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场官司的结局，皮越胸有成竹，他装作讷口无言，意在诱使被告方尽快亮出底牌。汪副经理乃是谈判高手，此时一筹莫展，让皮越十分开心。很有几年了吧，被人转弯抹角、低声下气地乞求，想扭转败局，减少损失的场面，终于又在眼前发生了。皮越不是领导，也不代表什么权力机构，只不过研学了法律，收集了确凿证据，胜券在握而已。
汪副经理举杯敬酒，皮越真诚碰杯，与他对饮，谈笑风生，全无半点敌对气氛；以至于汪副经理产生了错觉，认为散席之前，必能把和解一事落实下来。
事后，皮越对赵文军笑谈：“猫玩老鼠，必有十二分把握，老鼠为求逃生，会有种种脱身表演。汪副经理今天的表现，让我们能更多地掌握被告的心理活动和他们的意图，你我难得有机会当一次猫，岂能容耗子逃匿，被老鼠迷惑？”赵文军以为皮越要和解，听了这种深谋远虑的见解，长叹不如，益发对他高看一眼。
由于有税务局征税单佐证，营业额可以确定，按每月赢利三千元计算，因被告强行收回出租铺面，造成原告损失十八个月计五万四千元，由被告全额支付。
首战告捷，两个月后执行完毕，赵老板拿一万元现金答谢“约律师”。皮越笑纳之后，细想起来，应当对半分钱才是正理；只是好朋友之间，不能强要，再说事先也没有约定，今后应引以为戒了。
赵文军得了这种便宜，心存感激，四处宣扬皮越功德，吹得神乎其技，又介绍一桩案子，要“约律师”承办。
有个工人，名叫满志强，平日里上班兢兢业业，工作态度好，技术过硬，是多年的市级劳动模范人物。他的妻子是个体户，开了几年糖业烟酒铺子，渐渐有了钱，很少回家。两口子平时各忙各的，感情上慢慢出了问题；夫妻俩只有一个儿子，常年住在奶奶家里。满志强想离婚，既不知怎么个离法，又担心社会影响不好。
这种案子，插手之后，一是麻烦多，没有什么百分之百的胜算；二是报酬少，不可能有丰厚的收入，皮越婉言谢绝，不想介入。
赵文军已经应承了满志强，此时怎能退步，寻到皮越家里，请他务必帮忙。媛媛从旁劝说皮越，初学法律，各种案子都处理一下，对今后极有好处，将来向那一类案子发展业务，也要看具体情况；总之社会自由化程度高，经济富裕了，离婚案子就会越来越多。
满志强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对妻子两年多来不理家务，不尽责任，虽有怨言，但从来没有使用过激手段。直到最近半年，妻子完全不回家了，他也不屑于去跟踪、吵闹等等，只是想弄清楚，是应该离婚还是继续维持现状。关于财产和孩子，他的要求是房子是自己父母的，儿子也多年由老人抚养，最好不要有什么变化；对妻子的财产，他不知道有多少，也不存什么非分之想，“好和好散，这是缘分，也是天意，强求不得。”满志强十分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许丽丽是那种身材高挑，涂脂抹粉，动作利索，风风火火的女人。皮越从旁观察了一会，走到柜台前买包烟，他用手示意了一下，许丽丽纤指动作神速，四种牌子的烟，各取一包，摆在柜台上；皮越买了包红塔山，看着她收钱，把烟重新放好。皮越点支烟，吐出烟圈，慢慢地望着她，这女人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一点笑容。
皮越把满志强的意图告诉了她，想听听她的意见。许丽丽也点燃了一支烟，拿在手上玩。“满志强是个好人，结婚五年了，我没有工作，光靠他的工资不行。开这个小铺子，他也不反对，也不支持，整天忙他自己的事，我一个女人，只好求别人来帮我，时间长了，他倒不来找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夫妻之间，没什么大的矛盾，互相让一下步，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啊。”
“我也想回家，可是铺子里晚上离不开人，你看街上这些闲人有多少，”她示意皮越看身后的几个无事可做的年轻人，“哪个开小商店的人晚上不住在铺子里，这些年轻人一会儿就会把商店里的东西搬光。我是个女人，到了晚上就提心吊胆地害怕，满志强心里没有我，从不来陪我过夜，他不像个男人。这种孤单的日子过不下去了，‘约律师’，帮帮忙，他要什么都行。离婚吧，我还年轻，不怕什么，今后的日子还长。”
“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孩子还小，一直是奶奶在带着，老人很好，我放心，我也没有精力去管。”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半个小时，基本情况已经摸清楚了。
回到办公室，调整一下心态，铺开稿纸，提笔写了份离婚协议书，大意是个人衣物用品归个人，住房和孩子归男方，女方每月付二十五元抚养费，到儿子满十八周岁停止；店铺财产归女方等等。写毕，朗读一遍，自觉简洁扼要，操作性强，合理合法，又没有什么后遗症。心中满意，吹着口哨，推开北窗，眺望远山白云，思绪一时失控，信马由缰，天南地北地胡思乱想下去。
“看起来，在国有企业里工作，一天无事可干，挣的钱太少了，身边的一些熟人，凡是在外面有点兼职，经济上都活泛一些。小弟皮海坚决不进国企，断了后顾之忧，生意上总是有事干；毛玉成不用去说了，就是冯子规、赵文军这一类人，也都活得滋润。自己参加工作二十年，仅仅糊口生存而已，多少存下点钱，哪一笔不是在外面瞅准机会，凭智慧捞取？若是循规蹈矩，长此以往，一生一世，安拙守贫——苍天在上，那实在是太寡淡无味了。
“干点什么好呢？总不能像个城市猎人一样，四处窥探，发现目标，急速出击，仓促猎捕，成则成矣，失败的机会也是多多。干小买卖，投机倒把，出苦力气，受人驱使，这些事自己做不来，也不是长久之计。开饭馆，办舞厅吗？自己受过大学教育，怎么能卑躬屈膝地伺候人，昼夜操劳、呕心沥血地去挣辛苦钱？也许当个律师好一些，自由职业者，为人消灾避祸，主持公道，惩罚罪恶，多积善德，且收入颇丰。”
“约律师”，一声招呼，皮越回头，竟是经营办修主任，走进办公室来。
修主任对于皮越是有恩之人，如此招呼，实在担当不起，皮越急忙声明，自己不是律师，还没有资格去考，只是闲来无事，帮人处理一点法律上的问题而已。
自从计划经济发生变革，施工任务不再由上级安排，各家企业自行从社会上承揽施工项目，发包方拖欠承包方工程款的事，时有发生。积累几年之后，公司有两千多万元工程款无法回收。公司拟开展催收欠款工作，抽调几个社会活动能力强，又懂法律的干部到经营办公室，逐步展开工作。修主任物色人选，第一个目标就是皮越。“怎么样，‘约律师’，教育科里还没闲够吗？下楼来，到我这小衙门里来食人间烟火，如何？”
容不得多加思考，修主任把皮越调到三楼来，专辟一间办公室，下发通知，要各个工程处汇总拖欠的工程款，准备好配套有效的证据，报送经营办公室。
短短一个月时间，基层各单位送来一大批各类资料。皮越把这些资料按照建设单位、拖欠时间、累计额度等等理顺，分类排队归纳。凡是合同签得有欠缺的，拖欠款时间超过法定时效的，凭据不全的，他把当事人全部请到办公室里来，逐一指出问题的严重性，给每个人交代补救办法和具体的办事手段，要求他们立即行动，力争给公司挽回损失。
到底皮越是有工作经验又懂法律的干部，在他的指导安排下，一共列出四十四家欠债单位，其中三十九家从法律角度分析，能够收回债款，总共二千三百二十一万元；另有五家，或因没有合同，或是时效过期，无法弥补，合计三百一十二万元。摸清了情况，和修主任商议，等待领导班子开会，确定方针政策，然后开展工作。
在龙经理主持的经理办公会上，皮越简明扼要地把两个月来摸清的债务关系做了介绍，建议立刻对三十九家欠债单位共两千三百二十一万元欠款展开诉讼；另五家欠款三百一十二万元，按坏账处理。
领导们最关心的，是用多长时间，能收回多少钱。
“到1989年底，保证收回来一千万元。”皮越干脆利索，一句话敲定。修主任没有表态，在法律诉讼方面，他没有工作经验。
也就是说，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公司将能收回一千万元现金，这对于缓解资金压力，添置设备，发展生产，可是一个极大的支持。
“好吧，就按明年底收回一千万元考虑，经营办有什么要求，都讲讲清楚。”龙经理望着修主任。
向公司领导班子提要求，是工作中最重要的环节，条件太差，不能保证完成工作任务；条件提得多了，又怕被领导否决。修主任不想惹这个麻烦，更何况，清欠工作主要由皮越去办，具体要求，自然还是皮越去提合适一些，免得将来完不成任务，相互之间生出怨气。
皮越得到修主任示意，也不谦让，清清爽爽地提出三条意见：
一、公司下文件，按回收工程款实际额度，给经营办提成百分之五，用于开展工作及奖励，自主支配。当前一切工作开支，先按借款对待。
二、1989年底，完成一千万元回收任务，公司奖励给我一套住房，要现在在建的新房子，不能小于两室一厅。
三、完不成任务，公司怎样处罚，我都接受。
对这三条意见，修主任未置可否，没有补充，事实上，会前也没有和皮越协商过。
经过两个月的摸底，皮越清晰地看到了公司经营管理工作中巨大的漏洞。社会在逐渐法制化，经济领域里供需双方的矛盾变得日趋复杂，任何一方法人单位都在力图扩大自己的既得利益，有时难免损害了对方的合法权益；通过法律诉讼，是解决这一类经济矛盾的最有效方法。处理法律问题，公司没有能人，皮越先走了一大步，积累了经验，迈熟了法院的门槛；更兼毛媛媛人在经济庭，法官们都肯给她面子，办起事来，少了许多阻碍。综合这些优势，皮越决心提出住房问题，企求一次性解决，免除心头之大患。万一领导不答应，他决心放弃清欠工作，和领导们较量一次，他相信在一千万元和一套房子之间，领导们是不会舍弃一千万元的。公司要发展，太需要资金了。
出乎皮越意外，没用十分钟，办公会议通过了第一条和第二条意见，只不过把提成百分之五确认为提成百分之二。第三条却很不好办，公司还没有一种什么手段能与第二条的奖励办法相匹配；完不成任务，惩处什么呢？剥夺什么呢？皮越是个一般干部，不能把一个大学本科生下放到班组去当工人；他没有什么财产，也没有住房，给他降一级工资行吗？显然缺乏让人信服的政策依据；让他交抵押金吗？交一百元没有任何意义，交一万元他又拿不出来，毕竟他干一个月工作，还拿不到一百五十元工资。
处罚问题让领导们犯了愁，面面相觑之后，只能不了了之，对一个没完成艰巨任务的普通科员，实在是找不到处罚的理由和可行的措施。
皮越高兴了，他简直可以说是狂喜过望。收回一千万元，依他的经验和工作能力，至少已经埋伏了百分之三十的折扣，他小心翼翼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预留了手段；公司的领导们，似乎完全被一千万元的回收款给惊喜住了，没有想到抬高一些价码，给自己增加一点负担。真是太老实了，连小商小贩们哄抬物价的小手段都没有，皮越为这些领导们深深惋惜，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欲狂。
他一路上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哼着小曲，脚下如踩着鼓点一般轻灵飘逸。生活是美好的，工作是美好的，只要肯付出智慧和汗水，面包会有的，住房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真是鬼使神差，回家的路上，他竟然拐了一个大弯，多走了半公里，一直来到公司自建的家属楼工地上：看到拖车在刮平大开挖后的基坑底部，十吨压路机在碾压虚松的黄土，这些工作程序他很熟悉。他想起了邓亚智，想起了那些本应属于自己的，却被邓亚智毁灭了的承包分红奖金，他叹了一口气；这一次，他要依赖个人努力，讨回一千万元，理直气壮地搬进新房，把妻子和儿子安顿下来，过上舒心的日子。住在肖润田的房子里，皮越心里堵得慌，在脑海里始终认定是一种不祥之兆；也许寄人篱下的知识分子们，都会生发出一种委屈莫名的压抑和担忧吧！
回到家里，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打开房门，媛媛不在家。皮越仔细观察，没有她回来过的迹象。且坐下来看新闻联播，他不想做饭，只想带她去一家好的饭店里用餐，隆重地把自己的喜讯告诉她，和她分享家庭的美好未来；当然啦，不用明说，真要打起官司来，还要夫人的鼎力支持与配合默契，那才叫珠联璧合，稳操胜券。
坐到八点整，皮越跳起来，直奔丈母娘家，也许是老人病了，媛媛正在服侍。进门一看，毛玉成和一个大姑娘在陪老人吃饭，没有媛媛踪影。丈母娘见他独身前来，心生怀疑，皮越慌忙曲意解释。那姑娘站起来，叫了声“姐夫”，请他一同用餐。他心中有事，把这女孩略瞄一眼，留下了端庄俏丽的深刻印象。匆匆告辞，再赶到自己父母家里，儿子立刻过来纠缠玩耍，不肯放手。母亲说媛媛一个人是不会来的，口音里多少包含些隐隐约约的不满意。
皮越无心分辩，再赶去法院，守门人说办公楼里早就没有人了，是经过仔细检查之后才锁的门。回到自己家中，还是没有媛媛的人影儿。
这真是一件蹊跷的怪事，一个大活人，一个法官，平白无故，悄无声息地失踪了，真是岂有此理！就是连喊一百个“怪哉”，也无法消除他满心的狐疑。
他在房间里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试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哪怕是一张纸条，只要知道她在哪里就行。实在百无聊赖，捧了一本书，直看到半夜两点钟，仍然不见媛媛回家。这种时刻，就是金城最最红火的歌舞厅，也早就该谢客关门了吧。她能去哪里？没给我留张条子，说明她人在金城；既在金城，夜不归宿，是何含义？她在向我暗示什么吗？顺着这条思路一直想下去，皮越有些毛骨悚然，一个有夫之妇，理应循规蹈矩，让人少操闲心。是什么原因阻拦她回家呢？
几乎是一夜未眠，皮越在床上辗转反侧，分析设想，为自己的妻子担忧。天明即起，匆匆吃了早点，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时间，他在法院门口见到了毛媛媛的同事，得知昨天下午，因突发菌痢，来势凶猛，任副院长派人把毛媛媛送到陆军总院住院治疗。
急匆匆地跳上了无轨电车，要去陆军总院，电车却是停停走走，上客下客，避红灯，让行人，不急不慢，极有绅士风度。待皮越赶到陆军总院住院部，又被门口值班人员拦住，说是上午不准探视，只能下午两点钟以后来。费了半天口舌，守门人咬定规章制度，决不松口，惹得皮越怒火中烧，怨愤已极，自忖我自小在本地长大，你一个守门的糟人，岂能挡住我的道？他转悠转悠，寻到一处矮墙，眼看无人防护，纵身跳跃，再一溜小跑，从边门进了住院部；上到六楼，找到六零五号病房，又被守在门口的两个青年人挡住；皮越推开挡道的青年人，正要进病房，那青年人却揪住他后衣领，只一扯，趁他不备之机，逼他倒退了五六米，被拽进一间烧开水房里，再向里一推。皮越踉跄站稳，暗想什么人拥有这么一身气力，居然能把自己倒拖了推进水房？他转过身来，年轻人守在门口，以一种严肃而庄重的、不可质疑的语调警告他：“待在这别动，首长在里边，谁也不能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