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后，南京一下子冷了起来，田燕青刚出门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伸手揉了揉鼻子，像只喝水呛到的狗。南京的冷不似秦岭家乡那边，一场冷冽秋风刮过，满树金黄色的叶子就哗啦啦往下掉，风像裹了沙子，吹在脸上割面的疼，一个下午不喝水，嘴唇就炸皮开裂，只差鲜血淋漓。毗邻长江水泽丰美的南京总带着一股潮意，这股秋末冬初的冷就像一件衣服还未干透就披在身上，绵柔的冷意像蚕吐丝，从皮肤毛孔侵入，顺着静脉血管游走全身，这要是到了冬天，就算穿上厚厚棉衣也不抵事啊！
孙狗子说，这是湿冷，南方冷起来就这狗德行，比北方人的干冷要厉害的多！大多数人都觉得东北人最耐寒，南方人到了北方冬天就就哆哆嗦嗦活得煎熬，纯粹放屁。东北人到了南方的冬天冻得像条狗，南方人到了北方反而觉得比自家冬天还暖和。就跟大冬天摸一块铁和一块木头，当然会觉得铁更冰冷，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也是这个道理。
田燕青深以为然，所以今天出门时特意加了衣服，还要附一句，是新衣服。
再冷的天穿再厚的棉袄盖再厚的被子，也比不上炕头有个身体温热的婆娘！老家这句口口相传的荤话都是祖辈们琢磨出的粗浅道理，话糙理不粗！想起这话，田燕青就禁不住佝偻下腰，将外套裹紧了些，好不凄惨。
可他心里高兴，今天恰好是周末，之前约刘静去栖霞山逛逛，那姑娘也不知是禁不住他软磨硬泡还是真心喜欢美好大自然，还真同意了，要不然他怎么舍得给自己置办一身崭新秋装？穷苦了二十年的田燕青从没有换季装这个概念，进入秋天一身短袖短裤撑段日子，也就到了穿棉衣棉裤的季节，照样活脱脱蹦跶了二十年。
一路溜达到学校门口，田燕青提前了半个多小时，这种事儿，他宁愿等刘静也不愿那姑娘干等自己，小爷孙狗子前后反复叮嘱，态度问题，和人家姑娘在一块，就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说出的话就得说到做到，别吊儿郎当的！
孙狗子俨然成了半个长辈，为田燕青的感情生活操碎了心，处处出谋划策，却并非为田燕青把刘静搞到手，而是生怕他委屈了刘静分毫。
田燕青懂得孙狗子的用心，毕竟这个快四十了还是光棍的男人，心里一直埋着愧疚，心里愧意深了，就更不愿看到同样的悲剧发生。
临近学校，田燕青掏出粉红色小手机，时间正好。他挺直了腰，静静等候，谨小慎微，竭力想让第一次邀请圆满些，至少看上去得像回事，就像孙狗子长得没个人样，但为了他的大背头舍得几百几百地买定型发水！
天空阴沉沉的，冷风吹过，看这样子是要下雨，也好，他摸了摸裤子兜，出门刚好塞了折叠伞，心里已有了盘算——万一下雨了，要是刘静带了伞，他就不把伞拿出来，要是刘静没带伞，他就跟变戏法般变出一把伞来，反正就要跟她挤一块。周杰伦有句歌词怎么唱得来着？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照此说来，那他这把伞不也能当上‘美丽’二字？
“田燕青——”期待中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转过身，看到刘静轻盈地从校门口蹦蹦跳跳地走下来，嘴角咧开一个微笑：“准时准点，好习惯！”
“我不喜欢让别人等！”女孩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禁不住将胳膊抱在胸前，微微咬住牙关，“这天气真要去栖霞山？看起来快下雨了！”
“雨中山景才好，知道我们那儿的太白山么？不少人都奔着雨天来，说不定就见着云海了！再说，天气不好，进山的人才少，人少了就清净，清净下来才领略山景独秀，为何现在人爬上泰山感受不到五岳之尊的雄伟，爬上华山感受不到天下奇险第一峰的峻峭？就是因为人太多，黑压压全是人头，到底是去看好山好水去，还是在看人山人海？”田燕青急了，一股脑就蹦出这么多话儿，生怕她说一句‘天气不宜摆驾回宫’就回了学校，那满心期待可不就白瞎了。
他眼巴巴地候着刘静决定，只见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普世价值观相同，我也讨厌人多，走着！”话罢便步履轻盈朝前走去。
田燕青轻抚胸口，感谢老爹练就他的好口才，和城里女娃娃处对象，还真得斗智斗勇。不比王家沟子，谁家男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只要爹妈给盖几间砖瓦房置办一头牲口，就有媒婆瞅上门给介绍姑娘，两家家长拍板把事儿定下来，素未谋面的男女就稀里糊涂过一辈子。
他没见过世面，但看过的书多得很，知道这叫愚昧不化，叫封建恶俗，甚是讨厌，但他更讨厌的是媒婆上门给介绍的姑娘大都歪瓜裂枣五大三粗，撸起袖子满胳膊的肌肉汗毛比一般男子都来的凶悍茂盛。前两年就有户人家看上了铁牛，还不嫌弃他们田家在沟子里不受待见总遭白眼的情况，那家人算大户，在山下镇子里有生意，山上也是红砖青瓦围墙小院，比他们这些土坯木椽加彩色篷布的屋子超然太多。
那姑娘家人也大度，说你田家出五千聘礼，我女儿嫁过去带八千彩礼加一头怀了羔子的母羊。那时候刚上高中的田燕青挖着鼻孔，大大咧咧说了句，那你家直接带三千块加一头母羊过来不就行了，哪来这么多弯弯道道？憨傻的田铁牛蹲在旁边大点其头，觉得脑瓜好使的弟弟说的话极有道理，气得那姑娘的爹爹摔了门就走，逢人就说田家两儿子都是不懂一点礼数的‘栽蹄子货’！
事后被爹爹罚在院子地上写一百遍《归藏》的田燕青悄悄告诉铁牛，不是他不懂规矩不讲礼数，是那家姑娘实在太他娘丑了，一想到铁牛今后一睁眼就看到旁边躺了这么个丑八怪，他就心如刀绞。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从废品收购站淘来的香艳杂志，指着封面上穿着性感比基尼的美女，咧嘴说道：“看这个，好看吧？等我出息了有钱了，给你找个这样的媳妇，咋样？”田铁牛笑开了花，使劲点头，一股乐乐呵呵的傻劲儿。
现在他算有出息了，可是问题也来了，到底让铁牛先去当兵，还是先给他找个水灵漂亮的媳妇儿？要不问问那叫李洛阳的娘们，能让铁牛带媳妇去部队不？好有个给捏腿揉肩暖被窝的，但一想到李洛阳狠辣的过肩摔，他就禁不住打个寒战，还是少要去她面前骚情的好。
回过神来，看到刘静已经走了老远，田燕青赶忙追上去。不管如何，他和铁牛都得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娶个漂亮媳妇，不仅是为了自个心里舒坦，更要让王家沟子那群牲口眼红的滴血！而现在，他先得耕好自己这块责任田，难得白天鹅瞧上他这只癞蛤蟆，怎么也不能白白让之溜走！
他粗着嗓子喊道：“媳妇儿，等等我！”
刘静狠狠一跺脚，嗔怒道：“谁是你媳妇儿，别乱喊！”说完一扭头，走得更快了些。
看着走在前面的窈窕身影，田燕青突然就笑了！他很愉快，一向对谁人谁事都瞧不上眼的他，第一次觉得，就这样跟在刘静身后，看她的背影，戏谑地叫她，那怕她回头抛给他一阵狂风暴雨，只要能看到那张侧脸便是美好！甚至觉得，她佯怒时，抿紧的唇线弯曲的弧度，也像风雨过后天边悬挂的彩虹。
栖霞山，有金陵第一明秀山的美称，是中国四大赏枫圣地之一，南京当地便有‘春牛首，秋栖霞’的说法，春天的牛首山，秋天的栖霞山，都是热衷山水的人不容错过的美景。栖霞SX侧叫枫岭，成片枫叶在微寒秋末极尽绚烂，漫山红遍，独成一景。置身一片灿烂枫林中，放眼望去，不同层次不同程度的红叶层层叠嶂，像燃烧正烈的轻云，就算田燕青从小就在山里长大，看到这一番景色也不禁驻足神往。
秦岭的十一月正是大萧瑟的开始，冷风一吹，枯黄的叶子就翻卷着从枝桠上撕下来，胡乱堆叠在地上，一脚踩上去便碎裂成齑粉，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光秃秃的枝桠毫无美感可言，而靠山吃山的村民就赶着牛车来山里捡柴火，趁冬天来临前采些易于保存的蘑菇干货。
家乡的秦岭像是个被生活压榨过度的悲苦母亲，这漫山红遍的栖霞山就是翩翩贵妇，他山萧瑟，正是她最为明艳动人之时。
在学校待得久了，到这一片自然山景中，刘静心情欢快起来，跑到前面捡起一片火红枫叶，将之举起，仰起头逆光看着叶子的纹理。周围一片绚烂的红，她黑发如瀑，一阵柔和的风从林间抚过，卷起了她的长发，发梢便追着风飞扬起来，嫩青色的衣衫在火红的枫海中亮丽鲜明，好似展开了一副柔美画卷，她便是画中最明媚的景致。
她举着叶子看向田燕青，“我喜欢这满山的枫叶，好漂亮！”
田燕青大手一挥，潇洒道：“喜欢？那就送你了，想拿多少拿多少，别客气，千万别跟我客气！”
刘静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你家的山！”
和田燕青来往这么久，慢慢对他了解起来，这笑容干净的家伙远没想象中的沉着稳重，却也不轻浮狂妄。她喜欢他的性格，总是笑着，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他烦恼的事，或者说，任何烦恼的事到了他面前都不算事儿。
有一次聊天时，她说法学不好就业，大三时还有司法考试，难度堪比国考，通过率低的可怜，只有通过司法考试，才能拿到律师资格证，才能进律师事务所，帮人打官司，否则这四年法学就和白学的一样。她怕考不上，怕毕业后还得靠家里拖累爸妈，让他们担心。
他听完她的烦恼时，是在笑吧！那时她有些生气——她在说烦心的事儿时，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可田燕青的笑脸似乎有极强的传染力，从嘴角开始，绽放在整张脸上的笑容很容易将欢乐的气氛散播开来。他拍着胸脯说：“司法考试算个球，先努力考，你准备考试，我给你搞好后勤工作，洗衣送饭揉腰捶背，考完了也别多想，冰岛那个啥雷克未克说走就走！结果出来了，万一没考上，别怕，咱那风尚店面虽小，但多养你个老板娘绰绰有余！怕埋没了你的专业知识，没关系，酒吧时不时有喝醉闹事的，真出啥岔子你也能帮咱辩护辩护，放心，这个工资另算！看吧，怎么想也没什么要担心的坏结果，你还烦恼什么？”
说的话简直没一句正形，他认真一点严肃一点会死啊？巴拉巴拉说那么多，没一句是她想听的，可看着他的笑容，真的就不怎么烦恼了，然后再想想他说的话，就忍不住想笑。
她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沮丧烦恼时，田燕青笑着说这些中二般的傻话，若是她笑了，他便会松一口气，若是她没笑，他就抚着下巴继续想着能让她开心起来的话。
和一个傻子一样！她又好气又好笑，太不成熟了，那个写了一黑板瘦金体《菜根谭》，气度严峻如金石的田燕青去哪里了？
可魏麒麟却说，不妨试一试！毕竟上大学了，谈恋爱这类事儿不再讳莫如深，该见识见识！再说，有这么个逗逼在身边也不错，起码不会沉闷闷，别像她家陈信宏，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和他出去玩简直受罪，尴尬的要死。
对啊，和田燕青在一块时，很自然而然的就开心起来，很少会有沉默尴尬不知所措的感觉。她其实很少和异性来往，所有男生都说她太安静太沉闷了，都不敢在她身边大声说话，生怕惊扰到她。而她也不喜欢咋咋呼呼的男孩子，不喜欢他们总谈论着电脑游戏，不喜欢他们对什么事儿都漫不经心的态度。
而和田燕青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就觉得这股只有他能带来的喜悦，安慰，或者说心情舒畅的开怀感，很自然而地融汇到心脏中，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就像冬天的暖阳，满当当的暖意。
她把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告诉魏麒麟，她瞪着自己，像个多年老中医般严肃认真地说，喜欢上了呗！
她不信！
魏麒麟很有研究地说，爱这东西嘛，是渗透到生活里每个细节的，就像你感觉不到血管里的血液流淌，但你一定知道它在你身体里流动！要是田燕青和那些****一样摆蜡烛捧鲜花站在宿舍楼底下喊我爱你，你肯定会烦他，那就是不喜欢！现在你这种感觉就刚好，才是能持续长久的最佳状态。
她有点信了！
魏麒麟继续说，回家时，爸妈对你嘘寒问暖做一大堆好吃的，你觉得理所当然，自然而然，可万一有一天，你爸妈不在了，你一定会哭得和个泪人一样！和这个是一样的道理，现在你不觉得什么，万一有一天他离开了，说不定你又会纠结犹豫！恋爱中的小女生那点小心思，姐姐还会不知道？
她开始动摇了！
似乎有些道理诶！在魏麒麟的半鼓动半怂恿下，她就答应了跟田燕青来栖霞山玩。庆幸，那种只有他才能带来的欢愉感依旧还在，仿佛这家伙随便说一句话都能戳中她的笑点。
“田燕青，我最喜欢山水了，就这种人少少的，风景美美的地方！如果可以，我愿意在山上盖一间房子，就住上面，每天一推开门就是这么漂亮的风景，和隐居一样不问世事！”刘静小心地将一片最精致最火红的枫叶放进卡套中，塞进衣服口袋里。
“这不是老头老太太才有的想法么？你这刚二十出头的大姑娘怎么就想着遁入空门了？”田燕青走到她身边，从她头顶摘下一片绯红的枫叶，沾着晶莹细密的露水。
“我就是喜欢！”她赌气般没好气地说道。
“好好好，你喜欢就好！那你不介意我在你的山间小屋旁搭一间小茅屋吧？你看你一个人住着多无聊，有个人陪你聊聊天吹吹牛你也不会闷！而且在山里怎么生存，我比你熟悉多了，我可是在秦岭山里长大的野猴子！”
噗嗤一声，她禁不住又笑了，哪有这么说自个是野猴子的？可听到他能这么说，心里又在欢呼雀跃！
田燕青旋转着指间的那一小片纯红色的枫叶，柔声说道：“如果可以，今后就让我跟你一起看山看水，一起说说笑笑，一起为各自事业拼搏，然后……嗯……一起生活？”
说着，他伸手把她耳畔的头发拢到耳后，将那片精致小巧的枫叶别在她的发际，叶子上冰凉的露水和他手指上温热的触感交汇在一起，痒痒的，柔柔的！
“好——”她声如蚊呐，心如鹿撞。
其实田燕青说了那么多要一起做的事，她喜欢的并不是宾语，而是状语！她喜欢的是‘一起’这个词儿！哪怕他说，前面是地狱，我们一起去吧！她也会欣然前往！只要在一起，那就还好着！
田燕青身子微微后倾，温热的手掌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嘴角弧度温柔。接着又上前一步，凑到她耳畔，小声说道：“媳妇儿，你真好看！”
他青草般辛香的气息呼在她的耳朵上，像夏日和煦的熏风，温热又温柔。
耳畔那一片小小枫叶格外红。
她红了脸将头埋进他的肩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