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而然的，田燕青挽住了刘静的手，穿过层层枫林，向栖霞山更深处走去。亏得今天天气不佳，鲜有人来爬山，要不然牵着姑娘手的田燕青保不准还要再趾高气昂一些，生怕全天下人不知道他这头牲口也拱到了一棵水灵白菜。
挽着蜿蜒山路想上走着，田燕青碎嘴一路，狐狸般狡黠的笑脸神色略贱，“媳妇儿，你手攥着真舒服！”
刘静沉默，想将手抽回来，却被这家伙攥得更紧了些，一阵气恼。
给点阳光就灿烂，这是她目前最想对田燕青说的话！她才答应他没一个钟头，这家伙就一路‘媳妇儿媳妇儿’叫个不停，而且这么土里土气的称谓，总让她想到穿着碎花袄子拎着一篮子鸡蛋在路边叫卖的村姑形象，而田燕青就是双手互插在袖子中，咧着嘴叼着旱烟，一笑缺门牙的糟老头子，逢人就吹牛他媳妇怎么样怎么样！
她真有些琢磨不轻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就这么把自个交代出去了？恍恍惚惚，她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疯了！回去一定要找魏麒麟给她出出主意，要不然在田燕青身边，她总像一只羔羊，而他就是一只吃着羊羔肉的狡猾狐狸！
山路不怎么好走，田燕青牵着她的手，她跟在田燕青身后，相差一步，她只能看到田燕青的脚跟，看到他每一步落在哪里，看不到前面的路有多崎岖坑洼，却走得很平稳！跟着他的步伐，任由他牵着，亦步亦趋。
突然的，田燕青回过头，绽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跟我走就好！”
跟他走就好？很暖心很宽慰的笑容，那种仿佛不用思考太多，只需跟着一个很可靠的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怎么做就做什么，事无巨细他都能安排妥当，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毕竟她不怎么擅长做决定，就像一叶风筝，随风飞舞，而田燕青就像一根线，牵着她，让她有了个方向。
田燕青握着刘静的手滑开了，他回过头，看到女孩驻足原地，低头不语，她的刘海儿遮住了眼睛，看不到那双眸子里闪着怎样的光彩。
他上前一步，触碰她，却看到她颤抖了一下，神色凝重起来，依然温和问道：“怎么了？”
下一刻，他看到女孩缓缓抬起头，嘴唇抿紧，声音弱弱地说：“田燕青，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她目光纯净又茫然，像一只刚出生才睁开眼的猫儿。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得问题，不论是什么答案，都像是临场编出来的，都带着些辩解的味道。
田燕青也是如此，他略略思索片刻，说道：“你可爱啊，安静啊，笑得很好看啊，第一次见你扎着两个辫子，我就喜欢你了！”
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尽是些肤浅至极的词藻。平时他不是挺能说道的么？此时需要的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海誓山盟誓死不渝，他却扯什么可爱安静，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刘静啊！但是他敢赌五毛，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对这样的姑娘抱有好感，都无法拒绝她安静温柔的笑脸。
“哦，就这些啊！”刘静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田燕青，嘴唇抿得更紧了。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田燕青一阵焦急，心如油煎。
他挠了挠头，笑容牵强，“呐，毕竟咱认识没多久，你心里不咋相信我！不过没关系，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日久见人心嘛！你看着就是了，看我田燕青究竟如何待你，看我田燕青是否一片真心，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的，你看着就是了！嘿嘿！”
嘴里像灌满了浆糊，怎么说都说不出彩！老爹不厚道啊，给他讲了那么多四书五经文言辞赋，谶纬地理堪舆易经，面面俱到处处涉猎，偏偏就漏了怎么哄女娃娃开心，这以后还得自己琢磨！
但刘静脸色终于好了些，起码嘴唇抿得没那么紧了，她抬起头，直视田燕青的眼睛，说道：“田燕青，你要对我好好的，别气我，别惹我，别骗我，别辜负我，知道不？”
她的眼睛里到底闪烁着怎样的光芒？像是下定了决心，决心信他这一回，决心将他当作自己人，决心容许自己身边今后多出来这么个人，决心让他渗透到自己的生活中！
田燕青一直没有看懂她的目光，他怎么会猜到女孩细腻如丝茧的心思？但他知道若是错过了现在，就是今生的遗憾。
他没有回答，语言太苍白，只是在点头。
这是刘静见过最庄重最肃穆的点头，一厘米一厘米下去，再一厘米一厘米上来，缓慢又坚定。他面容沉静，没有分毫表情，像最坚硬的磐石，棱角分明，与这突如其来的隆重肃穆的氛围如此相衬。
像是无声的誓言。
一阵微风吹来，吹开了遮住女孩眼睛的刘海儿，眸眼温柔，嘴角有了笑意。
她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前，将自己的手塞到他掌心中，轻声细语：“带我走吧！”
她感到田燕青的掌心温热，将她的手包裹其中，温柔又有力，她也用力回握着，用同样的温热和力量回应着他。
两旁的火红枫树沙沙作响，像在见证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继续走着，阴霾了一个上午的天空终于飘落细雨，起初还只是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小雨，不一会儿，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就沉重有力起来。冰凉的水花透过层层树叶，坠落在皮肤上，一阵冰凉。
田燕青心里一阵得意，暗赞一声老子真是太有远见！不慌不忙从口袋中抽出折叠伞，将之撑开，遮出一片安详。他一把揽过刘静肩膀，将伞罩在他们头顶，继续前进。
雨中的山岭泛出一股朦胧雾气，站在枫岭上朝下看去，整个火红的枫林氤氲在一片水雾中，那份炽烈鲜艳的红色拢了几分冷冽。水雾削弱了枫林的炽烈，让这分火红温柔起来。
再往前走就是栖霞寺了，中国四大名刹之一，江南佛教‘三论宗’的发源地。其实在南京，鸡鸣寺比栖霞寺的名气要大一些，而且鸡鸣寺在市区，香火远比栖霞寺要盛，但佛家讲究净土莲心，来往求佛的香客多了，反倒将那股尘嚣污瘴带入寺庙中，所以便有了‘大庙佛不灵，小庙佛无事’的说法。
栖霞山的枫林，栖霞寺的银杏，都是秋天不容错过的美景，寺外火红一片，寺内银杏金黄，最是祥瑞。
田燕青向来不信佛神，这也是他爹教的，信那玩意没用，该死还得死，不该死的也活不利索，就是心里有个念想而已。求佛祖保佑，不如自个挣扎一番，说不定就挣扎出一片柳暗花明。
但为何已经死去的爹爹花了二十年时间养了他一身佛心佛气菩萨心，养了铁牛一身金刚罗汉气？他想不清，却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来栖霞寺看看。
“田燕青，知道吗？栖霞山还有个名字，摄山，栖霞寺全名其实是摄山栖霞寺！”被田燕青揽在怀里的刘静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栖霞寺说道：“栖霞山上有很多名贵中草药，有摄生作用，所以就叫摄山，最早在战国时期就有栖霞山的记载。据说，那个陷害屈原的靳尚，后来就被流放到了这里，秦始皇也来过，东晋时候的葛洪在山上采过药，还有梁武帝，也时常来栖霞山！现在的栖霞寺其实是重建的，原来的在太平天国和清军打仗时被毁了！”
“和我老家那边差不多吧！秦岭里药草也不少，就是被挖的狠了点，我小时候还能随随便便找到通经草和金钱子，现在都找不着，要找药材，就得往深山里走，悬崖溪涧应该能找着，就是太危险，容易出事，每年都有采药摔下去的人……但秦岭野茫茫一片，没栖霞山这么精致好看，就零零星星几座山头有人气，总归到底，想爬山来我们那儿，想赏景就这里！”田燕青笑道。
他心里一阵欢悦，这是印象中，刘静第一次和他闲聊吧？往常都是他没话找话往女孩那儿凑，少不了被嫌弃，现在比起来，刘静在他身边似乎能放松下来了！
雨点打在伞上，珠帘般的水滴顺着伞骨滑落，声音很有韵味，不知身边紧靠他的刘静，有没有听到他胸膛中的心跳声？
临近栖霞寺，却看到一个小和尚站在门口，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看到田燕青他们走来，小和尚一欠身，双手相迎，说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快里面请，进来玩啊，快来啊！”
田燕青的脸抽搐了一下，没由来地想起刚来南京时，在老板娘家做杂工，小饭馆斜对面有个粉红发廊，时常有打扮妖艳的婆娘不知廉羞地搔首弄姿，用抹着大红口红的嘴唇抛飞吻，逢人就****着：“大哥进来玩啊……”
小和尚看到田燕青在犹豫，竟迎上前来，仰头看着田燕青，问道：“施主可是姓田？”
田燕青惊诧：“你怎么知道？”
小和尚双手合十，老神在在地说道：“施主自不必多心，正所谓佛法无边，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佛祖所不知的？”
田燕青一阵好笑，“那你让你的佛算算，我旁边这姑娘姓啥？”
小和尚瞥了刘静一眼，犹豫踌躇，眼神闪躲，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不确定地说道：“女施主姓刘？”
田燕青竖起个大拇指：“厉害！”
小和尚长舒一口气，小声嘀咕：“佛祖保佑，还真蒙对了！”
田燕青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敢在他面前骚情的人，小和尚自然也不例外，他伸手敲着小和尚的小光头，弯下腰问道：“小秃驴，那你猜猜，我叫啥名字？”
小和尚额头已经渗出汗珠：“这个请恕小僧无能，算不出来！“
田燕青一阵得意的大笑。
“敢问田施主，您父亲可是田长生？”
笑声戛然而止，田燕青将伞塞到刘静手中，蹬蹬向后退了两步，像是在看妖怪般看着小和尚！
小和尚面带微笑，徐徐点头，露出一分得意，“小僧现在知道田施主的名字了，田燕青可对？”
田燕青面无血色，失声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和尚双手合十，低头一揖，“小僧乃无量寿佛座下大弟子怀瑾大法师之第一百五十代弟子隆相方丈座下悟念小沙弥！”
小和尚伸手拽着田燕青的衣袖，“田施主，还请快快进寺来，小僧等你等得好苦，师父见了你，今后就能免去小僧这项课业，小僧枯等了你半年呀！”
也怪不得小和尚一口就猜出田燕青的父亲是田长生，这小家伙几乎每天都在门口候着，逢人就问‘施主可是姓田？’‘施主之父可是田长生？’‘哦，不是呀？阿弥陀佛，小僧打扰施主了，还请见谅！’这半年他几乎就是奉师父的命令在门口等候田长生的后人到来，苦苦等待，连一串糖葫芦都不准他吃，怕他贪吃误事。
小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师父说了，田长生一脉可自由出入栖霞寺。田施主与我佛有缘，这缘便是佛缘，田施主独具佛心菩萨心，再加上这佛缘，便是大圆满，便是青云途，还请施主不要抗拒，随小僧进寺一叙，保准施主茅塞顿开，来了一次还想来第二次，像是上了瘾……”
“我呸！”田燕青真想狠狠一口啐在这小秃驴脸上，这他娘的和拉客的老鸨有什么两样？该是怎样热情奔放的师父能教出这么个徒弟？哎，小和尚光天化日你别拉拉扯扯，别别别……我跟你去还不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老子刚有女朋友，留点面子可好？
“悟念，休得无礼！”一声缓慢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和尚赶紧恭敬下来，转身双手合十，面朝站在门口的老和尚，低头说道：“师父，悟念等到田施主了，可施主不愿跟悟念入寺，这能算悟念完成任务么？”
“姑且算吧！你先退下！”老和尚眼睑低垂说道。
“谢师父！”小和尚一下子欢愉起来，松开田燕青，小声嘀咕道：“田施主好不知好歹，前段日子还有个田施主想入寺，被小僧拦了下来，如今小僧拽你进寺你都不进，若是错过了大佛缘，田施主可是要追悔莫及！”
田燕青站到刘静身边，缩在伞下，真想骂娘，这小秃驴不当老鸨真可惜了，这么小就这么能说会道，赖上他了还！
“悟念，莫要多言！”老和尚双手合十朝田燕青低头一揖，“田施主若是现在不想来寺，无妨，不论何时，栖霞寺都向您敞开，您与我佛有缘！”
田燕青在刘静耳畔低语：“媳妇儿，要不今儿先不去栖霞寺了？这老和尚小和尚都没个正经，阴风阴雨的怎么有点阴森！要不改天风和日丽咱再来看看？”
刘静攥住他的手，不安地点点头，“嗯——”
田燕青瞥了老和尚一眼，又看了小和尚一眼，揽着刘静肩膀转身离去！
老和尚轻声叹息。
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老和尚叫道：“田施主，且听贫僧一言，将来田施主必有一劫，如若要逃，向北，死路一条，向南，方有一线生机，切记切记！如若走投无路，栖霞寺也能保你性命！”
田燕青停下脚步，回头瞪了老和尚一眼，骂骂咧咧：“老秃驴，老子好不容易在南京站住脚，你别咒我啊！还保我性命？老子还没逍遥快活够，难不成老子跟你在这寺里当和尚？”
“佛家谶语，绝无妄言！”老和尚双手合十。
“滚你娘的佛家谶言，放你的屁去！”田燕青真生了怒意，将怀里的刘静抱得更近了，大步朝前走，离栖霞寺越来越远。
看着他们离去，小和尚站到老和尚旁边，无辜道：“师父，我们又被骂了诶！前段日子，那位田施主是不让他进寺骂咱们，这位田施主是让他进寺骂咱们，师父，咱们好难做人啊！”
“嗯！”老和尚不喜不怒。
“诶师父，两位田施主骂咱们的话都差不多一样诶，看来他们真是一家人！”
“嗯！”
“师父，为何田浮屠一脉不得踏入栖霞寺，田长生一脉就准许踏入呢？”
“嗯！”
“师父，你嗯什么呀？我在问你问题呢！”
“嗯？哦，师父刚不小心打瞌睡了！”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出去作甚？”
“我想去找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位小女施主，我想她了！”
“咚——”老和尚一指头敲在小和尚的光头上，“悟念，你又动色心了！”
“就是想她了么！想让她好好讲讲游乐场，普罗斯旺，薰衣草什么什么的，师父，你说，我还能见着小女施主么？”
老和尚伸手摸了摸小和尚的小光头，微笑说道：“如若有缘，便能再见，如若不见，勿等勿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