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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股总让人心神不宁的暖气终于无声无息地退却了,继之而来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范汀的死让整个溪源村无形之中被一股肃杀凄凉的悲意所笼罩。范汀的棺停在村子中心专门用来悼祖祈神的祭坛上已经五天了,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她这样平凡的一个女子能够享有如此排场的葬礼,足以说明她在乡亲们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那些对阴司转生信得很深的老人们为了让这位英年早逝的谪临仙子早日归于她最后的归宿——黄土,这几天来一直坚持尽快让棺木下葬。其实冷凇嫂心里清楚,那些善良朴实的老者们也是出于好意,但她还是尽最大可能地要求让范汀的躯体多在这尘世间停留几日,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一定他们夫妻俩见上最后一面。面对重重压力,她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你快回来……

黄漩座下那匹同样通灵成精的黄马无视山高水险,千里迢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溪源村的方向飞奔着。冷凇嫂刚刚祈祷完,一个翻身下马的矫健身影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你终于回来了,她的棺木已经停了五天了,我…我…”此时的冷凇嫂真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位表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内心却不知翻着多少重浪的男人。“什么都别说了,都懂,我都懂,带我去见他们母子最后一面吧!”黄漩闭上了红肿的眼睛,以免让断点的泪水把他脆弱的内心暴露在这位一向认为他心如止水,雷打不动的女人面前,就好像关上了一扇闸内汹涌着滔滔洪水的闸门。冷凇嫂豁然抬起头,以一对灰暗无彩的眼神盯着黄漩道:“他们?不,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可怕。范汀在我和接生老婆婆的鼓励与帮助下,用最后一丝力气产下了你们唯一的骨血。没错,是个男孩,很健康。”黄漩听闻此言,顿时感觉灰蒙蒙,阴森森的天空被一道血红的霞光划破,可稍感欣慰的他并没有表现得过于兴奋,他用近乎麻木的瞳孔望着冷凇嫂道:“哦,那就好…那就好…”

黄漩沉默良久地伫立在范汀的棺椁前,以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摩莎着漆黑如墨的棺盖,这是他平生从未在范汀面前表现过的一面,哪怕是在爱意弥漫的榻上。可这必定为范汀生前所渴望得到的一切,她都无法看见了,错过了,才懂得什么叫“迟”。他的瞳孔里浮现出范汀离去时那份让天地都黯然惭愧的静美的微笑,他也微笑了,因为他明白:微笑是献给范汀最好,也最美的祭品。他并没有打开那个让两个相爱之人阴阳永隔的棺盖,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位命途多舛,好不容易才解脱了的女子再次面对这个冰冷彻骨的人世,他相信:真正生生世世也难以忘怀的爱,绝对能穿越时间、空间、阴阳、轮回的阻隔,一个不过寸许厚的棺木又岂能隔断他们夫妻二人心与心之间的感应?他们在灵魂上早已见上最后一面了。黄漩以微不可闻,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汀,与你见最后一面的我,才是最真实的我,如花易谢,如水易逝,你无怨无悔地走进了我被诅咒的生命里,太我却没能给你身为一个女人所应得的幸福……”往事一幕幕地掠过迷茫灰蒙的眼前,他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中而无法自拔。他,一站就是整整一宿。

第二天,他叫人召集了村里所有的大人和老人,不论男女。祭台上,负手而立,直视远空的黄漩一脸的庄严肃穆,宛然像似一尊神威凛凛的天神。他以不容驳斥的宏音冲着台下几百号人开口道:“范汀的棺,不用下葬了,我要用火葬送她最后一程。还有,不要因为我和范汀而台照顾我儿黄炎,他的一切,必须他将来自己去争取。我以我被诅咒的血,以及我矢志不渝的信仰在此布下一道为苍天所见证的诅咒——无论他在下一代群体中过得怎么样,你们都不要过多地干预下一代人的事儿。”说完他伸出只有四指的左手,挥刀划破直指冥苍的食指。台下的众人全都默然无声了,他们很清楚滴明白,黄漩所做的每一件事尽管都有些难以理解,但肯定都有着他自己的想法。

黄漩攥了攥那枚一直佩戴在身边的太极八卦印,他带着那份羁绊终生的伤情,摸了摸一个装着范汀焚化后的骨灰的铁罐子;他带着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情,望了望门前那株已经高过他两个头的桑树;他带着至死不渝的信仰,走了。临走前,他趁着月色敲开了冷凇嫂寝室的门,做了一个让冷凇嫂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动作——黄漩那犹如泣过血一样,印着泪痕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她看,猛地一下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以沙哑模糊的颤音在她耳边轻声道:“今生今世,我谢谢你,也替范汀谢谢你。炎儿,就拜托你了,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何把握好你与他之间的关系。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保重!”说完便一眨眼消失在了飘雪的夜幕中。被黄漩如此突然的举措吓得一时不知所言的冷凇嫂机械地点了点头,被勒得浑身出汗的她潜意识里猜到了:滚滚红尘,已经无牵无挂的他除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之外,还在乎什么呢?他十有八九是追求心目中的“道”去了。

从此,某座超然于世外的深山道观中多了一位只有二十五岁,却“与道有缘”的道士,滚滚红尘之中则少了一位看似飘然豁达,实际上却一辈子为情所困的男子。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在他平静得如一汪死水的内心激起半丝半缕的波澜。山水依然如故的溪源村中,有人说他为爱殉情了,也有人说他浪迹天涯去了,但这些风尘碎语又关他什么事呢?

光阴似水,第一代人被诅咒的宿命,能否在第二代人的手中终结?

小黄炎是沾满触目惊心的热血来到这个犹如冰水中炸开了一股岩浆的世间的,他的宿命,自一出生就被冥冥之中那个存在施上了血的诅咒,那是一种传承于血液之中,贪求着代代血祭的怨力集结体。上天是公平的,或许在他看来,一代又一代的人并不是独立于一世的个体,而是一个由代代相忘却的个体连结而成的整体,就像一条由无数颗永远只能彼此零距离碰,而不可能包含在一起的黑白两色珍珠串成的圆得宛若天成的项链。这些珍珠如果前一颗是黑的,那么后一颗就必然是白的,黑白相间,最终达到数量上的一致,这样才显得造物主造物时的大公无私。这哲理正如小黄炎他爹那枚玄奥莫测的阴阳太极印,轮回旋转之时趋于一种动态的平衡。小黄炎的祖上们靠着剥削贫苦大众而享尽了荣华富贵,同时也积下了必须用四代后人的鲜血来救赎的罪孽,四世一珍珠,四世一轮回,既然前四代人接受了鬼的祝福,那么后四代人就必须承受神的诅咒,既然前四代人安享了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那么后四代人就必须饱尝四世沦丧的厄运之灾。然而,就算是被诅咒的黑色珍珠,也有可能绽放出比白色珍珠还要辉煌闪耀的光芒,那被诅咒的宿命,反而映衬出了五颜六色的绚丽多姿。小黄炎究竟是不是造物主手中偶尔才会出现的掉链的黑色珍珠呢?

按生辰八字算,小黄炎的确是五行缺火,可事实是,他哪里缺什么点燃、点亮生命中浩瀚幽冥的“火”?他本身分明就是一团静静烧着的小火焰了,而且,这被上苍之手所点燃的灵魂之火将会伴随着他被诅咒的一生而一直烧下去,愈烧愈旺,最终在生命走向终点的那一刻又瞬间熄掉,寂灭为一粒温度高得难以想像,足以熔化世间万物的火点,永恒地沉睡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不正是一颗永照世间的小太阳吗?他的躯体,既渗透着传承于他父母名字里,不,应该是生命里逝水年华般悄然流过指间的六点水,一点水便是一个永恒不变,永生不灭的道,凝为一种能穿越六道轮回的力量,又流淌着一股比岩浆还要烫的血液,由于阴阳二气在他躯体浓缩为相互对应的阴阳鱼,小黄炎的命相其实是五行齐备,世所罕见的类型,他将来必然是一位水火不侵,神鬼难近的猛人。那种生生不息,源源不断的温暖,是来自于他娘躯体中那股熔化有无限希望的热血?还是传承于他爹骨子里那份火一般焚尽一切罪孽的意志?

新一年初月的北风脱去了前一阵子暖烘烘的外衣,以席卷天地的寒冷肆虐着沉睡在重山怀抱中的溪源村。冷凇嫂抱着睡相甚为甜静的小黄炎,望着飘着鹅毛大雪的窗外,她感觉自己抱着的不仅仅是一个让人心中倍感温暖亲切,让人心神倍感安宁平静的小生命,更是一个从所爱之人那儿继承而来的沉甸甸的梦想。她无限伤感地望了望被漫天飞雪点染得白蒙蒙的苍穹,轻轻地拍着熟睡中的小黄炎自语道:“我想你们也不想强迫他非要终结那四代单传的诅咒吧?只要他的一生不要像你们的那么悲凉,那么惨淡,就好了。”

冷凇嫂未曾生育过,自然没有哺育小黄炎的能力。小黄炎他娘在自己断掉最后最后一口气前,以非凡的毅力与惊人的耐力给小黄炎喂了第一口母乳。身为母亲的她也没有想到在那种灵魂都已经飘离肉壳的情况下,自己还能爆发出一股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生命逐渐走向终点的她完全是在母爱之天性的支配下,做到了她认为自己身为母亲所应该做到的事儿。可是,楚楚可怜的小黄炎从那会儿到现在已经五六天未曾吃过奶了,听着他渐渐虚弱的哭声,冷凇嫂本就受过伤的心又被划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给小黄炎喂白米煮成的稀粥,但那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若不是小黄炎天生怪胎,不,是天生猛胎,血精旺盛,体质超常,要是换作一般的婴孩饿这么多天,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村里有个年纪与小黄炎他娘差不多的杨姓人家的媳妇,大家都管她叫杨嫂,她在小黄炎他娘生下他的前半个月,生下了自己的第二胎,也是个粉嫩粉嫩的男娃儿。当她得知冷凇嫂亟待解决的难处后,就抱着那个叫杨烟的儿子找上门去,她看着嗷嗷待哺的小黄炎,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同情,仿佛那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似的。身为母亲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对于一个真正有母性的母亲来说,没有什么伤害会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受伤害所带给自己的伤害更重了。

村里人都管小黄炎他爹叫“初代”,自然而然地久喊小黄炎为“二代”了。其实乡亲们并没怎么在意,也没怎么相信小黄炎他爹嘴中那个断指的诅咒,之所以给小黄炎取个小名叫“二代”,更多的原因是为了纪念他那位脾气古怪,但却实实在在地为村子付出了很多,也为大家解决了很多麻烦事的爹。可经历过太多风雨,饱尝过太多磨难的冷凇嫂对那个被诅咒的宿命可是深信不疑的,她之所以也给小黄炎冠以“二代”的乳名,是因为“二代”儿子不仅仅代表着血缘的传承,更代表着向宿命“投降”的诚意与祈祷四世轮回快快结束的心愿。同一代的三个人因宿命的捉弄而走到了一起,彼此相信着,共同努力着,在质疑、反叛宿命的征程上相互搀扶着,来回徘徊着。可最终得到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一场精彩绝伦,“一逝一去一孤独”的人生悲剧。累了,真的累了,也放弃挣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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