻出来一样,他们站成两排,前排半跪着,后排立定了,随着锣声搭弓射箭,箭杆带着风“嗖”地飞了出去。
对面金兵的弓箭手也对射起来,带着风声的箭枝在耳边飞过,甚至有带火的箭掠过他们的头顶直射到后面,营盘里有几堆柴草失火了,燃起的火光照亮了天空。札兰丁回头看了看,忽听扑扑几声,有几只箭杆就钉在札兰丁的跟前,在火光里颤巍巍地晃动着,札兰丁赶紧缩了缩脖子。金兵偷袭不成改成了强攻,军号和军鼓一起奏响,兵丁鼓噪着冲杀过来,如雨的流矢压制了这边的反击。看来被围几个月粮尽援绝的金兵耐不住这边飘过去的肉香,想趁这边过节的混乱杀出重围,他们拼命了。札兰丁出营时只是出来散散心,排解一下由于过节而引起的思亲之情,所以他什么兵器也没带,这会儿也只有老实地趴在那里,他感到达伍德身子一震,就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别动,看来上头早有防备,金兵偷营不成很快就会回去的。
果然,后边营盘里不同频率的牛角号,与各种音色的军鼓、铜锣一起鼓噪起来,不远处还有回回 发 的声音传来,从后面跑来的弓箭手嗷嗷叫着越过他们待的小土堆加入了射击的队列。蒙古亲军是以硬弓出名的,多年的狩猎生涯练就了他们的膂力和箭法,射出的箭能洞穿硕大的蒙古草原狼。弓箭手有秩序地分成几排轮番施射,对面的箭这才稍稍稀落下来。
隔着蔡城,宋营的鞭炮又噼噼啪啪响了起来,焰火也不时地升上了天空,同时那边的军鼓也敲响了,不过和这边不同的是那鼓点并不像是军队的进军号令,倒像是一种娱乐活动的旋律。
后面的营盘里,节日的狂欢并没有结束,起火的柴堆和燃烧的篝火映红了黑沉沉的天幕,马头琴幽幽怨怨的旋律和那拖的长长的蒙古长调以及兵丁们的叫好声,成了战鼓、铜锣与牛角号的背景音乐。这些五花八门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在札兰丁听来有些滑稽。
杂乱无章的声响持续了一顿饭的时间,金兵退回了蔡城。这边并没有下达追击的军令,过了好一会儿,上边一声令下,得胜的弓箭手从他们前边站起身撤了下来。
札兰丁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落到身上的积雪和尘土:这叫过的什么节达伍德没有回答他,还趴在地上没动。札兰丁边摘下风帽边走过去踢了达伍德一脚:你小子看热闹还没看完?滚起来,演出结束了。札兰丁借着火光看了看他,见他脸朝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又踢了他屁股一下:装什么不好?别装死。说着他回头向营盘走去。
就要走进营门了,札兰丁回头看了一下停住了脚步。他原以为达伍德就跟在他身后,可身后根本没有达伍德的影子,他慢慢转过身,望着夜幕下的旷野愣在了那里,忽然刚才在两军对射中达伍德身子明显地一震在他的大脑里重现,他惊呼了一声:不好!
札兰丁不顾一切地跑回刚才坐过的那个土堆俯下身子,只见达伍德还趴在那里,一只雕翎箭深深地钉在了达伍德的左背,箭头插进很深。他不敢翻动达伍德,轻轻抱起他的头,伸出手放到他的鼻子上,达伍德已经没了鼻息。
札兰丁大吼一声达伍德的名字,跌坐在他的身旁。
对蔡城的总攻于正月初十打响,当天即结束了战斗。金主完颜守绪将宝座让给了元帅完颜承麟,交接手续还未办完,宋军就在南面首先突进城里,随后蒙古亲军率探马赤和西夏新附军也攻破了北面的防线。大金国的历史到此成了金史学家的一个研究课题,而它的实体不复存在了。
蒙宋两军刚刚一起消灭了共同的敌人,报了两家的世代之仇。双方和和气气地平分了所有的缴获,议定双方以蔡城为界,蔡以南归宋,北边属蒙古,然后各自退兵百里。窝阔台带着大批战利品回他们哈拉和林老营去了。探马赤军被留在了中原,札兰丁又开始了驻屯生涯。
多灾多难的中原大地百年间承受了两次改朝换代的血雨腥风,又刚刚经过了一场血与火的浩劫,已经是十室九空了,大片闲置的土地正好给蒙古驻屯军提供了栖息之地。一个月后,札兰丁的小队和另一个小队合并后被安排到黄河边上一个被战火洗劫过的村庄,他的手下首次超过了十个人,不过他仍是十户长。
这里已经没有了居民,只有一座座大敞着门窗的民居院落和村外正在返青的麦田证明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生活过。札兰丁走进村中间一所较大的院子,围着上房、偏房转了一圈,转身来到院子中间一棵大槐树下,抬头看了看上面树杈上的一个喜鹊窝,对弟兄们说:我就住这儿了,你们在周围找地方住吧,反正有的是房子。
伊勒纳赤丁笑嘻嘻地凑上前:我跟你一个院吧,有事我好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