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个多月的颠簸劳累,黄漩和冷凇嫂终于回到了在流离失所之人看来,堪比人间心境的溪源村。那些忙于耕种渔猎的村民对此非但没有丝毫意见,反而表现出些许的兴奋,因为在他们眼里,冷凇嫂的到来无疑让这个充满泥土气息的小村庄又多了一道清新亮丽而又独一无二的风景线。当冷凇嫂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见到范汀时,两人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似乎上辈子就是一对活活被上天拆散的同胞姐妹。她们久久对视着,都想从彼此几乎能说话的眼神中窥视出那种埋含于心中,不想流献出的感动。黄漩苦着脸道:“你们两个都是出了嫁的女人了,这样‘风情万种’地彼此对望着,就不觉得心底发毛?那不成你们俩还好这一口?”冷凇嫂和范汀几乎同时转过脸,凶神恶煞似地瞪着黄漩,异口同声呵斥道:“闭嘴,一边去!”吓得黄漩出了一身冷汗,刚想实行三十六计中的上策,却又被冷凇嫂一把扯住衣角:“死鬼,还不赶快去给冷凇嫂弄个住处?”
于是,黄漩召集了几个很能干的村民,在离他家几十丈远的地方盖起了一套小型的土坯院子,因为只有冷凇嫂一个人住。他把那头断了角的大水牛交给了冷凇嫂,说也奇怪,那头性情稍稍有点暴躁与倔强的大水牛在冷凇嫂面前,竟表现得异常温顺亲昵,或许是因为冷凇嫂身上真的有某种特别的东西吧!另外,冷凇嫂也没把它当作干活的牲口对待,至多也就是春耕时借给没牛的村民耕耕地,秋收时再派去给熟食的老乡驼驼谷子。冷凇嫂依然保持着傍晚时分去河边洗衣服的习惯,只不过不再是她孤单一人了。每当太阳不再刺人眼睛,灼人肌肤之时,冷凇嫂就牵着那头通灵的大水牛,和牵着黄漩那匹黄马的范汀一起搂着装满衣服的木盆,向溪源村那条虽唤为溪,却比河还大的小溪上游去。尚存余热的夕阳下,大水牛和黄马在小溪边悠闲地啃着绿油油的青草,而两个宿命不同,却能相知相伴的女人,则化身成为天真纯洁的豆蔻少女,有说有笑地享受着那份只属于她们的宁静与没约束。久而久之,这幅两位貌若天仙,神似婵娟的浣女在夕阳中淘洗衣裳的画,便深深印在了乡亲们印象的天空上。冷凇嫂凭借着一双能缝能补的巧手和一颗善良感恩的心,得到了乡亲们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尊敬。她还养了一大群羽毛全都洁白如雪的鹅,如此,就算不用黄漩夫妻俩隔三差五地送去一些生活物资,她也能自己解决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琐屑的生活问题。
尽管如此,黄漩还是希望仍然年轻的冷凇嫂能够摒除那千百年来不知毁了多少女子青春与幸福的所谓的“妇道”,重新燃起早已寂灭的希望之火,去寻找,不,应该是去接受新的归宿。因为只要她愿意打开心中那扇封闭了那么久的房门,就会有无数条辉煌夺目的光束主动照进她那没有阳光,没有春天的内心世界。在村里那些和黄漩一样二十几岁,又尚未婚娶的年轻人眼里,冷凇嫂根本就不是什么克夫的寡妇,而是一位贤淑善良又坚贞自强,既温文尔雅,又不容亵渎的圣女,是屹立于他们心中的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完美女神,这样千年等一回的女子,旺夫还差不多呢!如果能娶到冷凇嫂这样美得扑朔迷离,美得充满神秘,甚至美得有点“假”的女子作媳妇,就算是忍受数不清的流言飞语,他们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黄漩知道自己的影子早已深深沉入到冷凇嫂幽深而又平静的心海里,被时而冰冷,时而烫的海水消融为一泓浓得化不开,又永远沉淀不下去的苦水。他只好先跟范汀说说他的心事,没想到范汀跟她有着同样的想法,这是他们夫妻俩在意见上所取得的又一次一致。一次,范汀借着傍晚时分和冷凇嫂一起在河边闲聊着洗衣服的机会,有意无意地劝说着一向有主机,或者说素来很固执己见的冷凇嫂。可是冷凇嫂却淡然微笑着说道:“曾经拥有,就可以一辈子拥有。他走了,却活在我永不褪色的记忆中,他是深爱着我,我也深爱着的‘强盗’,几乎霸占了我内心的全部空间,那仅剩的一丁点儿空间,我也拿去装了另一个你我都认识的男人的影子。所以,我伤痕累累的心再也装不下什么了,还望你理解。”范汀满怀伤感地点头道:“是啊,爱,如果不占空间,根本就不算爱。”没想到自己是来说服冷凇嫂的,结果却被冷凇嫂反客为主地说服了,她把冷凇嫂的话一字不漏,一字不变地带给了黄漩。黄漩听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骂自己蠢,没想到那个层面上,弄得好心帮倒忙,瞎操心似的。从此,他和范汀都彻底打消了为冷凇嫂找下一个归宿的愚蠢念头。
冷凇嫂年已二十八,如果按照古人“男加冠应娶,女落笈当嫁”的婚姻观来讲,她早已到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年纪。可冷凇嫂小小的院子里,却来往着三天两头来说亲的媒婆。尽管冷凇嫂处于礼数,对她们都是茶酒相待,礼遇有加,然而久而久之,也会感到不胜其烦。好在如今的她早已是无兄无父,无牵无挂,无羁无拌了,对自己命运的第二次选择有着绝对的没约束权,没有任何人能够强迫到她。其实她也明白,那些普遍比她一点点的青年人并不都是贪恋于她的美色才追求她,其中不乏民兵队伍里那些勤劳勇敢、刚毅正直,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轻小伙子。但她那颗支离破碎而深邃沉甸的心,真的塞不进任何一点点爱的碎片了。因此,她总是既无耐又委婉地把那些踏破铁鞋来说媒的老妇道人一个个地送出小院。除了一小部分无果而终又死要面子的人会因怀恨在心而对此心存不满之外,冷凇嫂稍显“不识抬举”的坚持并未招致过多的污言秽语。相反,大部分心胸宽广,是非分明的乡亲反而因为冷凇嫂不为富贵而委身再嫁,恪守千年纲常的精神而深深敬佩这位谪临凡尘却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渐渐地,大伙们不得不承认一个铁铮铮的事实:冷凇嫂冷艳的石榴裙下,绝不可能拜倒任何一个男人了。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她有姓有名,却隐姓埋名。她时时刻刻铭记着,就算是无“家”可归的寡妇,自己也是冷家的媳妇,生为冷家之人,死作冷家之鬼,她只有一个愿意,不,应该是示意人们这么称呼她的名字——冷凇嫂!
黄漩独自坐在门前的青石阶上,很自然地往那早已被他磕去尖棱的石阶角上磕了磕铜烟杆,他从那泛黄了的白胸衣中掏出那枚神秘莫测的太极八卦印,轻轻地磨砂着。明明自己亲手埋含了往西,却又留下了这本该深陷于黑土之下的印记。对于被诅咒的宿命,尽管看似毅然决然挥剑斩情思,但又无法做到藕断丝绝的决绝。他不明白,为什么挥刀砍人头都不眨一下眼睛的人,却变得优柔寡断,竟砍不断那纤细的惆怅。或许这也是宿命的另一种诅咒吧!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子如一只断了翅,却仍然在飞舞的蝴蝶,在他的眼前划过生命“曲折”的轨迹。他伸出断指的左手,想去挽留,不,应该说暂留那即将归于尘土的枯叶。可它偏偏从他的断指处如鬼魅般地幽然滑过,缓缓地落在了发冷的地上。黄漩无耐地笑了笑,他想到了那个仿佛永远只能活在画里的冷凇嫂,他觉得她就像眼前这些只能轻触,而无法留住的梧桐落叶,就算与彼此深爱着的大树“分手”了,也明明可以接受一双虽残缺,却温暖的大手作为暂时的归宿,可它依然选择了它的宿命——跌落进泥土的深渊中。也许,它是想把一生的希望和爱寄托在来年春暖花开之际的新叶子上。有一种爱,叫谢绝。有些东西失去了,就让它顺其自然地逝去,没有必要去挽留,因为是徒劳的,更没必要找新的东西去替代它在心中的位置,因为是可笑的,就像他那截自愿舍弃的大拇指,就像冷凇嫂心中那个虽死犹生的“他”,就像那片年年为轮回而生,年年为宿命而死的梧桐叶。
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黄漩哪里知道,范汀正静静伫立于他的身后,微笑着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那是以条呈现着希望之美,饱含着新生之力的弧线。她身上已经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种母性所特有的温柔与慈祥,她不禁感慨万分,一个人可以失去过去,但绝不能放弃未来。同样神游九霄云外的她也不知道,篱笆外的远处,冷凇嫂正痴痴地站在荷塘边的一棵小树旁,小塘子里正游着那群她养的光洁如羊脂玉的白鹅,笑得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长睫毛缀成的缝,那是一种如何幸福,如何甜蜜的感觉啊?更没有人知道这个内心伤痕累累的女人在想些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她也“怀孕”了,怀在范汀那孕育着希望的肚子里,怀着的是最美丽的憧憬与最真诚的祝福。
寒蝉鸣泣之时,沧沧茫茫的河边依然会出现她们这两个浣女如云雾般缥缈的身影,只不过范汀因为有孕在身,行动不便的缘故,不再和冷凇嫂一起俯身去爱抚那明明微微发凉,却让她们感觉暖到心里的河水了。她总是悄悄地在一颗满布苔痕的大青石上坐下,很随意地托着下巴,望着冷凇嫂连同她和黄漩的衣物一起洗了。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谪仙般飘逸出尘的冷凇嫂本不属于这个没落悲凉的人世间,但她为什么还是微笑着来了?难道连天上之人也无法摆脱宿命的羁绊与纠缠?天在何方?如果自己是个敢爱敢恨的好男儿,绝对非她莫娶。想着想着,范汀不禁莞尔一笑。冷凇嫂听到她扑哧扑哧的笑声,转过头来微微蹙颦问道:“怎么,我背上沾上什么好笑的东西了吗?”范汀笑嘻嘻地盯着她看:“呵呵,没啥,一只小虫子爬到袖子里,被咯吱了一下。”冷凇嫂貌似有点生气地朝范汀弹了弹湿漉漉的手指,弄得范汀失声大叫,直用手乱挡,她嬉笑怒骂地对范汀道:“黄漩杀人不皱眉头,而你这小妖精是撒谎不皱眉头,你俩还真像哩,就会拿这种浑话来糊弄人。”她装好一大堆洗完了的衣裳,走过去坐在范汀身边,她俩都喜欢这样安静而舒适地坐着,一起望着那染红了半边天的夕阳,直到那被染红了的半边天褪成墨绿色、深褐色、漆黑色……似乎彼此都忽视了对方的存在,似乎天地之间除了那轮颓颓渐落的红日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他们自己。忘记了世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甚至忘记了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彼此”,这是何等的忘我境界?
“有时候嘛,我真的觉得你挺了不起的,能让他那样,是真的。”冷凇嫂唐突的话语打碎了两人所沉浸的那个静如水中之镜的幻界。“什么?”范汀早已习惯了冷凇嫂如此高深莫测,或者说不可理喻的问法,但还是感觉一头雾水。冷凇嫂深深地叹了一口清秋时分的空气,思絮不禁飘到了明明不遥远,却感觉迢遥万里的过去。“只要爱的深度不同……”,她想起了那晚对黄漩所说的话,自己到底是预示了悲剧性的血祭,还是祝福了落幕时的解脱?但不管怎么样,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该与不该,留给貌似全能的上天去审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