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啊,刚给你送饭的是谁?”教室里一女孩转过头,眼睛中八卦之光灼灼闪耀,盯着正细嚼慢咽吃饭的李玲珑说道。
李玲珑能从闺蜜不怀好意的笑脸中看透她心中在想什么,忙摆手说道:“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我家里请的一伙计,我妈忙,走不开,就派他给我送饭!”
“嘿嘿,别紧张,我又没说什么!再说了,你可是咱班最漂亮的天鹅,怎么可能喜欢那种寒酸的癞蛤蟆?土里土气的,年龄看起来和咱一般大,竟然留个俗气的小平头。这么年轻就出来打工,肯定没出息!”女孩口齿轻快,不似一般南方姑娘的濡软嗓音,声音像风铃清脆明朗。
“其实他挺厉害的,我的数学进步这么大,就是他在暑假帮我辅导……”李玲珑忍不住为他辩解。
其实她并不讨厌田燕青,尽管她不甚喜欢在店里吃饭的那些进城打工的人,觉得他们说话粗俗,穿衣服不讲究,总是脏兮兮的,谈论的话题永远都是钱钱钱,可对同样是进城打工的田燕青生不出讨厌来。兴许是那张白净的面庞本身就很清秀,兴许那双笑起来眯成月牙儿的眼睛,兴许是他那足以将年级前十名都比下去的数学天赋……听到闺蜜这么说,她自己先不乐意了!
“哎呦?真看不出来!他还念过书?都能辅导你?”女孩睁大了眼睛。
“嗯,他是SX的,去年高考,差三分没考上,英语只考了二十多分……”
“什么嘛,这么差劲!”
“数学差两分满分……”
“哎呦我去,让我扶一下站稳当了!”女孩伸手一推眼睛,像听到了最滑稽最可笑的事情,“就这样的家伙数学差两分满分?妖孽啊!我数学能上一百分就心满意足万事大吉了!本小姐看人一向一看一个准,难道这次真看走眼了?”
“所以嘛,人不可貌相,他要是出身能稍微再好一点点,复读一年,肯定能上大学!”李玲珑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筷子放进饭盒中,盖好盖子放在桌边。
“那,玲珑啊,给你悄悄说个事儿!”女孩煞有介事的压低声音说道,伏在李玲珑耳边,轻声说道:“隔壁班的习嘉靖正打听每天下午给你送饭的人是谁呢,他可喜欢你好久了,最好让那人小心点。”
李玲珑一阵无语,习嘉靖是隔壁理科班班长,很高很帅气,属于那种运动阳光型男生。人缘很好,尤其是女生,学习不错,家境优越,长辈放心老师放心,就算闯祸了老师也会轻描淡写不加追究的那种优等生。习嘉靖喜欢自己,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曾经闹的沸沸扬扬的摆蜡烛表白,开着跑车抱着玫瑰花表白,在她生日那天请乐队来学校表白……各种花样表白层出不穷。
可她就是不喜欢他的张扬,他的傲气,他的痞气,她宁肯把谁偷偷塞在桌子兜里的情书认真读一遍,也不愿正眼去瞧他搞出的大场面。她骨子里是个很安静的女孩,不喜大张旗鼓的示爱,也从不觉得能成为这般大场面的女主角而高兴,相反,脸发烫好丢人。
而且她知道习嘉靖现在经常对他的狐朋狗友提起自己时,总是说‘我媳妇怎样怎样,我老婆怎么怎么……’一脸洋洋得意,仿佛她已是他囊中之物,是他专属的禁脔。她很不喜欢,甚至觉得有些恶心,恶心他的作态,恶心他的言语。
“玲珑,我估计习嘉靖过两天又要来找你,他生日就在这两天,去年他生日时搞了多大排场?开一辆敞篷英菲尼迪跑车捧一束玫瑰花大喊李玲珑我爱你!哈哈,今年又指不定弄出什么幺蛾子,哈哈哈!不过嘛,你眼界也够高的,习嘉靖那样的男生,后面花痴小女生能排一个加强连的阵容出来,偏偏对你情有独钟,你也厉害,对人家看都不带看的……”
李玲珑一阵头大。
“而且啊,高三啦,高中最后一年,估计他攻势会越来越猛烈,不拿下你誓不罢休。要不你就从了他呗,哈哈哈,省的他再变出什么花样,也省得隔壁班那几个小婊砸看你跟看到仇家一样……”
“还是朋友不!你为谁说话呢!”李玲珑嗔怒道,白净的脸泛出红晕。
“哈哈——诶,给你送饭那家伙回来了!”女孩小声说道,压低声音看着那个一身简单衣装的平头男子走进教室。
“大小姐吃完了?来来来,小的得回去给你妈复命,每天给你送饭这是我的大事,直接和我工资挂钩,马虎不得!”那面容白净的家伙脸上带着狐狸般的笑,大步走进教室,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饭盒,煞有介事的说道。
“别叫我大小姐……”李玲珑的脸更红了。
“你这都有人专门送饭,还不是大小姐?当年我上高中时,还得抢着别的同学饭吃,这待遇,一个天一个地!不说了,走了,你妈在那边掐着表呢,我迟回去一分钟就得扣工资!”田燕青将饭盒装好,摆摆手便往外走去,临走前瞥了一眼一直和李玲珑说话的女孩,丝毫不压低声音,阴阳怪气地嘟囔道:“额还当似谁屋里女娃,就长这球势子,老子这只癞蛤蟆瞅一眼都一身鸡皮疙瘩!”
他这一句话用了SX关中乡土味十足的方言,丝毫不顾及这个长了快二十年没人这么阴损骂过她的城市女孩的脸面。
丢下这句话,他像个十步杀一人了事拂衣去的仗剑大侠般大步而去。他就是这性子,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这小姑娘刚才那话要是当着他面说,他肯定就笑笑了事,可背后嚼耳朵根子,那可就有点太下作。
他转身那一刻,清楚的看到女孩眼里冒出了眼泪花,像一朵被雨水打湿的细碎小花,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
“脸皮真薄!”他想道。
“田燕青!”李玲珑站起来叫道。
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肯定是因为他骂了她朋友,这姑娘不乐意了。
他扭过头,露出一个白净侧脸,呲牙笑道:“怎么了大小姐?”
“嗯……我想说……嗯,以后送饭时,来去路上当心点!”李玲珑仔细斟酌话语,尽量不想让隔壁班那张扬的家伙将燕青牵涉进来,特意叮嘱了一句。
“就这事?好,记住了!”他摆摆手离开了教室。
“玲珑,他嘴巴怎么那么脏,这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还是男人不!”女孩气急败坏的跳脚道,“真该甩他个大耳刮子!”
凭着李玲珑对这刁民的了解,闺蜜要真打田燕青一耳光,那犊子一定会还一耳光。其实也怪不得田燕青嘴毒,她吃饭时,这个跑了老远给她送饭的男人应该就蹲在教室外面默默抽烟,闺蜜大声议论他的话被一字不差听在耳朵里。这个从秦岭山中来的男人曾嬉皮笑脸的说:尊严脸面值几个钱?当年朱自清信誓旦旦说宁死不吃美国人的救济粮,他傻啊,他可以吃了美国人的粮食再继续提起笔杆子骂美国鬼子啊!尊严热忱一腔赤诚能填饱肚子?
可是她知道,这个嬉笑着说尊严脸面不值钱的小人物其实把尊严看的比什么都重。方才他失态骂了闺蜜,兴许是一种强烈的自卑下爆发出的极端的自尊,她不怪他。一个刚二十岁走进社会的青年,怎么可能有泥菩萨那般不温不火的城府修养?怒了就骂,反倒是个鲜活的小人物,一个地地道道的刁民。
而且,田燕青用SX土话骂闺蜜时,听得她直想笑。虽然爸妈是地地道道的SX人,可她从小就被教的普通话,家乡方根本说不顺溜,今儿才第一次听到用SX话骂人,才觉得能骂出这么一种不屑又尖刻的韵味来。
“好啦,别生气啦,他就那脾气,嘴巴毒,其实人不坏!”李玲珑笑着安慰闺蜜。
“哼,整一个没文化没素质的混蛋,就该一辈子把他按在地上翻不了身,一辈子给你们家打工!”女孩擦干眼泪花,气鼓鼓得说道。
一辈子给他们家打工?一辈子翻不了身?嗯,兴许这是每个到城市里打工的人最终的结局,毫无意外性可言,仿佛命中注定的结局。
心大如天的田燕青还不等回到饭馆就把那嘴巴刻毒的小姑娘的话忘得干净,凭他在王家沟子被骂了二十年练就的百毒不侵之身,一个小姑娘的话还不足以让他怒火攻心。
回到店里,将饭盒洗干净,收拾完店里垃圾泔水,便换了衣服跑到巷子头的肉铺子买了几两酱香熟牛肉,用油纸包好,再折回店里端了一白瓷碗羊肉汤就朝巷尾的牛大爷家走去。
九月的南京傍晚凉爽,老人躺在藤木摇椅上,手里握着一个老式半导体收音机,老神在在听着新闻联播,身子随着摇椅摇啊摇,甚是惬意。
“牛大爷,来,吃着喝着,刚出锅的鲜羊肉汤,三两熟牛肉!”
“兔崽子,你非要把我老人家嘴巴惯坏了不可,在这巷子里吃了几十年粗茶淡饭,你小子刚来没几个月就好酒好肉伺候着,还没事陪我老人家下棋侃天。我就一守着收购站混吃混喝等死的老家伙,你图个啥?”
“嘿嘿,不图啥,见您一个人住这儿怪孤苦伶仃,心里不是滋味。我爹就孤苦伶仃了半辈子,五十岁出头就满头白发,今年夏天死了。把您一个人丢这儿,我看不下去,真看不下去!反正我够吃够喝,没事给您弄点小酒小肉,不费事!”
牛大爷沉默良久,躺在摇椅上不做声,心中百感交集。
“大爷吃的喝的给您放这儿,您趁热吃了!我得赶紧回去,店里还得准备明天的料!我先走,明儿抽空再陪您杀一盘!”田燕青放下东西,扭身朝羊肉泡馍店跑去。
老人微微睁开眼,长叹一口气,看着傍晚淡紫色的天空,颤声说道:“善心佛心菩萨心肠,要是年轻时能有这小家伙一半心善,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