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等候室是一个可以令人心安的地方,就像冰山里面一样。墙上浸染了千万人的情绪,源自往来于这里的病人家属们,前去参加一场可以改变他们人生的手术,或者刚从手术台上下来。
当然,以前我从来没有过这些想法,直到后来。很后来。
那个房间大而宽敞,有很长一排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庭院。那天天气很好,炎热并且阳光灿烂。外面看起来比屋里更加美好。
我坐在一张丑陋的绿色塑料沙发上,塔莎坐在我对面,疲惫的双眼不停地瞟来瞟去,眼睛因为流泪和缺乏睡眠肿胀而充满了血丝。
“她会没事的。”
“我知道。但是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我越来越紧张了。”塔莎站起来朝窗边走去,望向窗外,“如果是坏消息的话,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办。”
“达妮很坚强,相信我,我知道的。”我们的声音很小,在部队医院里,女性伴侣不是很受尊重,并且我甚至不愿意让房间那头凑在一起的一家人注意到我们。军靴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塔莎和我明白要谨慎一些。
“医生说要三个小时或者更久,塔莎,放轻松点。”
“好啊,我会放轻松!你怎么能说对我出这样的话来?差不多二十年了,她一直是我生命的全部,莫莉。”眼泪开始从塔莎的眼睛里渗出来,我的心紧了起来。我把自己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达妮作为我妹妹的时间有两个二十年那么久,但是塔莎不需要听到这些。
“过来。坐下。如果再过半个小时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的话,我就去护士站问问,好吗?”塔莎的肩膀垮了下来,坐在了我旁边,疲惫像斗篷一样罩在她身上。自从达妮被诊断出肚子里长了什么东西,已经好几周了。那个东西有足球那么大,而且必须得取出来。医生告诉我们说他们有95%的把握那不是癌症肿瘤,但是他们就那么清楚吗,真的吗?压根就没有什么是可以保证的。
“把头放在我大腿上,塔莎。试着休息一小会儿。”她一直都对达妮那么好,她们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快乐的一对。我从来没有像她们那么快乐过,不管是单身还是婚后。
塔莎叹了口气,蜷缩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头枕在我大腿上。我坐在那里让她休息,我的大脑像轮子上的仓鼠一样快速地运转着,有关癌症的统计资料在我脑中盘旋,担心的情绪像一个肿瘤顶在我胃里。三个多小时了还没有任何消息,可能会发生什么呢?
我看着对面角落里的一家人。没错,他们是军人。里面有两个成年男子留着军人特有的短发,穿着闪亮的军靴。他们的牛仔裤有点发旧,但是裤子上的褶皱看起来非常整齐,似乎可以切开一个软西红柿。还有一个小个子女人被他们护在中间,此外还有一个年轻女人,看上去像是他们的妹妹。塔莎的头枕在我大腿上时,我看到其中的一个男人在盯着我看。我抬起下巴,淡定地回看了他一眼。我并不觉得羞耻,但也没必要惹麻烦。我并不是同性恋,但是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我重新把视线转向窗外,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忧虑啃噬着我的骨头。我能感觉到靠在我身上的塔莎紧张不安并且微微颤抖。我拍拍她的胳膊,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与此同时,我精疲力尽的脑子里闪现着一连串有关于我妹妹的画面。
画面中我们两个人身上满是凡士林。那次是我出的主意。
她被斥责并且告知说她不是我的仆人时,达妮告诉我母亲说,“我还是要为她服务!”
试着教会达妮记住自己的生日,在她记错的时候责打她。在她终于记对了的时候拥抱她。
上小学的时候,在她教训了一个骚扰我的男同学之后,帮她往淤青的眼睛上敷冰块。在父母打架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会会好起来,但我还是那么说了。
当她放假回家来,见到她年轻的军人面庞,听到她对我说她是同性恋,问我爱不爱她。
当她告诉我说自己胃里有个一定要取出来的肿瘤时,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我告诉她说会没事的,而现在我祈祷真的会如此。
我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等候室来四处张望。我的心跳得很快,塔莎一下子坐了起来。他的视线越过我们,走上前去跟另外那一家人谈话。他轻言细语地说了几句话,随后那个女人便开始哭叫:“不——!不——!!!”
妹妹跌坐在椅子上啜泣起来。其中一个男子用胳膊搂住他的母亲,紧紧抱着。另外一个大步走向饮料贩卖机,用力地捶向机器侧面,我确信他弄破了自己的手,但他的肩膀开始不停颤抖,我想他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
又一名医生走进等候室,我立刻认出了她,我的胃一沉。她瞥了一眼那家人,然后向我和塔莎走来。塔莎握紧了我的手,我们一直坐着等她过来。
当医生走近的时候,我看见她在微笑。一点希望的火花被点燃了,我跳起来,拉着塔莎和我一起。
“塔莎,莫莉,”英戈尔医生把手伸向我们,塔莎开始啜泣,紧握着我的手,“我们把它全部取出来了,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肿瘤是良性。”
“哦哦哦!”
“上帝啊!哦,谢谢你,上帝,感谢上帝!”我们疯了一样上下跳着,英戈尔医生只是看着我们笑。我抱着塔莎,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那个捶打机器的男人正盯着我们。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仇恨,而且我能体会到他在想什么。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我们的角色调转的话,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之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再次想起那个令人不安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令我难以忘怀,并且我能从天花板上的影子里,看到那个年轻男子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