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漆黑无月，明明是四月天却如此闷热，要下雨了。
石郎与潘岳对坐案前，一个饮茶一个饮酒，我则一直低头想着自己的事情，房内静谧而压抑。石郎自孙秀走后就沉闷着，直到傍晚时分潘岳垂头丧气地来到别院。我张罗了晚膳后便留了下来，还是耐不住内心的担心和彷徨，想听他们分析些眼下的形势以及对将来的打算，毕竟要等石郎主动告诉我是很难的。
沉思间，有笑声入耳，是一旁已然自斟自饮到有了几分醉意的潘岳，他开始只是轻声地笑着，一如往常地儒雅温润，然后声音越来越大，似是发现什么可笑的事情般止不下来，无奈而沧桑，衬在如此安静的夜里哀凉哀凉，让人心惊得发慌。
我看向边上的石郎，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潘岳笑，不言不语。
良久，潘岳终于停了下来，颓然说道“那日我曾问他是否还记得从前的事，”似是因为刚才笑得过猛，他声音有些沙哑，“他答说君之所赐终生难忘。”潘岳说罢再次苦笑着扯了扯嘴角，然后寂寥地端起桌上的酒杯。
石郎端着耳杯，看不出神色，半晌不着边际地说道“若我是你，当年便已杀了他，”此言罢叹了口气，继续道“留一个如此恨自己之人在世上，终日如芒刺在背也。”
潘岳听罢却只是摇头，那摇头不知是在否定石郎的话还是在追悔当年，“今夜应是岳此生与弟最后一次饮酒，”说罢遥遥地举起酒杯，脸上仍挂着笑，笑容颓废难当，已然没有了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倜傥。
石郎却仍旧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悲凉，一直没有举杯，半晌起身至潘岳身前拿了酒壶给自己斟满，道“兄之饯行酒，崇怎可以茶代过？”言罢一饮而尽。
骤然间，房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闷了一个晚上，终于风雨大作。
两日后，消息传来，黄门侍郎潘岳涉嫌参与贾逆谋害前太子司马遹一案，已然罢官被囚，潘府满门老少皆下狱。
我听罢便忐忑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石郎，他却似没有听到般毫无反应，仍旧保持着手扶梨枝的动作忘记了松开，双目一眨不眨，目光深邃悠远，直至一滴泪溢出眼角，快速地滑下脸庞，没入脚下的尘埃间。过了许久他转身缓慢地离开，只留那豁然自由的花枝颤动在一片雪白的林间。我一直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但见那个渐渐远去的人影脊背略弯、步履蹒跚，已然有了垂老之色。眼下正是梨花盛开的最佳时段，眼前是一片白色的花海，花瓣片片雪白雪白，胜过我最爱的冬雪。这理应是我最爱的颜色、最爱的风景，却亮得灼人双眼，生疼生疼。
独自漫步于林间，寒香袅袅，彩蝶翩翩，不经意地牵一枝梨花凑近眼前仔细赏玩，但见小小的花朵开满枝头，一朵朵挨得紧紧，细细的蕊连成一片，上面挂满了花粉，颤动着似飞翘的翅膀般。梨花当真是世间最洁净无暇的花朵，通体纯白得没有一丝芜杂，白得叫人心生爱怜。于是微笑着缓缓松开紧握花枝的手，它便颤抖着离开我的手掌重新回到林间，一两朵花瓣被这轻微的颤动震落下来，飘飘然坠落，宛若舞蹈着的精灵般，翻飞翩翩，我伸手欲接，它却顽皮地滑过我的指间，一路向下直至落入尘埃间，于是只得微笑着弯身去捡。拾起了才发现花瓣上已沾满泥土，我皱着眉用手指轻轻地擦拭着，奈何那尘埃却似入了它的髓般，怎样也擦不净，直至花瓣破损不堪，再也不复从前的雪般姣妍。
沉思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步履沉重，杂乱无章，破坏了眼前的美景。我不悦地回头，却是凝霜。
她气喘吁吁地扶了一棵梨树，断断续续道“姨娘，不好了……金谷别院……被官府……包围了，眼下……四处已然……乱作一团。”
微惊，半晌才想起来开口问她，声音轻轻，“你可知是何人领兵？”
她使劲地呼了几口气来平息气喘，然后答道“奴婢不知，但刚才恍忽间看到上次带侍卫来的大人进了芳菲雅苑。”
芳菲雅苑。
我紧张地站在厅门前，看着里面的剑拔弩张。
“敢问孙大人，石某犯了何罪？”石郎此刻正昂首立于厅中间，冷傲地扫视着孙秀，似是极力压抑着愤怒般，胸膛起伏明显。
孙秀听罢却仍端坐于位子上动也未动一下，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淡淡地开口道“赵王殿下收到秘报，说是此处有人包庇潘逆，窝藏其重要罪证，特遣孙某取之，还请大人配合办案。”
石郎闻言转身朝向厅门，挺胸道“我想赵王殿下可能是弄错了，石某未曾见过大人所言之物。”
孙秀却扫了一眼门外气喘吁吁的我，目光玩味而充满了研判，道“或许大人可以遣个心腹至赵王府上和王爷解释一番，以示石大人的清白和诚意，”边说边站立了起来，“说不定王爷感念大人的赤诚之心，不仅还您清白予以加官进爵，岂不是一举两得？不知大人以为孙某所言如何？”
闻此言我几乎紧张得无法呼吸，身体飘飘欲坠般，只得紧紧地用手抠住门框，还不能倒下，我还要亲眼看着他给出答案。于是忘记了周遭忘记了其他人，全部的心力都集中在那一人身上，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一眨也不敢眨，不放弃他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即使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蹙眉、一个眨眼，在我眼里都被无限地放大。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石郎身子仍旧僵立于厅中间，一次也不曾移动，这期间他似乎曾转头看过我一眼，又似乎没有。尽管我一直知道，却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过，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主宰，只需轻启朱唇便可决定我的未来。
一边坐着的孙秀似已等待不耐，轻轻地咳嗽一声以示提醒。石郎猛然被这一声咳嗽惊醒，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还有人在等待答案般，身子轻轻地一震，然后微微闭上了双眼，胸膛起起伏伏，半晌抬头望向厅外的花圃，声音不卑不亢，似乎十分遥远“石某以为还是亲自向王爷解释比较好。”
孙秀闻罢微怒，抬高音量唤了一声“石大人，”语气中饱含了丝丝压迫和不耐，“难道今时今日，你还认为孙某不敢硬抢么？”
“孙大人，”石郎的声音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语速沉稳缓慢，听起来似乎信心满满，也让门外的我感受到了几分安然，“要在石某府上抓人还请出示圣上旨意！”
孙秀闻言气结，脸色僵了僵，咬牙道“石崇，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石郎垂头敛了神情，再抬头时面色无波，“孙大人请回吧，明日石某定当有所答复！”
孙秀闻言笑了，邪气而自得，道“既如此，孙某便明日再行登门拜谒，告辞！”言罢大踏步走出，出厅门时停了下来，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看了许久。我右手抓紧裙裾垂下头，即使如此仍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研判，手心里面已然全都是汗，逐渐打湿了衣衫。半晌才有脚步声传来，渐行渐远，再抬头时他已带领手下人走出了芳菲雅苑。
孙秀虽然口上答应等到明日，却没有撤去包围别院的禁卫，如今别院内人人惶惶不安，下人间早已乱作一团。我被厅内的一场角逐吓得不轻，只得由凝霜搀扶着回了飞声雅苑，石郎自始至终对我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只是明日么？
其实这结局我早已有所预料，只是不愿相信，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一定不是这样的，他一定不是这么想，直到刚刚才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这结局，自那日刘舆走后我看到他那双复杂不舍、饱含疼痛的眼，就已经预料到了。
静静地端坐于铜镜前，原来已经十五年。十五年，我一直跟在他身边，由一个单纯而不谙世事的女孩成长到今天，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怎会不一目了然？
镜中的人儿美貌依然，养尊处优的这些年，岁月的痕迹丝毫没有刻上她的脸，微微比从前圆润了些的脸庞更加显得风情万种，一颦一笑都是足以夺人心魄的瑰艳。手指轻轻抚上铜镜里面人儿的眉眼，冰凉冰凉，让人心寒。
房门被人推开，我以为是凝霜，没有回头便直接说道“我想一个人静静，无需你伺候，先下去吧。”身后的脚步声却仍不停止地走向我，然后铜镜中出现一张完美无双的脸。
我一惊，回头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他仍像以前那样静静地注视着我，没有笑，只是目光中的小心翼翼不再，淡淡道“在下只是来探望姨娘。”见我仍警惕地盯着他丝毫不敢放松，一副随时准备奋起反抗的模样，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很纯净，完全不似面对石郎时的张狂。“姨娘不相信孙秀也属正常，毕竟孙秀这几年作恶甚多，”此言罢目光扫了眼窗外，掩去了目光中的神色，继续道“只是孙秀对姨娘从无恶意，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半晌见我不语，他继续道“姨娘信也罢，不信也罢。孙秀虽不是好人，却也一生经历坎坷，”他声音越来越小，似是在自言自语，“曾经我以为对的就是对的，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可以达到，后来梦想破灭了，我又想纵然做不到对的那就毁了错的，再后来又是一番兜兜转转，到如今才通晓原来要毁灭错的就只能比那错得更多、更离谱。”说到这里他忽然轻声失笑，那笑容就似夜莲般妖冶，声音悦人耳目，“如今孙秀已入泥沼，也确实完成了一直以来的宿愿，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走得比那个错误更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一边的我听不懂他的言论，却也被他的心伤所感染，逐渐放下了防备。
说完那段追忆过去的话他沉默良久，似是陷入沉思，半晌才继续开口，语气沉缓“也正因为如此孙秀才不愿看到姨娘跟我一样。”
我闻此言徒然一惊，防备道“绿珠不懂大人所言！”
“孙秀这几日所为无非是要姨娘看清石崇这个人罢了，”他边说边自顾自地坐到我身旁的凭几上，面对着我继续道“姨娘是孙秀眼里最最纯粹之美，秀怎忍亲眼见其毁灭？石崇也罢，赵王也罢，贪恋的无非美色，姨娘如此通透之人自是明了以色侍人的结局。”见我仍旧沉默不语，他继续道“秀可救姨娘出水火。”
我听罢只觉得万分好笑，遂道“救我去赵王府上荣华富贵么？大人也可借此再次高升？”
他却笑了笑，落寞道“秀知姨娘不信任在下。人都说同类人更相知，秀不才，但窃以为了解姨娘之所想，”此言罢盯着我的眼，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道“姨娘毕生之所愿皆在曲乐，天下之大，除了楚地，还有吴地、越地、鲁地，姨娘难道不想脱离这个樊笼么？”
我闻之一顿，惊得睁大了双眼，此愿望怕是石郎也不知晓，这个人当真不简单。
他见了我的反应满意地笑了笑，道“如今便是个绝佳的机会，秀可助姨娘脱离苦海。”见我仍犹疑地望着他不语，他笃定道“秀知姨娘必信不过在下，但眼下除了我姨娘又能信谁呢？石崇么？姨娘想必也知他已决定将你献给赵王了。”
心中钝痛难当，遂匆忙阻止道“大人又以何立场来谈论绿珠与石崇之事？”
他了然一笑，自凭几上起身站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继续道“姨娘何不姑且信任在下，放手一搏呢？”
我仍不语，内心杂乱，只听得他继续道“此机会千载难逢，秀也只得这零星权力，便留一晚给姨娘考虑，计策我已想好，姨娘若答应，明日请着绿衫，秀自会着手安排人护送姨娘离开洛阳。”
“你如何保证我走后不会被人追来截下？”我问道。
“在下自会有所安排，”他慢慢踱至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道“姨娘走以后，天下人都会知晓梁绿珠拒不从赵王，已然自崇绮楼坠落身亡，”他边说边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红木桌面，这习惯石郎也有，忽然就内心疼痛难当，耳边只听他继续道“如此一来，姨娘既得偿所愿又留名天下，岂不美哉？”
“若如此，石郎会怎样？”半晌，我听到自己惴惴不安地问他。
他却笑了，“姨娘以为呢？”此言罢目光自窗外收回来，转头看着我，良久继续道“石家并非只得石崇一人在官场，况他财力惊人，没有一个正当罪名，谁能动他？我知此话残忍，但却是事实，秀理应据实以告，若石崇无贪念，他完全可护你不被他人所；若他无贪念，当年也不会炫耀至天下皆知姨娘美貌的地步。”
孙秀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知道，我只知自己在他那句话后瘫软下来，跌坐到了地上，耳边不断地响着“……若石崇无贪念，他完全可护你不为他人所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