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夜还黑着，鸡不叫狗不咬，只有夜风吹过门前的场院，有枯草掠过地面的沙沙声，秋已经深了。
黄土高原一片肃杀，除了那片火焰似的胡杨林，到处是和黄沙一样的枯黄颜色。连绵的秋雨开始横扫着千沟万壑，阿里和伊斯玛仪移栽过来的各种树木的叶子慢慢枯黄凋落，一场风雨一场寒，没几天天气就凉了下来，到古尔邦节这天，早晨起来都有些丝丝寒意。
纳贾尔老人那天晚上回到窑洞，就躺到炕上爬不起来了，一连好些日子没有走出门口，阿里和伊斯玛仪轮番来到跟前，老人只是苦笑着摇头，然后就是望着洞顶发愣，眼里的光忽而暗淡忽而明亮，让他俩只能愕然相视不知所措。
古尔邦节的早晨，没等阿里把院子打扫干净，佃户们三三两两地来了。连日阴雨低温让大伙换下了夏装，孩子们也打扮起来，特别是那些光着屁股在沙土包里长起来的男孩子也套上衣装像模像样地来凑热闹。阿里到羊栏里拉过两只羊，包括纳贾尔老人说的那只黑头白羊，拴到院里的枣树底下，然后站在院子里和伊斯玛仪你看我、我看你，都在为叫不叫纳贾尔一声犹豫着。
几个佃户按伊斯玛仪的比画在院子一角用土坯垒了一个灶台，阿依莎则领着几个妇女收拾着在草场上采来的黄花菜、口蘑。礼拜的时间快到了，阿里低着头对伊斯玛仪说：还是把他叫过来吧，这是个大节日……
伊斯玛仪止住了阿里的话头，朝坡下边努努嘴。见纳贾尔正从那边拐上坡道，阿里赶紧迎上前去。纳贾尔老人张张嘴没有说话，这几步路他已经有些微微地喘息了，他勉强露了个笑脸，稍停才说：都到齐了就开始吧。
阿里：还是您领拜吧？
纳贾尔点点头：就让我再领一次吧。
人们慢慢围拢过来，在院子里铺上草席草垫。法图麦把纳贾尔老人的拜垫铺到前面。老人在阿里的搀扶下来到大伙前面：我们今天过古尔邦节是为了纪念先知易卜拉欣和他的儿子伊斯玛仪为真主献身的精神并感谢真主的仁慈。感谢真主，我今年羊群里降生了一头尊贵的黑头白羊，我们礼完拜就宰了它献给宽恩的真主，大伙不要走，帮我完成今年的功课。
他的头慢慢低下去，声音越来越低。阿里和伊斯玛仪相顾一下，赶紧给老人出色俩目（问候）：安塞俩目阿莱库姆。
大伙齐声附和着，老人身子好像一振，他抬起头还了一声礼：阿莱库姆塞俩目。然后从拜毡上爬起身：咱们礼拜吧。
古尔邦节是伊斯兰教最大的节日，这一天全世界的穆斯林都会聚集到当地的礼拜寺会礼。纳贾尔老人坚持着带领大伙在诵主声里结束了拜功阿里看他身体有点支持不住，就走上前要帮他起身，老人摆摆手：你进过寺门念过经的，今天就由你来宰牲吧。
阿里点点头，他去宰完了羊就和伊斯玛仪一起回到纳贾尔跟前。老人伸开双手搭在两人的手臂上悄悄地说：送我回窑洞吧，我不行了。
阿里和伊斯玛仪搀着纳贾尔回到窑洞，帮他艰难地爬到炕上躺好，老人只有喘气的劲头了，阿里附在他的耳边问到：你还有什么口唤？
纳贾尔眼皮动了动，像是努力要睁开眼，可是他没有成功，只好嘴唇嚅动了下，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难辨的“谢”字，然后头无力地一歪。在这个尊贵的古尔邦节日里，他安详地归真了。
纳贾尔的殡礼也是安详的。肃穆中，阿里诵起了《古兰经》。在他经常坐着等儿子的地方，人们安葬了他，一抔黄土代替了那个翘望着的身影。
法图麦完全沉默了。她明白纳贾尔老人的死是那个不断膨大的希冀泡沫怦然爆裂后的一种必然，而这个泡沫是在他自己的期望和阿里、伊斯玛仪善意的欺瞒中膨胀起来的。那么自己呢？自己是不是也在制造着一个泡沫？
伊斯玛仪也沉默了，他接过了纳贾尔的长鞭，每天撂下饭碗就赶起羊群出去。草场已经枯黄了，附近的枯草也早让羊群啃光了，他要骑马赶着羊群走很远的路，带上一点干粮出去就是一天。
每到这时，法图麦就携着个小篮子爬上坡顶，在灌木丛里穿梭寻找着。她不再喊那扎伊尔，而是常常一个人出去，转过一圈后，她就到那片胡杨林去，坐在已经落叶的胡杨树下望着南天出神。阿依莎告诉过她，札兰丁走之前就常来这里依着一棵胡杨树发呆，也不知他一天到晚跑到这里想什么。法图麦回头看看每一棵胡杨树，想从中找到答案：他在想什么？想我吗？
晚上，伊斯玛仪早早就下到坡底去，坐在那边的小院里，拿出那把马头琴，幽幽怨怨地拉上一阵，像是在诉说着心里的苦楚。
坡顶上，一家人坐在月光底下倾听着伊斯玛仪的月光奏鸣曲，心里像堵上了一块石头。一晚，阿里实在忍不住对法图麦说：看到纳贾尔那期待的目光，我就像是个罪人。
法图麦小声说：你没做错。
阿里：你放心，札兰丁确实还在，在这里走时他是十户长，伊斯玛仪就给他当过兵。
法图麦：我相信。
阿里：伊斯玛仪说过，札兰丁是福将，他不会有事的。
法图麦重复着：我相信。
阿里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可是……
法图麦这会儿反过来安慰起阿里来了：叔叔别担心，你不是说他是福将吗？是福将早晚会回来的。
阿里连忙应着：会，会回的。
老人走后，法图麦把老人的那个木盒子拿到自己的窑洞里，继续着老人每天必做的功课———每天添加一颗枸杞。每天她都要把那个木盒拿出来数一遍，因为她只有在数那些通红的枸杞子的时候，心才能安静一会儿，只有当一五一十念念有声的时候，她才能把身外的一切都忘记了，甚至札兰丁到了她的窑洞门口，她都没有听到。
那是天近中午的时候，阿里和阿依莎坐在炕头上为法图麦发愁，他们担心她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三年多来，他们知道这个没过门的侄媳妇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她的不苟言笑总让人不放心。最后，阿里说：你还是过去陪陪她，别让她老是一个人闷着。
阿依莎点头起身慢慢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愣住了，回过头来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看着阿里，一只手指点着外面：快，快……
阿里猛地从炕上跳下地，趿拉着鞋来到门口，他也愣住了。
札兰丁来了，他将马拴在下坡窑洞前的枣树上，在院子里转悠着。伊斯玛仪赶着羊群出去了。见窑洞里没人，札兰丁扭头向坡道上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阿依莎不认识的女人领着一个孩子，阿里揉了揉眼，他隐约认出了阿茹娜，阿里双腿一软：主哇。
阿依莎赶紧俯身去扶阿里，札兰丁也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叔叔，他疾步跑上前来一把抱住阿里，把他扶到炕头上：叔叔，我回来了。
阿茹娜进了窑洞，把跟前的孩子往前一推：叔叔，这是你的孙子谢赫。
阿里愣在了那里：孙子？谢赫？好，好。
札兰丁回头给阿茹娜介绍着：这是婶婶。
阿茹娜忙欠欠身子：婶婶。
阿依莎不知所措地点着头：坐，坐。
阿里坐在炕沿上，一会儿看看札兰丁，一会儿看看阿茹娜，一会儿又打量着谢赫，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抽动着。阿依莎则站在一边注视着阿里，札兰丁感觉出阿里和阿依莎的表情有些异样，他朝四周打量了一番有些疑惑地回头瞅着阿里：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隔壁“咚”的一声闷响，阿依莎浑身一颤，她想出门又站住了，阿里冲她摆摆手：去看看吧。
阿依莎出门去了，札兰丁从炕沿上站起身，不解地问阿里：那边有什么？
阿里看了看札兰丁，又看了看阿茹娜，低下头去：法图麦在这儿。
这会儿该札兰丁打愣了，阿茹娜上前一步：你说谁？
阿里低声答道：法图麦，她从西域找来了，三年了。
札兰丁戳在炕沿下不知如何好了。整整十五年了，他多少次喊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从睡梦里惊醒，法图麦的身影在他的记忆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一直伴着他走过了这十五年风雨坎坷的历程。一想到她，札兰丁就会想到锡尔河草原，想到家乡，想到他们两小无猜的点点滴滴。他没有忘记自己许下的诺言，他要在那片草原给她盖一所石头房子，他要把新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去迎接它的女主人。他知道她怕冷，也曾发誓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可望着身边的阿茹娜和谢赫，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札兰丁多想再看一眼法图麦，他一直以为这成了他一生的奢望，现在猛然间法图麦来到了跟前，就在咫尺之遥的隔壁，他的脚却像钉子钉在了那里，再也挪不动了。他慢慢地低下头去在炕沿上坐了下来：这是真主惩罚我的不忠，我，对不起她。
阿茹娜也张大了嘴，她吃惊地望着札兰丁，看着他脸上慢慢滴下的一滴清泪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恼人的秋风吹起了大地上的枯草败叶打着旋地掠过窑洞前的场院，淅淅沥沥的秋雨紧跟着就飘落了下来，打湿了飞扬到半空的微尘，打湿了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也打湿了这伙苦命人的心。
谁都不想再说话，屋里一阵寂静，静得人心里像堵上了一块大石头。阿里扭过头去看着外面，慢慢地叹了口气。
阿依莎默默来到法图麦的窑洞门口，她轻轻一推，门开了。只见纳贾尔老人的那只木盒子掉在了炕沿下，里面的枸杞撒了一地，法图麦正蹲在地上勾着头慢慢地一颗一颗地捡着，见阿依莎走进来，她稍稍抬了一下头又俯身继续手里的动作去了，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激动。阿依莎轻轻走过去，把那个木盒拿起来放到法图麦的面前，回头和她一起捡拾着地上的枸杞子：札兰丁回来了。
法图麦“嗯”了一声：知道了。
阿依莎还想说点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话题：没少胳膊没少腿，全全乎乎回来了。
法图麦：那就好。
阿依莎看到法图麦的眼泪从脸颊上掉落，洒在了那通红通红的枸杞子上，也不知往下该怎么说了。
坡顶的胡杨林在凄风冷雨里静默着。
雨丝丝缕缕地飘着。说是雨不如说是雾，雨丝飘飘洒洒划出风的轨迹而那风因为没有了枯枝败叶的帮助也变得没有一丝声息。失去了叶子的胡杨树，就像一截枯干的木头，任凭风刮过、雨淋过，那伸出的枝丫纵然向着长天控诉，也只能是一派徒劳的愤恨状。
法图麦站在一棵胡杨树下，默默地注视着枝丫间慢慢聚积的雨珠，那一点点膨大最后坠落下来的水滴掉在树下的沙土里，转眼便迷失了自己她忘记了雨，忘记了风，甚至忘记了自己。
风的轨迹越来越明显，那编织着白纱的雨丝里开始有一两片雪花掺进来，像当年那件真丝的盖头，平整柔滑的纱面上有几团精心绣出的花朵一想到那件盖头，法图麦心里就是一紧。她咬咬牙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如果能像那从胡杨枝丫上滴落的雨珠，把自己迷失进沙土里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法图麦从怀里拿出那个木头盒子，蹲下身去把它仔细地放进挖好的沙坑里，捧起沙土将木盒掩埋好，站起身用脚踏在那个堆起的土堆上，然后拉拉盖头，抻抻衣角，抬头向着西边的天空痴痴地看着。
家乡在西边，她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那里有她的父母兄嫂，那是父母兄嫂的家，不知道还有没有自己的位置？法图麦想起了爷爷，自然也想起了爷爷的口唤，可此时她也只能朝着西天做一声长叹了。
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