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高昂雄浑的嗓音，在广场上空震响：
“桀纣之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六国君王郢都合议会盟，组成六国联军，西出函谷，抗击秦兵，以挫暴秦之嚣张气焰。切此对天盟誓，歃血为凭，永无二心。”
祭坛下，屠夫将寒光闪闪的点血刀，捅向牛脖子。黄牛吼声震天，血流如注，喷向祭司端着的铜盆。牺牛像一堵墙，轰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屈原走下台阶，从祭司手上接过铜盆，祭司再把一坛酒倒进铜盆牛血中。他高举血酒再登上坛顶，来到六国君王面前，在每人的酒觚里倒上牛血酒，朗声道：
“请六国君王歃血，拜告天地和六国祖宗！”
君王们一一歃血。
太卜郑詹主持祭祀：焚香，秉烛。
君王们叩拜天地，叩拜各国祖宗。长号、鼓乐、编钟齐鸣。舞男舞女鱼贯出列，就在祭坛前的广场上，表演充满楚国巫风和民间色彩的歌舞《礼魂》：
祭祀已成啊鼓声隆隆一片，
鲜花传递啊舞者上下翩翩。
踩着节拍啊随着笙竽旋转，
少女歌唱啊歌声从容舒展。
春供春兰啊秋奠鲜艳秋菊，
永祭不完啊世代素心诚虔。
在歌旋舞转，万民欢腾中，怀王和屈原陪同各国君王缓缓走下祭坛，来到高阳殿外宽广的白玉台阶上。那里搭有帐幕，帐幕下摆好了丰盛的酒筵。
怀王、屈原和楚国臣僚在这里大宴五国君王，同时与郢都兵民共庆六国结盟的伟大胜利。
酒过三巡，屈原离座，朝玉阶下的乐队轻轻击掌。带有浓厚祭祀色彩的编钟鼓乐，立即变成了粗犷、豪放充满楚风的民间鼓乐。一会儿，只见淡妆素裹，身披薜荔腰系女萝的细腰女夔柳，广舒长袖，从大殿一侧且歌且舞似一股旋风刮了出来，来到各国君王们面前。
这是由屈原呕心沥血编写，由南后精心“包装”，特为六国君王表演的最后一曲“压轴戏”......令后世无数情男怨女神魂颠倒的《山鬼》：
有个人儿啊在那山间角落，
身披薜荔啊腰系飘带女萝。
既含情脉脉啊又嫣然宜笑，
你爱慕我啊无比美丽窈窕。
前面驾赤豹啊后跟着花狸，
用辛夷做车啊用桂枝做旗。
衣披石兰啊腰带系着杜衡，
摘束鲜花啊送给美丽情人。
……
山鬼细腰天然去雕饰的粗野歌舞，是心灵的震颤，灵与肉的撕裂，迸射。表演激情狐媚，酣畅淋漓，令远道而来的各国君王大臣们大开眼界。
一向拘谨的燕王、赵王、韩王也看得神魂出窍，忘乎所以，如痴如迷。一迭连声地呐喊：
“好啊！好啊！”
生性风流倜傥爱好歌舞的齐王，更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差一点就要离席跟细腰女共舞了。
怀王欣喜之余，又有遗憾：因为细腰女柳妃每每歌舞到他身边时，总是以长袖掩鼻。怀王觉得在各国君王面前大失脸面，有损威严，十分愠怒。
广场上欢舞通宵，歌声达旦。三日后，怀王君臣送走了各国尊贵的客人，王宫里依然肉林酒海，华筵盛宴，歌舞淫乐继续庆贺了四天。怀王春风得意，接受群臣大歌大颂，完全沉迷在歌舞声色之中。
那天，青阳宫灯红酒绿，歌舞不歇。已值深夜，南后郑袖和群臣仍在给怀王敬酒。
“大王，”令尹子椒醉醺醺举着酒觚，一步三摇地来到怀王跟前道，“六国会盟，永载史册，您是楚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六国合约，万古长青。大王，请喝了老臣这一觚，祝，祝大王万寿无疆。”
群臣齐呼：“万寿无疆！”
“大王，”南后郑袖也端着酒，紧紧贴着怀王说，“您现在是六国纵约长，六国国土加起来地域万里，兵甲数百万乘，打败了秦国，你就是中国天子。你就喝了臣妾这一觚，祝您功高盖世，与日月同辉！”
群臣高呼：“与日月同辉！”
屈原放下酒觚，不无忧虑地道：
“大王，六国盟誓合纵只是事情的开始。能否齐心合力打败秦国，要看秋末第一个黄道吉日，六国出兵合力攻打函谷关。如今仲秋将临，出兵日期迫在眉睫，臣劝大王歇歌罢宴，赶紧筹备出兵事宜。”
“屈大夫不必多虑，”靳尚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回敬屈原道，“出兵之事来得及，来得及……”
酒意醺醺的怀王连连点头：
“来得及，来得及。”
靳尚提着提梁青铜酒器，给怀王和自己满上酒，高高举起，大歌大颂地唱道：
“大王，自三皇五帝，文武周公，从来没有出现过大王这样的真天子！普天之下，四海之外，都在颂扬大王的懿德。大王，喝了臣跪敬的……这觚酒吧！”
怀王欲接过靳尚手里的酒觚，滑稽大臣蒙优猛地大喝一声道：“大王，别喝！那酒里有毒！”
举座皆惊。蒙优一把夺过上官大夫靳尚的酒觚。侍卫怀王的武士，端矛挺剑而出。
靳尚吓得脸如死灰，有了七八分醉意的怀王也突然惊醒过来。令尹子椒一把揪住靳尚的袍带，喝问：
“你在酒里下了什么药？”
靳尚有口难辩：
“没，没……”
蒙优一口喝下靳尚那觚酒，脱衣解带，步履踉跄，似魔怪蹁跹。他疯疯癫癫地傻笑曰：
“迷魂药。”
一场虚惊，众臣松了一口气。
怀王趔趔趄趄，朝跪在地上的靳尚一拂袖，把胳膊搭在蒙优肩上，有了几分失态地说：
“六国会盟于郢，是我楚国强盛，饮马黄河，一统天下之吉兆。寡人能有今天，全仗各位效忠，今夜寡人与众爱卿同乐，拿酒来，一醉方休！”
众人齐呼：
“一醉方休！”
屈原见状，怏怏地走出了大殿。
月光如水，屋宇潜形，郢都沉醉在一片迷茫之中。秋风疾来，透出几分寒意，左徒大夫紧紧衣袍走下冰凉的白玉台阶，向空阔而寥寂的正阳门广场外走去，走向昏昏沉睡的长街。耳旁又似听到楚鼓激越，骨箫呜咽……
倏地，夜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屈原打了个冷噤。猛一抬头，看到月亮旁边的云隙里，漏出一线血光。那是月夜里从未见到过的，他疑惑地自语着：
“啊！是六国出兵的凶兆，还是--”
钟鼓楼报过三更，青阳宫里，怀王已有八九分醉意。他扶着上官大夫靳尚，醉迷迷环顾左右大喊：
“细腰女柳妃呢，让她来，大老爷们敬酒没意思。”
靳尚宣旨：
“柳贵妃上殿敬酒！”
“宣柳贵妃上殿--”
怀王的旨意一声声在王宫中传递。一会儿，山鬼细腰柳妃披蝉翼，戴花环，束蕙草，艳若天仙飘然而至。众大臣纷纷让开通道，在乌鸦般袞袞袍服加身的男人中，细腰女一枝独秀，鹤立鸡群。
怀王醉眼蒙胧地望着美人飘来，情不自禁地击掌吟唱着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鬼细腰夔柳和着怀王的吟唱，踏歌而至。到了怀王跟前，斟酒敬献说：“大王请！”
“我的小美人，”怀王迷迷瞪瞪地盯着细腰女，“你就不会像他们那样，说几句漂亮话？”
夔柳话外有音地：“什么漂亮的话儿，都被您的王公大臣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回答得妙！”
“大王，”南后依附在怀王身边，“下臣们奉献给您的是美丽的言词，柳贵妃奉献给您的是美丽的容貌。您看看，进宫以来，她比以前更美了。”
“哈哈，那都是你调教的功劳嘛。”怀王醉得一塌糊涂地抱着南后，咕唧一声亲了一下。
南后感激涕淋地说：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嘛。”
“是吗？”看看南后，忽又转对细腰女，“柳爱妃，寡人为你造细腰宫，为你在细腰宫中开掘香溪，都只为你细腰如柳，阿娜多姿，有天生狷美。今天，本王正式诏告天下，从明天起你柳贵妃入主细腰宫！”
众臣跪拜：
“恭贺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恭贺贵妃娘娘入主细腰宫……”
“来来，这真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怀王招手示意柳贵妃，“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看看你。”
山鬼细腰近前，以手掩鼻。怀王将细腰女紧紧揽在怀中。南后提起酒具，强装出笑脸说：
“大王双喜，天下有幸，臣妾再敬一觚。”
怀王大喜道：
“难得你这么贤淑，喝！”
众臣齐唱：
“喝！喝！”
君臣畅饮。
“柳妃妹妹，”南后起身，走到柳贵妃跟前，热热乎乎地说，“大王高兴，你就为大王再舞一曲吧。”
乐声骤起，夔柳又翩翩起舞。
采摘灵芝啊在巫山之间，
乱石磊磊啊又葛藤蔓蔓。
怨公子失言我怅然忘返，
你思念我啊因不得空闲。
……
夔柳轻歌曼舞，但每每来到怀王跟前，总是习惯成自然地以袖掩鼻。怀王想起在各国君王面前屡屡“丢丑”的事，大为不悦地问南后：
“她，怎么老是掩着鼻子？”
“她跟我说，”南后故作姿态，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她嫌大王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啊！”怀王愕然，“她说什么？”
南后加重语气道：“她嫌你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
雷声隆隆啊阴雨冥冥，
猿声啾啾啊夜鸟悲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