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会飘零,水会枯竭,我却依然记得白驹过隙的芬芳。树会参天,字会淡去,你是否还记得铭刻千年的誓言?
在夏荷依的心中,何尝不是该做了断的时候了?
下一个轮休的日子,荷依特别拜托了吴子桐带安奇出去玩。小孩子自然欢欣鼓舞,吴子桐也欣然同意,明媚的秋光山色里,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像浮萍一样漂泊无依。
“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啊?”
安奇像托马斯的小火车一样呼啸来呼啸去,一刻也不肯安静,旺盛的生命力和他那死去的哥哥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在这样一个少人静寂的地方,荷依也放下了禁忌,任性地流连于男孩那仿佛自有生命一般的细软发丝。
“这是一片由学生们捐钱捐树开辟出来的树林,又叫青年林。每年也就植树节的时候最热闹,现在是秋天,又不是周末,林子里面几乎没什么人。我休假的时候常常会来这边。”
安奇不安分地四处张望着:“原来叫青年林啊,难怪看到的都是一对一对的……”
安奇忽然双手捂住嘴偷笑起来,那小表情又娇羞又可爱,一派孩子气的天真烂漫。
可是,为什么要偷笑呢?夏荷依正要问,安奇忽然大胆地表白道:“我喜欢夏姐姐。”
早就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白,可是配着这样的表情……夏荷依定定神,笑着说:“你每天都说好多遍,我听都听腻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安奇乖巧地靠在她的怀里,用胖乎乎的小短手圈住她的脖子,用带着牛奶香气的柔软双唇在她面颊上落下柔软香甜的一吻。
“我最喜欢夏姐姐了。”
明明知道小孩的喜欢和爱同自己的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心脏依然可耻地跳到连胸口都会撕裂的程度。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夏荷依站起身,牵着安奇的手;“咱们继续走吧。”
“姐姐,为什么你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安奇说错了什么吗?”
荷依的怀疑不是错觉,这个孩子的确有着不可小觑的敏感。
“没有,我只是想快点带你去一个地方。”
“喔喔喔!是不是很好玩?”
“至少,我觉得是个很有意义的地方。”
小孩子能听得懂吗?荷依似乎已经忘记了,却不想安奇的回应更加突破天际:“是夏荷依的心中,留有记忆的地方吗?”
荷依低头凝视着他。
龙天,龙天,你叫我如何相信他真的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来到这里,你发现了什么吗?”荷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欸,总觉得……很熟悉的感觉……”安奇摇摇头,又困惑地环顾着四周,“当我还是小宝宝的时候,说不定来过这里呢。”
夏荷依忽然强烈地动摇起来,她凝视着安奇的面孔,耳朵里全是鼓荡振奋的心跳声。
“你想起了什么吗?”
“我来的时候,应该不是这个季节吧。那时候树叶都还长在树上,地上到处是心形的影子,可好看了……”
安奇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向前走去,厚厚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蚕食着夏荷依的清醒。
而最后一丝理智近乎强制性地分割着两人的距离。
风舞秋林间,仿佛只剩下一前一后两道影子。
安奇仿佛被某种意志牵引着,一路向前走去,其间也有走错路退回来的时候,不过这个地方的确和八年前太不一样了……在多次试探和换路后,安奇还是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找到了那个地方——
“好大的树!”
安奇万分惊愕地抬起头,棒球帽落在了他的脚边。
满树都是沙沙的响声,心形的树叶在地上狂舞着,仿佛欢迎他们的到来。
“桉树是这个世界上生长最快也最高大的乔木。”
夏荷依慢慢走上前来,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往上看,也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露出颤抖的怯意:“对于小孩子来说,它的确太过高大和强悍了。”
“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安奇又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见过它还是小树苗的样子……”
这一次的疼痛感如此突然而又尖锐,似乎连皮肤都要撑裂了。
龙天,龙天,你叫我如何相信他只是恰巧见过桉树的树苗?
夏荷依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吃力地解释道:“或许,你在你们家的阳光房里种过桉树苗吧……”
安奇却仿佛没听到,只是用手在腰间比画着:“大概这么高的时候,我把它种在土里。”
“你还……想起了什么吗?”夏荷依用梦呓般的声音低语呢喃,身体里却喧嚣着丢失最后一根稻草的兵荒马乱——
安奇抬高头,目光在粗粝的树皮上来回寻找着。
“嗯……树上是不是刻着字?”
“你还记得树上……刻着什么字吗?”
“嗯……嗯……嗯……
“好像是……好像是……
“安格喜欢荷依。”
神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让我何其不幸地失去了他,却又何其幸运地找回了他!
眼泪在下颌处汇聚成溪流。
眼睛已经看不清5㎝之外。
日月星辰在这一刻尽失光芒。
大地万物在这一刻尽失颜色。
只有面前的这棵树和树上的字,散发着苍茫古朴的气息,掠夺了她的神思与感官。
虽然它们早在数年前就已经粗粝得辨认不清。
可是她知道。
或者他知道。
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刻在树上的字——
安格喜欢荷依。
夏荷依忽然蹲下身去,用力把安奇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
“啊痛痛痛痛痛!”
安奇无辜地大喊着,夏荷依却依然要把他的身体揉进自己身体似的那么用力。
再不会有任何怀疑。
再不会选择逃避。
风暴般的情绪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全身,树枝崩裂的声音在身体里不断响起。
只有当这一刻任性地毫无保留地抱住他,夏荷依才如此鲜明地感觉到他的真实和躯体的生命力。那是梦中无论如何也不能拥有的温暖,以及指尖所能触摸到的实感。
真的是他!
是我可以舍弃一切,一切的一切,保护和深爱着的人!
在摇曳的树影下,在沙沙的风语中,夏荷依紧紧抱着那个孩子,感受不到时光流逝,听不见山谷空音,她就像一个孩子,哭得根本停不下来。
失而复得和得而复失的心情像双螺旋的DNA一样盘踞成天梯。
此时此刻,她心中再明白不过——
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你真的要走?”
看着夏荷依忙碌地收拾行李,杨振羽一脸落寞地站在旁边。
“其实已经犹豫好久了,这次终于下定了决心。”
“可是,百伽图是这么好的一家医院,你真的舍得走?”
“不要误会了,我离开,只是因为私人原因,并不是觉得这里不好。”
“这个私人原因足以让你放弃自己的事业和理想吗?”
振羽不能认同这种选择。
夏荷依却依然温柔而坚定地回答道:“龙天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很对,有理想的人在哪里都可以成就一番事业。我还没有放弃,别为我担心。”
夏荷依微笑着,清雅出尘的面孔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杨振羽明白了什么。
“你是打算去龙天那里吗?”
“嗯。他早就邀请我过去做护士长。我觉得薪水和职务都不错,也对他的能力很放心,所以就这么决定了。”
杨振羽站在那里,微微地笑着。
她想,她已经找不到任何阻止的理由了。
夏荷依的行李并不多,更何况大多数的东西印记太深,她都不想带走。当她提起行李的时候,杨振羽走过去,和她来了一个告别的拥抱。
“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杨振羽真心实意地祝福道。
夏荷依一时间有些恍惚,她拍拍杨振羽的肩膀,也真心实意地祝福着。
“你也一定要幸福哦。”
“一定会的。我可是杨振羽啊!”
似乎是自我宣言般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魔法前的施咒吗?
为什么觉得刚才还情绪低落的她忽然又有种元气满满的感觉了?
夏荷依这样想着,却只能用笑容独守面具下的残缺。
振羽很是不舍荷依的离去。
有些人即使相处了一辈子,却淡漠如生人。有些人仅仅见了几面,却好像认识了几世。
抛开那些浮躁的杂音,振羽是真的觉得可以和夏荷依做一辈子的朋友。
如今荷依要走了,振羽顿生曲尽人散的失落怅然。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只是离别的序曲。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就像注定要伤秋悲冬一样迅速把一切洗成素白。
而那时,振羽还没有悲伤的预感和觉悟,只是在突然接到电话的时候烦恼起来。
“这个周末有安排了吗?”
来电是手机上莲花的图案,带着一副清心寡欲的高冷,宛在水中央。本就应该远观的景色,却跨越障碍来到了跟前,振羽在这样的问话中有些无措。
“还没有。”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最诚实的回答。
“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他的声线像挂着一层霜,偏偏下面又有柔软的绿意。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而且自己也有这个需求,只是……
“好啊,大雪天泡图书馆最惬意了。可以叫上别人吗?”她假装不经意地笑着提议。
微妙的一秒钟停顿。
“可以。”
振羽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打算叫谁?”
振羽又莫名紧张了起来。
“嗯……前两天碰到天南,他也说本地的图书馆不错,要带我去看看……”虽然说的也是实情,但到底是哪里不对了,让自己居然有种心虚的感觉?
“天南啊……”那边拉长了声音,意味不明,让振羽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就一起吧。”他最终说。
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然而,在此后的几天里,振羽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纠结中,在抵触和期待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中终于迎来了雪霁后的周末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