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痴情的雪候鸟,一直把自己埋在那个寒冷冰冻的冬季,痴痴地等待着枯木勃发出春的气息。
“明天姐姐还会来接我放学吗?”
当夏荷依把安奇送到他妈妈——吴子桐那里的时候,那个精致得仿若上帝杰作的孩子纯真清澈地期待着。
想要应下来,不想对他说一个“不”字,可是荷依默默地看着对面那个仅仅到自己腰间的小孩,却温柔地给出了残酷的答案。
“明天上前夜,五点就要接班,不能去接安奇。”
“不嘛!姐姐如果不能来接安奇,安奇就不要上幼儿园……”
被吴子桐强行抱走的时候,安奇一直撇着小嘴干号,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了,夏荷依依然僵硬在原地,仿若一尊雕像。
“真是感人肺腑的一幕啊!”
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像重锤一样敲打着荷依的心。
“不熟悉的话,怕是会以为你才是那个孩子的母亲。”
“母亲”这个称谓让夏荷依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一个闲到喜欢八卦的人。” 荷依疏离清淡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对我就不能稍微热情一点吗?好歹我也是从乡下专程来觐见女神的。”
树下的人影施施然地走了出来,依然是双指抚颌,精明外露的模样。
“我以为,自从你在布达拉宫给我打了那通电话以后,已经被西藏纯粹干净的风彻底吹醒,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夏荷依的表情又严峻了几分。
龙天懒洋洋地接道:“难道你打算和一个五岁的孩子继续相亲相爱下去?”
“我和他不是你想象中那种龌龊的关系。”荷依生硬地回答道。
“我原本也以为不是。可是,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龙天目光锐利地看过来。
“你别自欺欺人了。那孩子和安格长得实在太像了,你根本就是陷在安格重生的幻影里无法自拔。”
荷依久久地看着他,忽然背过身去,双手紧紧地抓住面前仿若救命稻草般的护栏。
“我知道的!我知道自己不该奢望!可是……可是你也承认那个孩子和他实在太像了!我不那么想才是自欺欺人!”
龙天望着荷依瑟瑟发抖的背影,眼中的锐光消散了一半。
“是你太执着了,因为执着,所以才出现了幻觉。”
“他们两人相似的小动作太多了。”
“在同一个家庭环境中长大,子女都有模仿亲生父母的习惯。”
“他对我特别依赖。”
“动物学中有一种感情叫雏鸟情结。你对他比他妈妈对他还好,他依赖你并没有错,无情才会让人觉得奇怪。”
“大家都在说,这孩子莫名地会说出大人才会说的话。”
“不要小看孩子的模仿能力,他只是在模仿大人的说话方式。”
“可是,他聪明得根本就不像五岁的孩子。”
龙天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转过头来。
“我以为,我上次在电话里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听进去了。”
夏荷依一下子紧紧地闭上了嘴。
是的,这些理由她都说过,也从龙天那里得到了令人信服的答案。可是潜意识里她依然在期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她就像痴情的雪候鸟,一直把自己埋在那个寒冷冰冻的冬季,痴痴地等待着枯木勃发出春的气息。
荷依眼中的神色已经让龙天看不下去了,他突然用力地捶了一下护栏,连带着一整排都摇晃起来。
“在灾区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有殉情的打算。回到这里了,你又陷入那个人虚幻的重影里怎么也出不来。夏荷依,你的生命里除了安格还有什么?你活着就只有这么一点志气吗?!”
夏荷依把脸深深地埋进护栏里。
“那我又能怎么办?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全是他驻留在这里十多年的残像。我闭上眼睛,视网膜上也全是他的音容笑貌。龙天,不怕说一句让你笑话的话,我曾无数次地梦到安格,梦到他还活着,微笑着对我说你回来啦,然后忽然就七窍流血而死。我每一次从梦中尖叫着醒来,就觉得自己像死过一次那么难过。同时,我也会想,要是梦里的是真的就好了,我至少遵守了和他的约定,没有因为自己的冒失莽撞而错失见他最后一面……”
龙天的手指轻轻地颤抖了起来,他的头埋得很低,眉眼浓黑,看不清面容。
“所以,我在想,我们彼此都那么不甘心,老天爷或许会同情我们吧。他答应过要回来,或许,就真的以某种形式回来了,如果,如果那种形式是安奇的话……”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
夏荷依吃惊地抬起头来,清减的面颊苍白若纸,龙天的心像是被树根紧紧缠住一般难受,却又从根集处冒出了新苗。
“我带你离开安格魔咒。”龙天深深地看着她。
“不……我不能……”
荷依一边摇头一边踉跄着后退,纤细的手腕却被龙天一把抓住。
“你也想过逃离对不对?你在灾区的时候曾经有过放弃的想法。”
“……”
“只要还留在这里,整天睹物思人,又或者被他的幻象迷惑,你根本不可能拥有未来。跟着我,去新的地方工作,重新审视自己,你会发现人生本来就是一段一段的经历,没有什么不能放下。”
夏荷依不得不承认,龙天的声音和说的话都很有诱惑性,诱惑着她那颗本来就虚弱狼狈的心求救似的要扑向他。可是……可是为什么胸口又如此疼痛?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只是因为“舍不得”这样浅白的理由吗?
龙天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那一瞬间,就好像站在了他最得意的手术台上。
“退一万步讲,就算安奇真的是安格的转世,你和一个五岁的孩子也根本不可能有未来!”
夏荷依的身子猛烈地颤抖起来。
夏荷依身心疲惫地回到宿舍,一推开门,就听见杨振羽弃妇般的哀怨控诉——
“夏荷依,你明明答应人家今天晚上去电子图书馆办卡的,人家望夫崖一般等你,你却这么晚才回来!难道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吗?”
荷依这才想起昨天晚上答应振羽的事,满心愧疚地说:“对不起,我真的忘了,明天带你去好不好?”
“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振羽挨着荷依坐下来。
荷依精神恍惚,也顾不得对面坐着的是谁,只简短地回答道:“刚才见过龙天了。”
“龙天啊,呵呵,又说了什么突破下限的话了吧?”窗影之下,振羽的笑容亦是不明。
荷依轻轻靠在振羽的肩头上,异常低落地说:“小羽,我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龙天又说让你跟他走的话了吧……”
振羽的肩头一片冰凉沉默。
“说了。”
“不想走的话,别理他不就得了?”
“可是没法忽略。”荷依疲惫地闭上眼睛,“或许他说的才是对的,与其在这里做困兽挣扎,不如做做减法,让自己简单一点、单纯一点,或许我就能如他所愿地活得长久一点。”
到底是怎样的压力如石板一样压在她的胸口上,带来窒息般痛苦的感受?振羽忍不住环住她,越发感觉到这人冷静强大的外表之下,依然是一颗脆弱敏感的玻璃心。
龙天到底把她逼成什么样了?居然让爱情也变成了负担?
振羽丝毫没觉察出荷依话中的第一个“他”和第二个“他”并不是一个人,只遵从本能反应地劝说道:“觉得累的话,就不要再挣扎了。属于你的终究会属于你,不属于你的再怎么强求也得不到。他不懂,你应该懂的。”
振羽已有所指,荷依却听得别有弦音。
“果然是这样啊,不属于你的,再怎么强求也得不到。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然不懂……”
“所以啊,你就不要再庸人自扰了。”振羽笑着握住荷依的双肩,“女人啊,心情一不好就容易雌激素下降,雌激素一下降就容易长皱纹,一长皱纹更年期就快到了……你啊,有烦恼就丢给男人去想吧,反正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黑夜过去,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人生啊,果然就该简单至此。
荷依羡慕地看着振羽:“真好,有你这样元气满满的小伙伴,连我也觉得轻松好多。我要是能像你一样想得开就好了。”
“我啊,哈哈,医得了别人,医不了自己。不说了不说了,还有一大堆衣服要洗……”
说话间,振羽已经站起来,抱着两大盆衣服走出了寝室。
如果荷依对振羽再了解一点,一定会奇怪她怎么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如果荷依对振羽再观察仔细一点,一定也能看到她在公用洗漱间大开着水龙头,却完全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
“刚才见过龙天了。”“我觉得好累,真的好累……”“如他所愿地活得长久一点。”
荷依虚弱的声音一直缠绕在耳边。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振羽微笑着关上了哗哗流水的水龙头。
我早就应该对他说声谢谢。
谢谢他那么坚决地离开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