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问题，是中国人家庭生活中最机密的核心内容，父母亲不到生命的尽头，一般是不会让子女知道的。小弟唐突，出言不逊，父母对视了一下，既然有“开诚布公”在先，现在就不能反悔，顾不得儿媳在座，母亲端庄了坐姿，压抑着声音，介绍家庭经济状况：“战争年代，实行全供给制，津贴极少，我们省吃俭用，存了三块大洋，想今后留给你们作个纪念。新中国成立以后，主要抚养你们三个儿女和我们双方的父母亲，六年前最后一个老人也去世了。家里一共存了一万一千元，预备你们兄妹二人的婚姻大事；现在每月发六百多元离休费，足够我们维持生活了；生病住院有单位承担，不用花钱。”
父母对子女慎重地交了底，由不得仔细观察儿女们的反映，瞥到长子脸上似乎有一丝讶然，复归宁静。老人们哪里知道，阳台上的水缸里，文化革命大串联时使用过的黄书包中，就封存了一万五千元现金。
皮越在心里哀叹：“太可怜了，两个人差不多一百年的心血积累，比我存在这儿的还少四千元。”他又看看媛媛，心中默默念叨：“还有一万元，在你手里，媛媛呀，该知足满意了吧？”
心中正在得意洋洋，小弟开始主动坦白：“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在个体户里也混了三五年，你们别老把我当小孩对待。父、母、哥、嫂、妹妹都在，我也实话实说，我有八万元，全是我自己挣的，是干干净净的钱；毛玉成帮了我的大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明天我拿三万元，交给父母存下，留作我的养老金，防备风险；剩下五万元做本钱，从头再来，我一定要打下一片江山，混个出人头地，不会给父母丢脸，经济上永不拖累你们。”
一家人全都沉默了，小弟一个人有八万元？一个天文数字，一笔巨额财富，那真是全家人工作了一百多年也无法企及的呀！
皮越的得意也全都凉了：这个小兔崽子，平时装得可怜兮兮的，我还正谋算着帮他一把呢；也许今后，经济上我还会有求他支持的时候。
小弟看大家都不说话，又来顺势发挥：“咱们一家人不能一条道跑到黑，不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你们干社会主义，我来干自由市场；我富了，帮你们大家，我趴下了，你们五个人，害怕养不住我一个人吗？”
“好，我支持你干个体户，”小妹爽快表态：“我吃不了苦，也没有本钱，担不了风险。我保证，你失败了，我会帮你，用我的工资养你；你发财了，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就行了。”小妹伸手，与二哥击掌为誓，一声响亮，震得父母心头一颤。
“怎么了，时代变了，改革的风，吹到我的家里来啦！我们做错了吗？我们做错什么了？”父亲扪心自问，他看看老伴，她倒是略带笑容，看着小儿子把手伸向大哥，等待着兄长的支持……
从心灵深处讲，皮越此时最想与小弟击掌盟誓，既然是自己最先支持他去自谋生路，事到如今，社会越来越宽容了，小弟也干得不错，凭什么扯他后腿，非要逼他到国企里当什么学徒工呢？可他与小弟击掌，明摆着三个子女一块反对父母，那还了得，会让父母颜面无光，大失所望。身为长子，要设法去圆这个场面，让父亲有个通融转换的余地。媛媛伸出双手，把哥俩轻轻拍击，安抚激动情绪，化解了皮越的困窘；关键时刻，还是女人心理细腻，能察言观色，固守中庸之道。
看到大哥不肯击掌，小弟不能强求，语带双关：“你们要是真关心我的前途，就抽点时间去自由市场上观察几个小时。在我的眼睛里，市场上整天钞票飞舞，货去钱来；虽然不能卖一挣三，可哪个人到了晚上，不是花了很多时间去检阅整理钞票？银行的柜台上爬着填单子存钱的人，尽是些个体户们；十年八年之后，个体户里会产生多少个百万富翁啊？那时候他们就会向各行各业投资，红色资本家肯定会很快诞生，我可不想错过这趟改革开放的历史快车。”
小弟的话里，炫耀自己的意图不多，倒有一半的目的是在规劝大哥，皮越品出了味道，对小弟的观点深表赞同。是啊，做兄长的，再不努力，别说什么人生之道，搞得不好，上不如父母有革命资本，下不如小弟有满钵钱财；夹在中间，虽然不饱不饥，不热不寒，那种窘况，岂不愁煞人也。
父母亲听了小弟的表白，特别是那短短几年里积聚的八万元钱，也不得不承认平日里看扁了这个小儿子，他的经历和经验，也许就是叫做“代沟”的东西，鲜明地横亘在两代人的中间。父亲不想争辩了：“这么说，你是决心放弃这个招工指标了，日后可别后悔。”
“是，亲爱的老爹，我向你们全体保证：我一定要遵纪守法，努力拼搏，我决不后悔。”小弟信誓旦旦，庄严发誓。
“好吧，”父亲长叹一声，“时代变了，国有企业不吃香了，放弃就放弃吧。可是你既然知道自己三十岁了，婚姻大事，应该抓紧，不能再拖下去了。”
对这个问题，皮海找不到遁词，望着哥哥嫂嫂，扮个鬼脸：“再给我两年时间，挣一卡车钱，保证给你们娶一个大美人回来。”
媛媛发现儿子不见了，起身寻找，爷爷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悦耳的、略带浑浊的乐曲声，转瞬间又变成了警车的鸣叫。她向床下一看，儿子正向她瞄准射击，枪筒在黑暗里发出闪闪火光，映出孩童顽皮的笑脸。“皮越，快来看呀，你儿子钻到床底下去了。”
皮越寻声赶来，儿子不停地射击着，他只能趴在地上，钻进床底下去擒拿儿子——也许战争片看得多了，儿子正隐身在一个大书包一类的东西后面，那是他临时使用的掩体。若是在自己家里，他会寻个什么东西充作手枪，和儿子对射一番，再把他捉出来，那才叫父子情深呢。可现在不行，刚讨论了一个严肃的话题，父母亲心里正不好受，自己若是和儿子嬉笑玩耍，至少也是不合时宜。他把儿子衣领揪住，从床底下拖出来，儿子抵抗着，继续射击着，连同他的护身掩体，一同卧在地上。皮越大吃一惊，这掩体正是自己千针万线仔细缝合，藏有他为之骄傲的人生最大机密的黄书包！这个黄书包的重要性，由于小弟的公然坦白而大大地逊色了，可是这黄书包里的机密，若是让媛媛破译了，便会引爆一颗重磅炸弹，温暖而幸福的小家庭，千恩万爱的夫妻情感，说不定会被炸得七零八碎，断断续续地难以愈合。他用脚踩住书包，强行把儿子抱起来交给媛媛，借转身之机，向后发个蹶子腿，把书包踢到床下深处。
这可怎么办？是谁把书包拿出来了，有人拆看了吗？父亲知道了我的钱吗？他想钻到床底下去，仔细地检查一下那个要命的书包，可那怎么能行，太不合时宜了。怎么办呢？他平静下来，去逗儿子玩，不管儿子跑到哪，他都尾随着，他希望儿子再钻到床底下，他就有借口了，可以趁机爬进去查看一下。
父子俩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追逐着，爷爷奶奶看着挺开心，媛媛有点烦：小的疯疯癫癫的，大的没老没小的，活像一对疯子。
皮越更烦了，儿子进厨房、钻厕所，躲在柜子边上，让小姑掩护自己，不停顿地扣动他的那支八音手枪，弄得屋子里一片喧嚣，可他就不往床底下钻；皮越只能采取封堵拦截的办法，儿子无路可走，打开了阳台的门，皮越挤进去，抱住儿子，趁势查看水缸，水缸里的杂物乱糟糟地，显然有人翻过；他伸手探到缸底，书包不在了，床底下的那只书包，确定无疑就是自己的。
媛媛有点烦，抱着儿子，要回家住一个晚上，皮越眼看没有机会了，能让他略感安慰的是，书包在父母亲的双人床下，老人们不会去弄床底下的东西，如果放在小弟、小妹的床下，那可就难测祸福了。
一周一次小团聚，夫妻俩十分珍惜，都想观察儿子的变化，和儿子亲热一番；皮鼎疯癫了一天，半路上已经睡着了，只好给他洗净手脸，放在小床上，由他沉沉睡去。
媛媛拉皮越在沙发上坐下：“父母亲和小弟今天开诚布公，把心里的想法和经济情况都说出来了，你我夫妻之间，能不能也说个清楚明白？”说完，她把一万元现金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都说那些内容，让我有个思想准备。”皮越明知故问，想拖延一下，争取时间，决定那些该说，那些不该说，万不能露出太多的马脚。
“只谈经济问题和今后的打算。”
看来，这次的谈话是躲不过去了，怎么办，全部交代了吗？她要是受不了，认为我隐瞒的时间太久了，那可怎么办呢？可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现在九月初，有四个月了吧。
“那好，媛媛，我告诉你，你可要相信我，隐瞒了一段时间，也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
“说吧，看着我的眼睛，我相信你。”媛媛那双水灵灵的、明澈亮丽的大眼睛，妩媚地看着他，真让他有点受不了。
皮越把在茶馆里邂逅老贾，拿了申请报告，不曾想金城大学的“老大妈”，居然签字盖章就生了效，用二百吨钢材指标，换了一万元现金；给“老大妈”了两千元钱；可是“老大妈”、那个该死的费处长，居然拿腔捏调地教训我说，《地道战》电影的全部价值就是一句话，“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再也不肯给我方便。他从抽屉里拿出申请报告给媛媛看。
“后来，我想请她吃顿饭，谁知她把我约到宁卧庄宾馆里，吃饭、跳舞、玩到半夜，全是她签字结账，没让我花一分钱，整个儿拒绝了我的谢意。”
媛媛看了申请报告，问：“沙发下面的那些钱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第二次送给费处长的钱。”皮越知道，那两千元还塞在单身楼自己的破靴子里，多亏她提醒，明天还是把钱转移到办公室里保险，再让她发现了，就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你没钥匙，怎么把钱藏在床底下的？”
“那还不简单，哪个男人没有这些小手段，”皮越把铁丝加上耐心的功效，描述成万能钥匙，打开房间暗锁，只不过是小把戏而已。他此时处处小心，万一哪里露出了真相，再想弥合，就太不方便说话了。
“咱们住着别人的私房，我又是个法官，你乱开房门，让人知道了，多么难看？若是肖润田当时不给情面，你怎么能证明五千元钱是你的？”
皮越突然想起肖润田放在大饼干盒子里的五千元钱，终于逮住机会，反攻一次：“别光审问我，肖润田的钱怎么办了，你还没告诉我呢。”
媛媛正在计算他一共有多少钱，冷不丁被他反问，转不过弯来，只好以进为退，以攻为守：“先说清楚你的问题，再扯我的事。”
皮越在心里飞快地合计：一万元，加上卖冰箱挣的六千元，已经给费处长了四千元，他报出一万两千元的数字。“一万元在你这里，还有将近两千元，我放在在办公室里，以备急用，再说也安全些。”
媛媛粗略一算，他报的数字还算老实，再盘问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现在该轮到自己讲清楚肖润田那五千元钱的下落了。
肖润田临走时，到媛媛单位上去，想把自己多年来的苦恋倾吐出来，希图觅得知音佳人的情感回报。办公室里，媛媛那静如秋水一般的矜持，帽檐上顶戴的庄严国徽，彻底地把他给震慑住了，他喉结有些痉挛，话语不甚流畅，多少有点结巴，只顾讲自己的事：一个商人的坎坷经历，有很多钱，暗示可以帮她的忙，去广州买卖冰箱是个好生意，姐弟两人应该富裕起来，得有钱，钱很有用……毛媛媛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她那双大眼睛，有些忧郁，有些茫然，目光失神地越过他的头顶，望着墙壁和顶棚结合的地方……
走出法院大门，看前后左右无人，肖润田把饼干盒子塞到媛媛怀里：“这个，给你留下，你会有用的，让毛玉成到广州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媛媛抱着饼干盒子，不能再回法院上班，只好把钱放在母亲家里；在半路上，她狠了狠心，把这只惹是生非、潜伏祸端的饼干盒子，扔到了垃圾箱里。
这段经历，包含暧昧，很难对丈夫启齿，正巧皮越有许多来历不明的钱，帮助她把自己的秘密心安理得地隐藏起来。她不想用肖润田的钱，这钱有些别的味道，富人的施舍或许尚可忍受，若是对自己失却检点的补偿，那可真叫人恶心反胃。多年的战友感情消失了，友谊已经死去。
永久地瞒住吧，知道了真相反倒会引起疑心。慷慨激昂的男人，一旦引动了小肚鸡肠的醋劲，势将如燎原烈火，谁有闲心去兜围剿灭？她撒出一个没有恶意的、完全为了消弭猜疑的、温柔和缓的谎言：“肖润田到法院去了，任庭长经过仔细询问，他拿走了自己的钱。”
“后来呢，给你写过信没？打过电话吗？”话一出口，皮越立刻后悔，真是无聊，好没肚量，让人笑话。
皮越这种浅层次的问题，让媛媛暗悬着的一颗心，实实在在地轻松下来。男人的本能，男人的第六感觉，男人对性入侵者的敏锐反映，看来都是民间传说，让女人心虚胆颤，自惊自诈，提心吊胆。平安之后，她可不想再发生什么影响家庭基础的事，她有儿子，她爱老公，必须维护好这个家。她轻灵地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嘲笑了他的嫉妒心。
望着她那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里面浸润着真诚、坦然、乐观和自信，皮越放心了，妻子是完全信任自己的。他不想亏待她，也许有个什么机会，不过是变换个说法，把一万五千元钱都交给她，这一场风波就会彻底坦诚地结束。
媛媛收起茶几上的钱，拿了教材，去北面房间里学习，她文化基础差，笨鸟先飞，必须抓紧时间，多下功夫，不能落在丈夫后面；她忆起了学习汉语言专业时，领教到的冷漠和嘲讽，两根手指又似乎隐隐疼痛起来。
在办公室里，师瑞悄悄询问三叉戟飞机的运输计划，皮越告诉他，翼展四五十米，路面不够宽；机身三层楼高，公路上限高四米五，隧道和桥梁都无法通过，解决不了运输问题。
“那么，你放弃了？”
“是的，只能放弃。”
师瑞做了个鬼脸，回宣传科去了。一会儿，宣传科里爆发了一阵大笑，皮越深感诧异，过去一看，五六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开心得不得了。
“有什么新闻，说出来听听。”皮越发出询问。
“哈哈，哈哈哈……”人们笑得更加痛快，有人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纪委干事小钱指着皮越说：“师瑞诚心拿你开涮，你倒认真，天底下还有买卖三叉戟飞机的吗？航空母舰谁要，我们正商量也卖掉几艘呢……”大伙更高兴了。皮越上前，一把揪住师瑞，忍不住怒火中烧：“王八蛋，竟敢调戏我！”大伙看他涨红了脸，要打师瑞，慌忙上前拦架，小钱劝道：“你是聪明人，又是本科生，智商一定特别高，大伙想测试一下，别生气，开个玩笑嘛。”
听到劝解，皮越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人家在议论买卖三叉戟，是自己主动上前要去尝试，自始至终，并没有什么人来诱导或是强迫自己，不过是师瑞和那个什么鬼经理合谋设个圈套，自己一头钻进去，执迷不悟，丢人现眼；细想一下，确实也没别人什么责任。他放开手，顺势在师瑞脸上拍拍，缓和了态度：“对不起，我也是在开玩笑。”
师瑞气愤极了，指着皮越质问：“平时大家都是关系不错，你凭什么把一千三百元的冰箱卖成一千五百元，黑了良心，坑了大伙多少钱？你自认为做得巧妙，现在谁不知道？你能玩儿人，我为什么不能玩儿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