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逸尘死后不久,刘芷薇就意识到自己可能牵涉进一个很大的黑幕里,那是处理白逸尘遗体当天,市公安局的局长亲自找到她,要走了她做的死者体察记录。那个局长还严厉警告她,不许把这件事向任何人透露,因为这关系到上级领导的形象,关系到政府的形象,毕竟如果事实确如纪主任分析的那样,一个堂堂政府专员,竟然注射麻醉品成瘾,这简直与吸毒无异,那就不仅仅是个人嗜好问题,而是一种犯罪!刘芷薇是从这个角度理解的,所以认为公安局长的要求顺理成章,此后她也的确不曾向任何人说起过,包括丈夫贾伟达。然而前不久纪主任在家中遇害,使得刘芷薇再次对自己的境遇感到担心。纪主任曾几次向她索取那份记录,她都支吾说夹在废旧医疗病历里处理掉了。不过对自己亲笔写下的那份记录的重要性,她感悟得越来越清楚。她开始察觉到,白逸尘的死亡,很可能不是那样简单,假如那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纪主任的下场,说不定就与这个阴谋有关。如此推想下去,自己当初也参与过这个事件,会不会也要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呢?每思及此,她都会暗自打个冷战。
面对刘秘书咄咄逼人的追问,刘芷薇只能承认自己的确做过那样一份记录,但后来院方并没采纳她的记录,至于记录去向,她仍咬定被当成废纸扔掉了。刘秘书没再言语,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解释。这使她如芒在背,周身不自在。最后,一位操北京口音的客人开口了,他要求刘芷薇好好回忆一下那份记录的内容,再把它写出来,过后他们会来取的。
“先到这里吧,”刘秘书交给她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回去后,你如果想起什么新的情况,可以随时找我。”
他温和地说,脸上挂着微微笑容。
刘芷薇回到家里,刚刚关好门,身后忽然上来一个人,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吓得她“啊!”大叫一声,对方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芷薇,别怕,是我!”
刘芷薇的心跳险些停止,可听到这个熟悉而又朝思暮想的声音,又几乎晕厥过去——是贾伟达,自己的丈夫。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禁不住号啕起来:
“伟达……怎么是你?……你怎么……你怎么回、回来了……”
“不要哭,不要哭,芷薇,别哭。是我,我回来了!这回我再也不走了,天天在家陪着你……”
贾伟达怕被邻居听到动静,抱起她走进卧室,又紧紧把门关上。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你知道吗……伟达,你……知道我、我有多么想……你吗?伟达……小佾也,也总是……念叨你……”
刘芷薇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贾伟达喉头一阵发紧,眼泪也要流出来,他急忙吻住妻子的嘴唇,不让她往下说。
两人抱着不松开,刘芷薇紧闭双眼,享受着这失而复得的幸福。这一刻,在院长办公室里的紧张局促,孤身一人带着女儿艰难度日的不易,对远在异国他乡的亲人的无尽思念,晚上孤枕难眠时的寂寥与辛酸,都被丈夫那狂野而粗鲁的热吻所融化。她像醉了般周身无力,似乎连站立都站立不住,不由得瘫倒在床上,任由丈夫把自己压在身下尽情地亲热……
激情过后,刘芷薇慢慢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是暮色低垂。她急忙起身,想给丈夫做一顿好吃的。这时她才想起来问丈夫,他是怎样进到屋里的。
“我有钥匙啊!”贾伟达掏出那把四棱柱房门钥匙,“手机扔了,行李扔了,所有身外之物都扔了,只有这把钥匙我一直带在身上,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孩子,我活下去的希望啊!”
刘芷薇感动得把贾伟达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她看得出来,丈夫的面色变化很大,变得苍老憔悴,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甚至头上的白发似乎都比以往多了许多。她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
“你回来……是他们同意的?于总叫你回来的?”她问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贾伟达摇摇头,旋即咬着牙说:“我是自己跑回来的!他们都不知道,于总也不知道!所以你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替罪羊日子了!明天我就去鳌宫找于总,把话说明白,该由我担的罪我不推,不是我的责任也别想叫我顶缸。这种不人不鬼的逃犯生活,我过够了!”
他张开双臂,再次抱住妻子:“我想开了,不再去当什么经理老总,不要什么好车好房子,也不需要那么多钱,咱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在一起过日子,比啥都强,咦,小佾呢?她该放学了吧?”
“小佾……”刘芷薇欲语又止。
贾伟达放轻脚步从楼门里走出来,左右望望,整个小区一片沉寂。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夜生活,一过十点,街上便鲜有人踪了。他转过楼角,想找一辆出租车,没等定下神来,却听到一阵震耳的轰鸣声,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辆“川崎?神火”大摩托来。摩托主人跳下车,把头盔往脑后一推,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上前抓住贾伟达的手,亲热地连声喊着“大哥”:
“大哥,你可把小弟找得好苦!还是姚哥猜得准,他说只要守在这里,迟早会见到你……”
还没等贾伟达反应过来,前面路口拐过一辆斯巴鲁越野车,停在两人身旁,姚宜南满脸带笑地从车里出来,不由分说便捶了贾伟达一拳:
“你这哥们儿也不够意思,说回来也不打个招呼,老板可惦记坏了,下死命令叫我早些找到你,他要好好慰劳慰劳你呢!”
这一切都发生在三两分钟之内,此时贾伟达才认出来,骑着大摩托的是虎头。他与虎头没少打交道,鲸龙房产开发新楼盘时,每当遇到不肯老老实实动迁的“钉子户”,都是虎头带着他那帮弟兄充当打手,用暴力“拔”钉子,当然虎头从中也没少捞好处。
贾伟达本想躲在家里过几天安稳日子后再找机会去见于先鳌摊牌,却没料到人家先走了一步,竟然堵在自己家门口了。事已至此,他只能说实话。半夜三更出来,他是为了去见女儿。刘芷薇告诉他,小佾自从他逃到国外后,学习一落千丈,这次高考成绩也不理想,后来干脆告诉妈妈说自己不想上大学了,姚叔叔答应帮忙找一份好工作,她要早些挣钱帮助妈妈养家。前些日子,姚宜南来家里报告一个好消息,说是俄罗斯方面计划在滨州设立远东区经贸招商中心,想在当地雇用一批年轻人,他建议小佾去报名。小佾一听异常欣喜,连声说自己愿意去,有了这个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到俄罗斯去找爸爸呢!姚宜南说,那得先到师范学院住校一段时间学习俄语。刘芷薇想想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出路,况且女儿积极性也挺高,便答应了。一晃两三个月,小佾每周只回来一天,连刘芷薇也难得见女儿几面。明天就是周末,刘芷薇劝丈夫在家里等女儿回来,但贾伟达思女心切,硬要半夜去学校跑一趟,亲眼看看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变成什么样儿了。
姚宜南朗声笑着说,你老兄真是个好爸爸,看来我来得正对,不然你就是到了师范学院,也找不到小佾呀,她是我亲自送去的。走吧,上车!
姚宜南的话贾伟达很相信。刘芷薇告诉他,这半年多,姚总对她母女俩照顾得很周到,不时嘘寒问暖,送这送那,对女儿更是关怀备至。说起来在腾鳌集团,贾伟达与姚宜南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在自己落难之时,人家能这样仗义,虽说这里有于先鳌的关照和石榴的安排,也是很难得的了。因此从心底里,贾伟达对姚宜南暗存了几分感激。
斯巴鲁在昏暗的街灯下向前急驰,川崎摩托紧随其后。跑了一段路,贾伟达察觉到方向不对,似乎是出了市区,便问这是往哪里去,正开车的姚宜南笑着说,半夜三更的,到了学校人家也不能给开门呐,咱哥儿俩快一年没在一起闹腾了,前边是“酒吧走廊”,还是先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个通宵,天亮了再去见小佾不迟。
说着话,车子停在一座全部用白桦木搭建起来的极具俄罗斯格调的院落前。贾伟达想想姚宜南的话有道理,便随着他下了车,抬头一看,大院门楣上有“海参崴”三个字,这里以前他来过,不过这回走进这个大门,他却有一种别样的感慨。
“酒吧走廊”扩建为“俄罗斯风情一条街”的工程正在紧张施工中,虽然已近午夜,整条街道依然灯火通明,机声隆隆;海参崴酒吧里也是红灯高悬,丝竹悠扬,一个个包厢内不时传出戏谑声,拼酒声,调笑声,靡靡之音充盈耳畔。姚宜南还是选了冰竹轩。进得门来,一身俄罗斯宫廷侍女打扮的服务小姐递上菜单,姚宜南豪爽地推给贾伟达:
“你老兄尽管点,今天算是兄弟给你压惊,咱们一醉方休。——你不知道,这间屋子呀,去年平安夜,我还带小佾来过呢!”
……
当贾伟达醒过酒时,感觉头痛欲裂,周身的骨头仿佛也都被人一块块掰碎了似的。他努力想站起来,却丝毫动弹不得。一点点睁大眼睛,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天花板很高,四周墙壁刷得耀眼地白,没有窗户,只在墙角有一扇厚重的橡木门。正面墙上,是八个冷森森的黑体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两侧屋角分别挂着一面数码电视屏幕和一只摄像头。贾伟达扭头看看,屋子里除了自己,再无别人。而他则被警用束缚带紧紧固定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还戴着铐子。看着对面那张台子和上面摆着的录音机,再看看自己身上这套行头,他脑子里忽地清醒了,这是一间审讯室!
贾伟达愤怒了!这个笑面虎、王八蛋!竟然给老子下套!“姚宜南——!”他大声吼道,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显得凄厉瘆人。
那扇橡木门开了,走进来的竟然是姜大明。贾伟达心里一阵发凉,落在他手里,下场可就不好说了。自己本来是想争取个投案自首的,现在却成了落网的通缉犯。
其实论起交往,贾伟达与姜大明的关系要远胜于与姚宜南,当然这种交往更多的是一种利益交换。作为开发商,很多时候他都要借助公安机关的力量来帮助自己摆平各种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公检法这些强力部门是支撑房地产业兴旺发达的主要保护神。那些土地纠纷,产权异议,拆迁操作,楼花预售,房产评估,售后争执,哪一样都离不开这些部门在背后撑腰,尤其是旧房动迁,基本上是靠拳头和棍棒在血与火中完成的。这些年,在动迁过程中或死或伤或残的人难以计数,没有公安力量做后盾,他贾伟达和虎头那伙混混不知道该进多少回监狱了。为此,姜大明的家门他去过不知道有多少次,逢年过节的孝敬是必不可少的,每次工程收口,也都得照惯例做点表示。而且他给姜大明的贡献远不只这些,听涛苑别墅小区图纸刚出来,他就让姜大明无偿选了其中最大的一套。如果姜大明能念及这些还好办,只怕他也落井下石,拿着自己当祭物去讨好上头。
想到这些,贾伟达嗫嚅着叫道:“大哥……”
刚才的一腔怒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姜大明圆圆的头顶上仿佛冒着热气,脸色红得厉害,明显带着酒劲,一屁股坐在主审席上,两手支颐,用一种猫看老鼠的眼神盯着贾伟达,良久,忽地笑了:
“咱们鲸龙公司赫赫有名的贾总,怎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啊?”
“姜局长……姜市长……”听姜大明的口气不友善,贾伟达知趣地换了称呼,“我是专程回来投案的!我本想先见过老板,再到你这里自首,可是,可是,姚宜南这王八蛋骗了我……”
“自首?投案?”姜大明打个酒嗝,语气轻佻地问:“你都要自首些什么罪行啊?”
贾伟达急忙说:“大哥放心,我姓贾的知道该怎样做人,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不乱说!”
“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别的人肯定不会放心的,他们怎么能相信你呢?”姜大明慢条斯理地反问,似乎没听出来贾伟达话里表白的真意。
看贾伟达张口结舌的样子,他补充一句:“你这家伙啊,就是头脑简单。好好地待在外面多好,哭着喊着非要回来往火炕里跳!你说那些人能放过你吗?”
贾伟达不明白他说的“那些人”是指通缉自己的公安部门还是与自己有这样那样经济往来的其他人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说软话:
“大哥,其实我就是想回来看看老婆孩子,根本没打算出卖什么人。大哥知道我的为人,出卖朋友的事我姓贾的是不会干的!大哥一定要帮我闯过这道坎!”
姜大明叹口气,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这道坎呀,恐怕不那么好闯。不过你想看看女儿,我倒可以成全你——”
他起身推开橡木门,姚宜南进来了,脸上仍旧笑眯眯的。
贾伟达肚子里的怒火猛地一蹿三丈高,恨不得一把撕碎了他。可是身下的椅子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的,他一动也动不得。
“老兄这一觉可睡得不短,一天一夜过去了。”姚宜南不嗔不恼,端正的面庞始终喜眉笑眼的。
姜大明不怀好意地咧咧嘴,扬起下颌向姚宜南示意道:“贾总想女儿了,你给提供个方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