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阿依莎帮法图麦捡拾着地上散落的枸杞,她不忍再看法图麦脸上滚落的泪珠,扭身出去了。法图麦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她一抬手又把那个木盒子打翻在地,让那些枸杞子滚得满屋都是。
札兰丁来到她的窑洞时,法图麦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将枸杞全部捡拾了起来又倒在炕上,脱掉鞋子,盘腿上炕,低着头仔细地清点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千二百六十颗彤红的枸杞子让她数了半天,又清点了一遍,还是一千二百六十颗。她怀疑这个数字,觉得它不真实,她总感到过去的日子比这个数字还要多,就掐起手指计算着。
札兰丁低着头慢慢走进屋,法图麦抬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清点那些红彤彤的颗粒。她不敢多看,看一眼心里就像扎一刀子。她本想关上房门谁都不见,可一想这是在中原,不是在锡尔河草原,不是她的家,这里是阿里的家,也是札兰丁的家,她没有权力关门,没有权力拒绝任何人。或许那个阿茹娜比她更有这个权利。
札兰丁站在炕沿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抬起头来。法图麦还在数着,她数着数着,感觉自己数错了,就回身把捡进木盒的枸杞倒了出来。札兰丁看着她专注的表情,轻轻问了一句:你数什么?
法图麦没有抬头,她用手轻轻拂过那堆彤红的颗粒,把它们慢慢地摊平在炕上:数日子。
札兰丁不明白法图麦的话:什么日子?
法图麦想告诉他这些枸杞子的来历,可又觉得没有意思了,她叹了口气:家乡的枸杞没有这里的好。
坠入云雾里的札兰丁也叹了口气,他尽管不知道这里的枸杞和日子有什么联系,但从法图麦的表情里,他认定这种联系必然有,说不定和他也有着某种联系:法图麦,我……
法图麦打断了他的话:你比我小半岁,还记得吗?
札兰丁点点头:记得。
法图麦把捡到手里的枸杞放进了木盒:那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札兰丁一愣:姐姐?
法图麦把炕上的枸杞堆了堆,再用手抚平,然后一颗颗往手心里捡着:干透了的日子该装进盒子里了。
札兰丁不知说什么好了:我……
法图麦又低头开始数她的枸杞了:阿里叔叔一直挂念着你,你应该陪他多坐一会儿。
札兰丁还戳在炕沿下,他老老实实地说:叔叔要我来陪陪你。
法图麦淡淡地说:比这盒子里多得多的日子都数过来了,我一个人数惯了,你还是去那边陪他们吧。
札兰丁还想说什么:我……
法图麦摇着头:去吧,我累了,让我静静地数完它。
札兰丁低着头走了,出门时他的头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法图麦身子一震,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和转过身来的札兰丁目光相遇,这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相视,她看见了札兰丁眼眶里的泪水,胸间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她咬咬牙,狠狠心,又低头数她的枸杞。
札兰丁忍着眼里的泪都洒到坡顶上去了。他从法图麦的窑洞里出来看到阿茹娜正牵着谢赫的手站在阿里门前注视着他,眼里分明有几许哀怨也有一丝期待,他慢慢走到阿茹娜跟前想跟她说什么,张张嘴又不知怎么开口,便一扭头向坡顶上爬去。坐在他过去经常坐的那个沙岗上,才让心里的泪痛痛快快地流了下来。
十五年了,他只有在梦里见到过法图麦,那梦里的景象还是儿时的样子,还是那个经常在他跟前一会儿像个大姐姐一会儿又爱耍耍小性子的法图麦。现在,来到他跟前的法图麦甚至都不肯正眼看他一下,札兰丁心里明白,法图麦能从遥远的锡尔河草原找到这里是多么的不容易,当年他们走过天山山脉时,有很多同胞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永远躺在那些怪石嶙峋之中了,法图麦一个女孩子家一定吃尽了苦头。一个柔弱的女子历尽艰辛满怀希望不远万里来到东方,最终却是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札兰丁,她的心里该是多么失落和痛苦。
还用问吗?前些日子他们在黄河边上救起的那个女孩,不也是这场该死的战争的受害者吗?好好的家毁了,好好的一大家人就此阴阳相隔,心里的痛楚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天他们把那个女孩子带回村里,札兰丁把自己住的房子腾出来交还了人家,又在阿茹娜的劝说下成全了她和伊勒纳赤丁的一段姻缘。在简单的仪式上,那个女孩哭了。札兰丁默默地俯首离席,他想起了锡尔河,想起了家,想起了法图麦,甚至设想法图麦也和眼前的这个女孩一样走进了别人的洞房。那一夜,无论阿茹娜怎么哄,他都是一声不吭,自己心里的苦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咀嚼。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万里之遥的黄土高原还能见到法图麦。
他想和法图麦坐坐,她不仅代表她自己,她还代表着她和札兰丁的家乡,代表着锡尔河草原,那里有他札兰丁惦挂着的好多好多人和事。他本想以这个借口接近法图麦,问问这些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可法图麦那拒人千里的样子让他无法开口。这能怨法图麦吗?
札兰丁低着头,蜷缩在夹袍里,低着头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沙堆发呆。头顶上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已经遮挡了蓝天,面前的沟沟壑壑像札兰丁的心情一样变得沉重起来。
同样心情沉重的还有阿茹娜,她看到了札兰丁从法图麦窑洞里出来时眼里含着的泪水,站在场院里呆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爬上坡,来到札兰丁的跟前和他一起坐到沙岗上,她看了看札兰丁:哭了?
札兰丁抬了一下头,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花,扭头看着那低垂的云。眼前的阿茹娜是个好女人,为他受过多少人的冷眼,一个人在高寒的草原上带大他的儿子,整整八年。自己在枪林箭雨中活过来了,要是一不小心撞到哪个飞来的流矢一命呜呼,他们孤儿寡母还不定要受多么大的罪,一个心里装着异族兵丁的女人在草原上是无法立足的。
阿茹娜哀怨地低声说:你小子本来就贼心不死,那边又找上门来,是不是想破镜重圆了?
札兰丁的头更低了。说贼心不死也罢,说痴心不改也罢,现在的局面对于法图麦已经是一个无情的打击,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说自己是多么的重情重义了,在法图麦面前,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了。
阿茹娜见他低着头不答话,有些着急,她回过头来大声问道:你说话呀,真的想和她再续前缘?
札兰丁不想欺瞒,憋了半天才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字:想。
阿茹娜知道一定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还是想亲耳听到札兰丁的说法当札兰丁真的吐出这个字时,阿茹娜又一时无法接受,她猛地站起来厉声质问着:那我呢?我告诉你,别人的东西就是价值万贯我不稀罕,我的再不好也不许别人动一手指头。
札兰丁不能伤害这个为他受尽磨难的女人,他的良心不允许,他抬起头迎着阿茹娜的目光:你和谢赫是我的。
阿茹娜的火气小了下去,她愣在原地小声地问:那她呢?
札兰丁一下子又蔫了:让她回锡尔河草原去?她回得去吗?一个女人为了心中的一段感情,苦苦找了十五年,离开家乡亲人来到这遥远的东方是我对不起她,让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不能,我做不到。
阿茹娜一下子瘫坐在沙岗上,她低下头去无力地说:我也不能。
云越来越低,风越来越凉,天也渐渐地暗下来。最后,阿茹娜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那里,她没有同札兰丁再说什么,一个人走得有些踉跄,她没有回头,她知道札兰丁没动,他在那里坐到多久,阿茹娜没有再去过问。
晚上,阿里来到法图麦的窑洞坐了一会儿。把这十五年来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说到动情处,阿里哭了:我一家九口人死了七口,札兰丁一个也没看到,可我眼睁睁看着六口死在了我的面前,而我却救不了他们,我给哥哥做了最后的大净,可……那是一片伤心的土地,我这辈子是不会回去了。爸爸养了我,我却不能给老人送终,我还有什么脸回去?
法图麦跟着阿里叔叔掉了一会儿眼泪:我爷爷和爸爸给他们站了者那则(殡礼),我们从咸海回来时,那里只有一堆白骨了。
阿里说不下去了,他起身向外走去:这一切札兰丁都不知道,是我对他说家乡没指望了,我真的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就算是卡萨尔斯说你还活着我也不敢相信。你要怪就怪我吧。
夜里,阿依莎领着那扎伊尔抱着哈立德来到法图麦的窑洞,孩子睡下后,阿依莎还想跟法图麦说几句话,法图麦揽过哈立德,淡淡地说:睡吧我知道你和叔叔的好心,其他的什么也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