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的地方是凉州府衙的水牢。水牢建在衡玉山山腹内,衡玉山属于环形山,外高中空,里面是个极深的水塘。
建造者在尽头处安了个水车,水车缓缓转动,带起水花阵阵往水牢里洒,水位漫过脚踝。还是初春的天,本就有些微凉,此刻在水中,更是冰冷刺骨。
白家几人被关在一起,狭小的牢房里,只有角落里一人大的床位上铺着稻草,也是极为潮湿阴暗。
令白梓溪想不到是,不仅是白老爹白夫人,大姐和小弟被关进地牢,连她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淳于姨娘也一并被拖入水牢。
唯一的漏网之鱼只剩下前往鬼谷学医的白家二小姐白梓玉了。
张府尹此次下了狠手,不仅查抄了悦宝楼,还查抄了白家,以及白家所有在凉州的产业商铺,包括药铺,酒楼,布庄,茶庄等等。
淳于姨娘长年卧病在床,早已没了力气走路,衙役一路粗暴地将她拖过来,打开狱门扔进来,白梓溪手忙脚乱奔过去将母亲揽在身上。
淳于姨娘脸色蜡黄,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凹陷,眼底布满黑圈。一双手形容枯槁,身子单薄仿似一阵风便能吹走。身子微微一动,便狠命咳嗽,一咳嗽,便满手绢的鲜血。
白老爷过来将淳于姨娘接过去抱去床上上。众人都围了过来,白夫人站在一旁拉淳于姨娘的手满脸关心:“妹子,怎么样?”
淳于姨娘微微摇头:“我没事,梓溪不孝,连累你们了。”
“姨娘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人。”白梓月插嘴道。
“对,姨娘,三姐刚刚好厉害呢,是英雄,大英雄!”白从文依旧盲目崇拜。
白梓溪眼泪终于滴下来,跪在淳于姨娘旁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娘,是我不好,是我闯祸了,才会连累大家,连累你……”
“咳咳、咳咳……你别说了……”淳于姨娘断断续续,伸手擦干她的眼泪,微微摇头:“好孩子……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都是娘的好孩子……”
“娘……”白梓溪握着淳于姨娘的手,贴在脸上。她万万想不到张府尹会做得这么绝,查抄了白府,还将她娘也关了进来。
娘这样子,不知道能挺几天?
祸事一件接一件。
白家才入了狱,原先与大姐白梓月定亲的王家便送来了退婚书。
王家与白家生意往来几十年,也是凉州有名的布商。王家公子忠厚老实,对白梓月更是痴心一片,求亲三次,白老爷才答应了这门亲事。没想到白家一出事,王家立即翻脸,什么山盟海誓,此生追随,全是糊弄鬼的!
白梓月定定地盯着退婚书看了一会,随即手指微动,“撕拉……”几声,退婚书被她撕成了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浸了水,模糊了字迹。
也模糊了那些曾经许下的誓言。
谁曾许她一世情深,举案齐眉?
最终不过大难临头,劳燕分飞。
“大姐……”白梓溪心头压上了一块大石,无言以对。
“没事,患难见真情。我还得感谢你,免了让我将终身葬送在这种人手里。”白梓月摇摇头,略微苦涩。原本心中还存有一丝念想,盼着王家能在外帮着周旋,救出白家众人,谁知王家第一时间选择的,却是撇清关系。
令人寒心的,从来都不是寒风冻水,是人心。
不多会,张府尹也送来了判决文书。
张府尹速战速决,列出十几条白家罪状,将白家判斩立决。
本来张府尹是没这权利的,但是李丞相的千金李雨桐要白家死,直接拿李丞相的官印在文书上盖了印章,于是这判决即时生效了。
三日后,斩立决。
闻听判决,淳于姨娘一口浓血喷出……
“梓溪,娘有话跟你说、咳咳、”淳于姨娘目光落在仔细身上:“梓溪,其实,你不是白家的女儿,你不是你爹亲生的……”
“娘……?”白梓溪疑惑。她虽灵魂是穿越的,但这具身体却一直是白家庶女身份,怎么就不是白家的女儿了呢?
“娘只怕没多少时间了,这秘密不说出来,只恐入土难安。”淳于姨娘断断续续:“娘当年流落街头,被白老爷所救,成了他名义上的姨娘。你是娘嫁给白老爷之前就怀上了的。你不是白家的女儿。”
白梓溪抬头看向白家众人,白老爷和白夫人无声点头。就连白梓月也没发出任何疑问,看起来这是白家公开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白老爷,请恕我自私,淳于家的女儿,不能死!”淳于姨娘忽然双目圆睁,煞是吓人。
白老爷摇摇头头,眼露悲戚:“是我白沐年没用,没保护好你们母女……”
“谢谢你,白老爷,淳于氏欠白家的,来生我做牛做马定当报答!”淳于姨娘挣扎着要起来跪下磕头。白老爷按住了她,眼中流露出心疼:“别说了,你、永远是我白沐年的妹子!”
当初从死人堆里救出这个女子,他就知道这辈子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可是她,已心有所属。
这感情,便只能尘封入土,深埋于心。这辈子,她到底是留在了他身边,每日能够看看,便已足够。
“沐年、对不起……”淳于姨娘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眼里滚出落到颊边。她何尝不知他心意,只是,世间难求是缘分,凡尘难遇是良人。她已有了那个爱的人,注定此生,只能辜负……
“娘!”白梓溪轻声叫。
淳于姨娘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黄色的锦布缝制的锦囊,做工极其精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锦囊地步辍了堇色流苏,很是雅致端方。
“这是什么?”白梓溪接过锦囊问道。
“这里面是你的身世,从你出生之日起,娘便亲手缝制了这个锦囊,便是待有朝一日,让你自己选择,是当一个普通的平常人家的女儿,还是做那……咳咳、咳、梓溪,打开锦囊认祖归宗,你便能从容离开这里,但从此,你再也不能是白家女儿,也不再是个普通人了!”
是走是留?
是同甘共苦,还是选择自保?
淳于姨娘眼睛直勾勾,等着她的选择。
白家众人眼睛直勾勾,等着她的选择。
白梓溪将锦囊反复看了看,“娘,我认祖归宗,能不能救出你们?”
“不能,只能自保。”若是有这般大能耐,何苦她躲在白家这么多年不敢让女儿认祖归宗?
即便如今这么做,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白梓溪将锦囊揣入怀中,摇头笑笑:“娘,大娘和爹还有大姐他们对我们这么好,这样的时刻我若一人独活,还是个人么?”
“不,你必须走!”淳于姨娘挣扎着坐起来,紧紧抓住白梓溪的手,命令道:“娘命令你,必须走!”
“我不走!死也不走!”白梓溪第一次违背母亲的决定:“我若今日走了,此生,我永难安宁!”
“你!”淳于姨娘用尽浑身力气,狠狠甩了白梓溪一巴掌:“你记住,我姓淳于,你也姓淳于!”
“淳于?”白梓溪捂着脸,一脸莫名,姓淳于很奇怪么?
“对,淳于!我淳于氏不能没了根,你必须活着!这是使命,是责任!否则日后——”淳于姨娘说道这,开始猛烈咳嗽,忽然头一歪,晕了过去。
“娘?”白梓溪叫了声,心下一惊,忙伸手去探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傻孩子……”白老爷恨铁不成钢:“你留下来一点用也没有,是白死……”
“梓溪,我们不怪你的……”白夫人开口道。语气中一股置生死于度外的豁达。
“三妹,走吧……”白梓月道。
“三姐……”白从文默默喊了一声。
“不,我不走,爹,大娘,我会想办法救大家出去的。”白梓溪站起来,信誓旦旦道。
也不再管大家信不信,白梓溪不再解释。她其实也没什么把握,只能赌一次。
也不知,听雪堂的人看见她放出的梅花弹了没有?
听雪堂是一个神秘的组织,以收集贩卖信息为主。江湖中大事小事,没有一件不能在听雪堂“买”、“卖”的。
只要你有钱,出得起价钱,就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信息。同样只要你想卖信息,听雪堂出的价钱你觉得合理,就可以将心中秘密说出。
类似江湖百晓生,无所不知。
这次,白梓溪也想“买”一回信息。
不过她不需要钱。她有听雪堂的梅花弹。
有一回出门游玩,偶然救下了一个受伤的男子。他以手中信号弹作为报酬,答谢白梓溪。
那时的白梓溪就在想,这个组织还挺有意思,也想建立一个这样的组织。以她的才能,完全可以建立一个凌驾于听雪堂之上的信息组织。
可惜那时的白梓溪,一心只想窝在白家当一只被人养着的米虫,从来没想过也会有今天。
真是悲催!
入夜后的水牢,寒风从两侧刮来,阴森森得让人不寒而栗。水牢顶部潮湿渗水,雨点般的水滴往下滴落,“滴滴答答”地,落在人心上,万般寒凉。
白家众人将淳于姨娘置放在床中间,其他人围着她抱成一团,稍微聚拢一点暖意。
子夜的钟声敲过,甬道尽头传来阵阵踏水的声音。
还有一道微弱的烛光,隐隐逝逝。
有人来了。
气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于空,白梓溪看了看投进来的清冷月光,起身站起来。
顺着铁栅望出去。烛灯影影绰绰,那人打着一把紫色油纸伞,年约四十,脸上刻满岁月的沧桑痕迹,穿着牢头的衣衫,脚上一双防水胶靴,慢悠悠涉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