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省委书记支持自己的思路,程可帷决定回去后再加一把火,督促各方面加大工作力度,争取年底前漂漂亮亮地按既定计划把那几项重点工程收尾,为新滨州的起步之年画上一个完美句号。但是倏然间,临分手时王景林说的一句话又浮上脑际,王景林叮嘱他道,可帷,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压力,不管压力来自什么人,都要紧紧依靠省委,依靠群众,都要对一方百姓负责。革命导师说过,我们共产党人除了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没有任何自己的私利。有了这个信念,那就什么压力都不在话下,而且能把压力变成动力。
他觉得省委书记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可又琢磨不透究竟指的是什么,思来想去,王景林打听蓝梦瑛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日理万机的省委书记能够关心一个普通记者,而且郑重其事地要求自己“处理好工作与感情之间的关系”,脑子再迟钝的人也会想到,一定是有人在领导面前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了。
程可帷打通蓝梦瑛的手机,告诉她自己正从省城往回返,约她到滨海路上转一转,那边痛快地答应了。程可帷听出来,蓝梦瑛的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刘廷新的车开到滨海路泊车点时,蓝梦瑛的那辆卡罗拉车已经到了,她和刘廷新摆手道别,一蹦一跳地拉着程可帷往自己的车门走过去,显得开心得很。
“可帷,你看这件风衣,穿上试一试,合不合身?”
她从车里取出一件米黄色束带翻领风衣,不由分说给程可帷套在身上。
“我看那些当官的都穿着这样一件外套,一出镜挺潇洒的,今天逛街,给你选了一件。”她帮程可帷打理利落,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快活地拍手笑道:“正合适,瞧我这眼力,不错吧?春天风大,就应该有这样一件衣服。”
程可帷低头看了看,苦笑道:“这颜色……太嫩了些,你应该选一件深颜色的。”
“不嘛!”蓝梦瑛的口气里带着娇嗲,“我就是要把你收拾得年轻一些,瞧,这半年多,你越发像个小老头了!”
程可帷也感觉穿上这件风衣自己似乎显得多了几分朝气,便没再多说,两人相伴着往悬崖边的长廊走去。坐在那里,可以观看前方一望无际的万顷碧波。太阳已经接近海面了,一个橙红色的硕大火球半隐在云朵里,把西天边熏染得无比绚丽,没有风,海上波平如镜,白日里的点点帆影也不见了踪迹。远处,鲸鱼湾港码头上那一排排塔吊在暮霭中若隐若现,沿着海岸线是一桩桩直插云霄的风力发电风轮,由远及近,宛如给逶迤曲折的海边点缀上一只只白色的音符。
程可帷的心情豁然开朗,刚才在车里的纷繁头绪在这一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轻松愉悦、没有丝毫压抑的快乐感油然而生。他扭头细看了看蓝梦瑛,发现今天她的装束也挺有特点,绿白相间碎花短打里面是一件橘红色高领绒衣,棕色多褶裙刚刚及膝,肉色丝袜的脚上套着深米色长靴,长发垂肩,颈上松松地围着一条豹点纱巾。平时她在穿着打扮上比较古板,这可能与她的职业有关,像今天这样活泛适意,程可帷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不由得笑了笑。
“你笑什么?”蓝梦瑛佯怒,旋又嘲笑道:“一定是看不惯我这身打扮吧?你们当官的总是这样,看见点新鲜玩艺儿就疑神疑鬼,立马提高革命警惕性了,对不对?”
“正相反,”程可帷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向认为,女人就应该有女人味儿,这样的穿着,才是蓝梦瑛同志应该有的形象呢!没听说吗?有品位的服饰是一个城市流动的风景,滨州的风景晦涩灰暗没有灵性,就在于女人的衣裳跟不上潮流。所以我坚决支持你这位省里有名的大牌记者带出一个新的时尚,帮助滨州人改变在省内外的落后名声。”
“哟!没想到贵党还有你这样开通的大书记呢!”蓝梦瑛高兴地转过身,挽起程可帷一条胳臂,夸奖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了,真还是头一次听你谈论时尚,看来你的观念并不落伍呀!”
是呵,书记!程可帷脑子里忽悠一下,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这样的话,固然是他心里所想,但好多年来不管在什么场合,他都不曾这样表露过,即使与蓝梦瑛,也是第一次。她说得对,自己的观念并不落伍,可是,观念先进,并不等于什么事都可以做,譬如她所要求的。
他的心里沉了一下,慢慢向蓝梦瑛述说了在省里见到王景林时,省委书记提醒自己的那段话。
“怎么,这点小事还惊动那么大的领导了?”蓝梦瑛站住脚步,盯着程可帷问,“王书记批评你了?”
“那倒没有,”程可帷说,“领导过问,是对我的关心,他当然不希望我在这个问题上被别人抓住把柄。”
“这算什么把柄?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蓝梦瑛气恼地说,“我今天特别高兴,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早晨伊豆给我打电话了。”
“她来电话?说什么了?”程可帷有些惊讶。伊豆这半年态度似乎有些转变,但程可帷仍然害怕伤害到她,与妻子的事迟迟不能下决断,女儿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我没想到,伊豆会这样通情达理。”蓝梦瑛的话里有几分感动,声音也有些颤抖,“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说,蓝阿姨,我现在懂得爸爸了,前半生他过得很不快乐,既然跟你在一起他能幸福,我不再反对你们俩结合,只希望你对他的爱能像我一样,永远永远;第二句是,妈妈那边,我会做工作的,不让她再拖着爸爸不放,即使以后她找不到新的归宿,毕竟还有我这个女儿,我会陪伴她到老的。听到这里,我哭了,伊豆也哭了。可帷,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歉疚感,甚至想到,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我是伊豆,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啊!”
她终于抽噎起来。
程可帷也没想到女儿会是这样一个态度,女儿长大了,这是在一瞬间他的感受。他轻轻拍拍蓝梦瑛的手,不让她哭出来。本来他找蓝梦瑛来是想和她商量,在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是不是把个人感情问题往后放一放,可是女儿的电话让他改变了主意。既然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想拿这件事做文章,那就让他们去做好了,我程可帷固然是一个位高权重的领导干部,可是领导干部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何况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性格注定就喜欢开顶风船,一两封匿名信,或者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蜚语,又怎么能让自己退却呢!工作、事业是如此,个人生活也是如此。
他温柔地把蓝梦瑛抱在怀里,静静地,一句话也没说。自打蓝梦瑛从自己身边不辞而别后,这是好多年来他头一次这样抱着她。
23
电话响了,石榴抓起来听了两句,脸色陡然一变,把话筒交给于先鳌。
是从莫斯科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里的人是接替慕铁前的滨州市政府驻俄罗斯商务协调办主任。这个主任名义上是市政府任命的,其实早先也是腾鳌集团的人。这几年,腾鳌集团安插了不少人在政府机关里,他是最早跻身于公务员行列之中的一个,所以每逢有大的动向,他都要在第一时间首先向于先鳌报告,何况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腾鳌集团驻俄总代表。他在电话里说,贾伟达已经多日联系不上了,据分析,他有可能跑回了国内。
放下电话,于先鳌蹙眉沉思片刻,示意石榴把姚宜南找来。
于先鳌打拼了这么多年,手下网罗了一大批得力干将,除了石榴有着干女儿的特殊身份外,姚宜南和贾伟达、慕铁前,都属于他的嫡系之列。姜大明虽然不曾在腾鳌集团干过,但于先鳌从来没拿他当市领导看待,而是早已经把他视为与自己同一驾车上的人。在这块地盘上,能够摆布得了于先鳌的,只有老大,老大是腾鳌集团的靠山,也是腾鳌集团的保护伞。不过在于先鳌看来,老大同时也与腾鳌集团有着休戚与共的关系,双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句难听的话,就好比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何况老大有许多难言之隐也深藏在于先鳌的心底。对这一点,老大自然心知肚明,所以对于先鳌,他除了有高居人上的威仪外,更多时候都是尽量满足腾鳌集团的意愿和要求。
贾伟达进入腾鳌集团十多年,既管过一摊业务,也曾奉派长驻俄罗斯,一直被于先鳌视为心腹。这个人做事认真,而且非常听话,不藏私曲,至少在于先鳌看来,他对自己称得上忠诚不二。8号楼坍塌后,从心里说,于先鳌很不情愿让贾伟达来背这个黑锅,但老大的话说得对,他不出来顶这个罪,难道能让市委市政府承担责任?十八层地狱,哪一层没有屈死的鬼?再说了,一旦他被盯上,那后果就严重了,别的不说,仅这听涛苑工程,他知道的秘密就太多了,到那时,不知道还得有多少人要跟着走霉运呢!所以,这屈死鬼只能由他一个人来当了。后来听说程可帷追查白逸尘死亡事件,于先鳌更觉得老大这步棋走得对,因为贾伟达也与这起案子关联不小。
不过于先鳌安排贾伟达出逃境外,也是个权宜之计。名义上派他到莫斯科协助总代表开展业务,实际上只是个虚衔,目的不过是让他躲起来避避风头。既然国内已经对他发出通缉,堂而皇之地去上任,那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嘛。中国的事,许多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于先鳌料定,用不了多长时间,随着塌楼事故善后结束,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有老大暗中罩着,哪有摆不平的事!那时候,他还是要把贾伟达接回来继续委以重任的,毕竟这样敬业而不玩心计的人太难得了。
可是这小子耐不住寂寞,竟然不打招呼自己跑了回来!这就使得事态严重了。于先鳌听石榴说过,贾伟达藏身国外,心理一直不平衡,而且对老婆孩子放心不下,每次来电话都显得格外冲动,精神状态很不好。于先鳌一方面吩咐驻俄总代表在生活花销上尽力为他提供优裕条件,一方面叮嘱姚宜南务必要把他的妻子女儿衣食住行照顾好。姚宜南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几乎每周都要上贾家去看看,那娘儿俩对腾鳌集团特别是对于老板的关怀十分感激,日子过得也很好,很安心。本以为不会再出什么岔头,却不料贾伟达来了这一手!一旦他在滨州市露面,已经渐渐沉寂的塌楼话题势必再度引起热议,官方一定会重新对他采取行动,那样,牵一发而动全身,多米诺骨牌效应不可避免地就会出现,不仅腾鳌集团,包括老大在内,不知会有多少人要跟着受牵连。
所以,无论如何,必须抢先一步找到贾伟达,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这也是于先鳌给姚宜南的主要任务。
下班的铃声响了,医院门前依旧人来人往,有往外走的,更有不少往里进的,除了看望病人外,那些来送餐的家属也都是脚步匆匆。刘芷薇取出自己那辆旧自行车,抬了两次腿才骑上去。她有些恍惚,眼前掠过的各色人等仿佛都变幻成一年多前ICU病房里那张煞白的面孔,如同一张已经渐渐褪色的老照片被重新打上了强光,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刘芷薇这种幻觉来自刚才在院长办公室里的谈话。院长找她时,她正在跟接中班的护士长交代病房里几个一级护理病人的病情。和她谈话的三个客人中,她只记住其中那个年轻人是市委程书记的秘书,姓刘,另外两个好像是外地来的,具体来自什么地方什么部门,刘芷薇根本没记住。谈话显得很神秘,当然也很严肃,连院长都回避了。对方要求她仔细回忆一下当初抢救白逸尘专员时的情形。她边回想边斟酌着词语回答对方的问题。几个人边听边记,没有人纠正她或反驳她,即使她自己也感觉出有的地方回答得不够严密。真正令她身上冒冷汗的是刘秘书问的一个细节。他说,从纪主任留下的日记看,白逸尘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而第一批进入ICU病房的当时只有纪主任和作为护士长的她。纪主任对她说过,病人绝非胰岛素注射过量而死,从症状看,更像是麻醉镇静类药物中毒。纪主任当时还吩咐她抓紧时间做了察体记录。但后来在出具死亡鉴定时,病历档案中并没有出现那份记录,甚至连提也没有提。现在需要澄清的是,这份记录当时做了没有?如果做了,后来的去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