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灵的寒蝉飘逝后不久,星星点灯的幽冥之上俯冲下一条金光灿灿,被烟云所遮笼着的黄龙,它盘缠在那苍天大树如天地之柱般巨大的树干上,它同样不可思议地在范汀意识海中传荡起那淡漠冷肃的龙音:“我便是黄漩梦呓时嘴中所提到的那条黄龙,不要愤恨,不要猜忌,因为这早已被某种力量所注定的一切并不是我安排的,即使是超然于人世之外的我,也无力跨出宿命这个以直线弯曲而成的圆圈。生命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勇敢地打开那个死结吧!对了,这株仙草给你吧,服下它,你就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因为你什么都看见了、知道了。”说完,它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那株闪着青光的龙蝉草自行飞入范汀的腹中。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自己的前世,竟然是一滴晶莹透亮的水,可以化身为一粒春露或一束夏雨,也可以化身为一重秋霜或一朵冬雪。渺小的她,却用柔情与博爱填满了无边无际的天地,而她的来生,将凝结为一个拇指大小,光泽饱满的紫色水晶。
皎洁如银带般的月光透过木窗泻进安静祥和的寝室里,照在范汀白白胜玉璞的脸上,照进她睁开着的大眼睛里。她嘟喃着嘴小声地抱怨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怪东西嘛,一个破梦,我才不在乎呢!”但到底在不在乎,只有她自个儿才晓得。
该掉落的树叶都落光了,这也就意味着冬天来了,可今年却是个不结厚霜,光飘轻雪的暖冬,耐性好点儿的候鸟也不必往年飞了。习惯了在这个季节冰天雪地的人们甚至感觉有点热,寒冬未至,预示着新生的暖春却不合时宜地匆匆赶到了,四季既定的轮回和交替似乎因某种奇异的力量而错乱了。人们常说,冰清玉洁的寒梅不属于群芳斗艳的春天,它只开在北风萧萧,天寒地冻之时,已学会享受冰雪摧残的它一旦感觉到只能让它懈怠的暖意,它便会选择静默无声地凋零在融化的雪水中,流到土层之下的坟墓中去,等待下一个轮回与新生。范汀伸出温暖的双手,去捧那些一碰就悄然融化为水雾的雪花,她无比失望地往厚厚的棉衣上擦着湿漉漉的掌心,尽管心中充满了苦涩与凄楚,但她还是努力微笑着自语道:“稍纵即逝的你们虽然相拥不了令你们魂牵梦绕的大地母亲,但你们仍然是可敬又可爱的生命,呵呵,我的前世不正是你们这些古灵精怪的水精灵吗?呀,看来时候到了……”
那是一九四一年冬天的一个热得有点儿不正常的晌午,范汀感觉到直欲呕吐的阵阵恶心,小腹之下仿佛遭万蚁啃噬,剧痛钻心,伴随着几声扯心裂肺的凄喊,她浑浑噩噩地瘫软在了地上。而此时的黄漩正巧由于被组织上面强硬地调去执行一项机密任务而不在范汀身边,此刻,又有哪一双充满爱的手能把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其实,当范汀悲鸣着倒下的同时,正忙着在家中缝补衣物的冷凇嫂突然间感应到了一股天地同泣的悲凉,手中游蛇般灵敏的细针不听使唤地扎进了她捻衣的左手大拇指,涌出一颗颗红得发黑的血珠。或许是因为相隔仅仅几十丈,或许是因为她与范汀的心早已零距离地结合在了一起,她真的心有灵犀地预感到了将要发生在范汀身上的不幸。她急忙扔掉手里的针线活,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狂奔向黄漩的家,等看到已经神志不清的范汀在血泊中捂着腹下部位低声大叫着时,冷凇嫂心痛欲裂,恨不得一刀了结了自己。但向来都很理智的她面对即将临盆的范汀,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让一尸两命的悲剧上演,绝对不能……”冷凇嫂把浑身乏力的范汀扶到榻上,松开他上下半边全部的着装,用湿毛巾敷在她烫的渗着汗珠的额头上,满脸憔悴疲惫之色的范汀如握救命稻草那样,双手紧紧逮住冷凇嫂的臂膀,口齿不清地重复着:“我…我不要紧,救救…救救…我可怜的孩子吧!”“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啊!”冷凇嫂的这些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此刻的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她不顾阵阵力竭的喘息,又以与时间赛跑的速度奔回家中,骑上牛棚里的那头大水牛,她要尽快把村里那位德高望重,接生过一门祖孙三代人的老婆婆接到黄漩家中。那头无比聪慧,通晓主人心思的大水牛似乎也看出了事态的紧急,它晃了晃那对不对称的牛角,蹬了蹬结实硬硕的铁蹄,意思是叫伏扒在它背上的主人抱稳它的脖子,它鼻子里喷着热乎乎的粗气,使出毕生的力气狂奔着。它十分明白,即便是畜牲,也要学会感恩,如今,向三个主人,尤其是冷凇嫂报恩的时候终于到了。牛和马一样,都是通人情的,只不过战死于沙场之上的马表现得轰轰烈烈,悲壮慷慨,而老死于棚枥之中的牛则表现得静默无语,大爱无声,或许它们前世本就是被诅咒做牛做马而不求回报的人吧!尽管那头大水牛什么都豁出去了,可它毕竟是牛,再怎么快,也快不过腿长身轻的马。此刻的冷凇嫂是多么希望办事干脆利索的黄漩与他座下那匹驰骋千里而不嘶鸣的黄马在身边呀!
等赶到那位老婆婆家里,冷凇嫂的座骑已经累得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摸着它粗壮的脖子道:“你已经尽力了,好好歇歇吧,剩下的交给我了。”那位年逾古稀之年的老婆婆听了冷凇嫂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之后,二话不说,立刻骑上了一头蠢样十足,但步子却比不比马儿慢多少的毛驴,忧心忡忡地向黄漩家赶去,干她们这一行的,也好与时间赛跑,不,应该是与死神赛跑。恨不得插上翅膀的冷凇嫂从闻讯而心急如焚的乡亲们那里借了一匹平日里驼麦子用的老马,也匆匆赶回去。随后,一批又一批的村民向黄漩家涌去,很明显,这些纯朴善良的人们都不希望自己心目中温柔美丽又无私奉献的女神有个三长两短的。
或许是因为年迈体衰而不胜颠簸,或许是因为这鬼天气真的热得邪乎,那老妪还未赶至就已经汗流浃背了。当她推门而入,看到下半边惨白如豆腐,冰凉如寒玉,上半身却如木炭般白热赤红的范汀时,一下子就惊得不知所措了。血气堵在腹部,上下不通,完全就是两截身躯硬拼在一起,这下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稍迟一步赶回来的冷凇嫂排开在门外焦急等候着的众人,迅速取出笔墨草草写了封告急信,交给一个平日里经常跟着黄漩斗地主,打土匪,喊黄漩为“哥”的小伙子手中:“快,去村长那里弄一匹跑的最快的马,火速送到你黄漩哥手中,拜托了。”此时此刻,她真的恨不得立刻出现在黄漩面前,狠狠地甩他几个巴掌。范汀都这样了,你却不在她身边陪着,冷凇嫂在心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负心汉”。范汀透香的长发完全被发烫的汗水浸透了,她看了看那位一边左呼右唤地忙着维持场面,一边使出浑身解数给她接生的老妇道人,心中充满了不尽的感激之情。她又转过脸瞧了瞧一旁坐在榻边以泪洗面的冷凇嫂,艰难地挤出一个美丽却僵硬的笑容:“呵呵,我真的挺住了。我看出来了,你别怪他,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会是这样一种结果,这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啊!或许,以前的我,真的真的太天真了。”冷凇嫂震惊了,范汀的笑容分明就是一朵开在黑暗之中的昙花,因短暂而凄美,因凄美而淡定。以前对宿命这东西半信半疑的范汀如今在强悍的死亡面前感觉到它那无法撼动的力量后,真的如黄漩那样深信不疑了。她不知怎么地就回想起了前阵子的一件事——组织上派人来给她和黄漩分配一项几乎是九死一生的绝密行动,那一身便装的负责人以强硬的口吻强调是“二人同去”,黄漩皱了皱眉头,攥了攥拳头,又望了一眼那个放着手枪的抽屉,同样以强硬的语调道:“我可以走,但范汀必须留下,甭跟我解释什么‘上面不好交待’之类的屁话,你自己看着办吧!”那位一向把自己的脸看作一纸命令书的负责人此刻却不敢直视黄漩那双摄人心魄的瞳孔,最终也只好妥协了。范汀不禁在心中默叹:眼前这位整天研究阴阳玄学的男人自从远离战场后,已经好久没发出这种让当初的他为之心跳加速的气势了。如今,生命危在旦夕的她依然对这段如昙花一现般短促的爱情无怨无悔,如果红尘之花真有所谓的花语,她会说:“我开过,还结了‘果’,所以我不后悔!”
一声清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那片宛若被烘烤过的天空。“是男娃,是男娃啊!很健康,简直就是一只小老虎,夫人,恭……”喜极而泣的老妇捧着一个浑身是血,但却精力十足的男婴,她本想说“恭喜”的,但一想到生命岌岌可危,即将停止呼吸的范汀,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下去。摆在眼前的是她从未遇过的因腹内器官无故瘫痪而引起的难产,母子二人能保住一人就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范汀用最后的力气向冷凇嫂问了儿子的生辰八字,她掐着抖栗不已的手指算了算,声小如蚁鸣地道:“辛巳年十二月初四未时,五行缺火,生肖属蛇,跟他爹一样呀!又生于这炎炎如夏日,宛若下着天火的冬日午后,小家伙就叫黄炎吧!呵呵,他爹是条老蛇妖,那他就是条小蛇精喽!”冷凇嫂凑上耳朵认真地听着,因为她知道,这恐怕就是范汀的遗言了。眼前这位从来不信五行八卦之说的乱世佳人竟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出了令人如此匪夷所思的决定,冷凇嫂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因为相信他,所以相信他所相信的信仰。爱他,不仅爱他伟岸的身躯,更爱他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傍晚时分,范汀带着平静而又淡然的笑容走了,离开了这个太美丽,太可爱,以至于虚若幻梦的世界。看似没有任何痛苦,但冷凇嫂和那位老婆婆都知道,她是饱受了一个多时辰的折磨之后才得以解脱的。
范汀撒手西归后的第三天凌晨,那名日夜兼程,中途换了好几匹马的小伙子终于把那封重逾泰山的信送到了黄漩手中。黄漩是强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水把信看完的,一股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痛让他心如刀绞,肺似针刺。那种痛,比鬼子的刺刀划破他的胳膊还痛,比敌人的子弹穿透它的后背还痛,甚至比他爹的寿终正寝,他娘的命薄福浅所带给他的悲痛还要痛,当年冷凇嫂的话真的说对了——爱得越深,痛得越深,越难割舍。他无力地拍着那个气喘吁吁,一脸茫然之色的小伙子道:“辛苦你了,我们马上启程,马上,现在就走!”黄漩执行的是暗杀一名反战伪军高级军官的机密任务,那位只顾及大局而丝毫不在乎其他任何情况的负责人被告知黄漩打算不辞而别后,就想以军人铁一般的纪律、抗战的前途以及国家的未来这些条条框框来束缚住他。满脑子只知道尽快赶回家,看妻子最看一眼的黄漩可不吃他这一套,直接拿出手枪,对准他的前额,义愤填膺地咆哮道:“滚开!换作是你内人,你会怎么做?”那位一向自以为是的负责人沉默了,他闭上眼认真地想了想,如果真的换作是他,恐怕也会那么做,最终他无奈地挥了挥手道:“你走吧,至于回不回来,随你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