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的夏末,溪源村这个曾经安宁和谐的小村庄变得不再安宁和谐了。国民对战火的熄灭已经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很久了,如今那点燃迷茫、绝望、仇恨、痛苦……却没带给世人一点儿好处的战火终于被扑灭了。可它残余的一点儿焦炭又在这个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的小村庄死灰复燃了。虽然与全国的大局势相比,这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火星,但对于根本就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溪源村来说,那无疑是一次无比深重的灾难。人们会发现,失去了豪迈与镇静的溪源村原来是如此的脆弱。有些事情,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会懂得。就像落难的王子曾经满怀同情地对曾经落难的乞丐说:“噢,太可怕了,但愿这种事情不要发生在我身上。”而当厄运真正降临在他身上时,也已经是乞丐的他才真正懂得苦难的滋味,不是吗?
长达十四年的硝烟战火给这个古老国度留下的只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举国的兵力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收拾这帮名义上已经缴了械、投了降的余孽,更何况说他们也不敢再点燃那烧罪恶之源,在人心中留下挥之不去之阴影的战火了。再说了,一个巴掌大的******也不可能同时拍死很多只苍蝇,以前是他们打游击,现在轮到他们对付打游击的了。而国军一边忙着搞经济恢复,一边忙着从民间剥削资本,根本就没心思管那些分散在九州各地的小猫小狗。在他们看来,那些小鱼小虾根本刮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或许只有死了几百号人的屠杀才能玩起他们老大粗的神经。而现在双方又都忙着搞什么内战,就更腾不出手来了。正如寓言故事里所描述的那样,两个忙着争遗产的亲兄弟又哪里顾得着自家后院起火了?烧了就烧了呗,反正重要的东西还在,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溪源村虽然只是一个连柏油路都修不起的穷村庄,但却因为它进可攻、退可守的特殊地理条件以及网系周边多个乡镇的腹地范围而被一伙亡命之徒盯上了,总共有一百多号人,是当年侵略者中没有缴械的余孽。听说那伙贼人对这个国家的人恨之入骨,但凡落到他们手中的,都没一个得好死的,更别说落个好下场了。男的被折磨至死,女的被戏弄至死,老的被活埋,小的被活炸,就连有意依附于他们,多多少少对他们有点儿涌出,比如说弹药补给、政治军事信息的土匪势力与伪军余党也不例外,更别说手无寸铁、一无是处的平民了。血债累累的他们在这片神圣的国土上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终将受到血的诅咒。人们把他们凶名昭著的组织称为“残鬼”,但那意思到底是残余或残留,还是残暴或残冷,就没人敢去深究了。那伙恶徒原本有好几百号人,但因为“作风”实在过于张狂,所以这两年来一直受到各种势力的打击,被陆陆续续地消灭了几百号人。可如果天真地认为这剩下的一百多号人不会再变本加厉,那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是邪恶残暴的组织,也遵循“大浪淘沙,留者为金”的原则,只不过他们都是不讨人喜爱的“黑金”罢了。
大难临头之时,村里的人就爆发出一股团结互助、一致对外、誓与村子共存亡的凝聚了。既然现在的政府靠不住,未来的政府也不怎么给力,那就自能靠自己了,他们都知道,要是被那帮家伙控制住这个村子的话,他们的下场绝对是被屠杀殆尽。其实他们本可以在听到“风吹草动”之后就逃离这个危险之地,但这里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净土,这里的黄土之下埋葬着他们祖祖辈辈的尸骨,而他们的尸骨也必须埋葬在这片可爱的土地下。他们心里都在想:你们两年前就是丧家之犬了,如今还敢来抢我们的地盘?既然我们可以虐你们第一次,就绝对有能耐虐你们第二次。冷凇嫂也不能再低调了,虽然只是一个妇道人,但她确确实实是村里最有战斗组织经验与临时领导才能的人,这点是大伙们这些年来有目共睹的,因为她生命里两个最重要的男人都是在战场上出过生、入过死、流过血、负过伤,领导过小战役的猛人,她再笨,也多多少少学会了一些那方面的东西。冷凇嫂一方面叫人放出谣言说那帮凶神恶煞的阴谋早已被看穿,村里已经有正规军在驻守了,在暗地里想要动的“残鬼”组织弄不清是真是假,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她派村里那几位曾经只是追随在小黄炎他爹身边的毛头小伙子,如今却已经当了父亲的热血青年秘密地潜出村子,到县上的大队里请求支援。此外,她让家家户户的妇女、老人以及儿童集中到村里那个厚墙重门的祠堂里,而让那些个个义愤填膺、打算豁出去干一场的男人们操起家伙严阵以待,随时戒备着那帮随时有可能攻进来的穷凶极恶之辈。
那天夜里,冷凇嫂把大伙们召集在了祠堂里一间又大又隐蔽的房屋内,她一改往日的飘逸出尘与淡定自若,一脸的严肃,以一种又着急、有欣喜,着实很矛盾的语气向大家开口道:“我接到消息说,我们的人已经请到了一支四五十人的自卫队,虽然不多,但在正规军都被派去打内战的情况下,还能请到人,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但问题是,就算加上我们原有的十几个人,也超不过七十人,人数尚且只有那帮家伙的一半,更别说武器和战斗经验的差距了。所以,消灭那群豺狼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伏击,我们的人已经带着那几十号人潜在了村里那条溪流最下游的那片松树林中,你们都知道的,那林子密得连阳光都透不进去,整日被阴森幽暗的树影所笼罩。如果…如果…”说到这里,冷凇嫂说不下去了,她沉默地低下了头。大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忍不住异口同声叫囔道:“说呀!”“如果…如果能有个既机智又勇敢的小孩把那伙狂徒引进那片林子的话,保准让他们有来无回。当然,我是说如果,因为没有哪个呆瓜会傻到让自家孩子去冒这种险的程度。”她虽然口上说得这么绝对,但还是以一种希翼的眼神望着大伙们。听完冷凇嫂的话,大伙们都惭愧了、沉默了,的确,如果身为大人的他们能替孩子去的话,他们绝对无怨无悔,但孩子是他们活着的唯一希望,是生命中绝对不能失去的至爱之人。
冷凇嫂绝对想不到,此时小黄炎正趴在屋顶上面,掀开一片黑瓦窥视着他们那只有大人才能参加的秘密会议。屋内几根即将燃尽的蜡烛陡然升起寸许高的火焰,绽放出已不再柔和,而很炽烈的光芒,那是一种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奉献,仿佛在做着临死前的呐喊,虽死无恨,它们的生命也将因最后的火焰而升华。曾经有着光耀人间的梦想,而现在,已经化为灰烬的它们做到了,永恒的心灵之火永照在人的心间。如果人人都甘做一截甘于烧生命、甘于寂灭而为这悲惨冰凉的世间献上一点热、一点光的蜡烛,那么这纷争不断的尘世也不会因人的存在而变得尘烟滚滚,反而会因人的寂灭而永远地失去一种短暂的美。可现实是,那又短又细的小蜡烛就算想****,也没有哪撮火苗愿意点燃这么一个年幼的生命。
那璀璨耀眼、与日争辉的烛光透过瓦缝照在小黄炎的脸上,把他的脸上蛋照得红通通的,他那宝石般晶莹的黑眼睛里闪着深红色的光,就像一汪夕辉下平静无波的湖水被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头打得水浪荡荡、波光粼粼,但谁又能注意到这样一双澄澈纯净,容不下世间半点污垢的眼睛呢?他咬了咬牙,又满心决毅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定: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炎要证明,炎不是一个只会把别人家闹得鸡飞狗跳的坏孩子。机智炎不敢说,但勇敢炎绝对有,炎还要证明,炎不比那些又爹有娘的孩子差。所依靠的人终究会离去,真正一辈子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不管能否做到,他都无怨无悔。虽然村里的那些叔叔婶婶、公公婆婆们嘴巴上都“骂”他是“要人命的小妖精”,但年幼的他却已经感受到了大人们对他那隐含于外表下的爱。因为被爱,所以学会了爱,所以愿意为了所爱的人而牺牲一切,包括生命。
那晚,小黄炎看着墙上一张已经泛黄了的画,久久无法入睡。那幅糊在墙上的画画的是两只像剪刀似的鸟儿张开翅膀在飞翔,后面远远地跟着一只比它们小很多的鸟儿,它仿佛永远也跟不上前面的两只大鸟了。那是小黄炎亲手用铅笔一笔一划地画出来的,不,是用心。他画的是燕子,但完全没有燕子的那个样儿,看了的人只知道那是鸟儿。虽然抽象得只能用不敢恭维来形容,但却寄托着小黄炎对爹娘这种从未见过、被他理解为抽象物质的东西的思念。的确,对于从未见过亲生父母的小黄炎来说,爹娘是人还是鸟,又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是会飞的鸟人最好,因为能带着思念一起飞,飞到好远好远,没有烦恼、只有快乐的地方去。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后山上面满枝又大又甜的梨子,想到了被他视作铁疙瘩,却与他成为了铁哥们的小杨烟,还想到了村里那条溪流里面遇人不惊的鱼儿。说不舍得是假的,说舍得又是多余的,太多的话,想要说,但又能跟谁说去呢?
黎明的曙光刚刚在夜幕的天边划破一道鱼肚白,微凉的清风轻轻地拂落挂在青草上的露珠,淡黄淡黄的弦月渐渐收敛起它那收容了无限岁月的光辉,一种在安静中悄悄动着的安静继续漫步在放荡不羁的风中,继续游走在漂着荇藻的水下。猫头鹰无声地飞过茂密葱茏的林间,只留下一道一闪而没的黑影,因为抑郁,也因为闲着没事干,所以它当了守夜的精灵。它回家了,小黄炎却动身了。他半摸黑地在一人多高的草丛中穿行,很快就避过了“残鬼”组织的眼线,来到了那片曾经潜伏有“恶鬼”,现在却潜伏着希望的松树林里。抬头仰望着一个个巨大的黑影,黑压压一大片,给人以幽远而静默的感觉,小黄炎的思絮仿佛飘到了过去,他清楚地回忆起了以前的一件事……
那时大人们怕小孩们误闯进那片的的确确生活着很多野狐狸的林子,虽然对于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来说,一只手就可以对付十只八只那种小畜生,但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那就不敢说了,所以他们都骗自己的小孩说,那片松树林里有专门吃小孩的食婴鬼,千万不能深入其中。一次,小黄炎和小杨烟以及其他十来个平日里经常一起疯玩的小野人在村里各个好玩的地点逛着玩,不经意间来到了那片松树林前。一个稍微胆小的小家伙皱着眉头道:“我们别往前走了,我听我娘说,那里头有鬼呀,很恐怖的,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玩吧!”正当大部分人都点头表示同意的时候,其中一个很明显年龄大一些,胆子也大一些的小鬼排开众人开口道:“就这么回去岂不是太可惜了?到嘴边的苹果就算有毒,也要尝一尝,对吧?因为它已经到嘴边了,别忘了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的。你们这些胆小鬼不敢进去,我进去,有人要跟我一起进去玩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