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十
一
一阵秋风呼啸着从头顶上刮过去。高玉铭抬起脸,下意识地看了看马路边上的一棵杨树——树梢摇晃着,发出一阵喧哗,又撒落几片树叶,很快即恢复了平静。
一辆“的士”朝他驶来,速度越来越慢,意图非常明显。前面不到二十米就是10路汽车站了,他因此有点儿犹豫。
“的士”停下了,就停在他的脚边。他想既然这样……便伸手拉开了车门,将一个略显庞大的行李和一只旅行包塞进车后座,随即上了车。
“的士”司机朝高玉铭一笑,说:“老远就看出你是打车的。干我们这一行,就得眼神儿好啊……大哥上火车站吧?”
高玉铭说:“为什么是火车站?长途汽车站。”
司机不再说话。“的士”驶进了车流。高玉铭取出一支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
以前他很少打车。也许是习惯使然,多年以来,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一直坐公共汽车。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他觉得没那个必要。
不过,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头儿们甚至说,这次单位要给他派一辆专车,一直把他送到目的地。按说这绝对理所当然,毕竟他在为领导们分忧。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他说他好久没坐长途汽车了,要找一找以前的感觉。
高玉铭看看表,现在是八点钟多一点。那趟开往天涯县的长途汽车要十点钟才开,时间还很宽裕。不过也不可掉以轻心,开往天涯县的汽车每天就这么一趟。
他将脸转向窗外。这个时间,正是街上最为热闹的时候,放眼一望全是行色匆匆的人。男人,女人,走路的人,骑自行车的人。
他心里动了一下,想到这些人里没准儿会有李欧娜……
李是他的前妻,他们曾经一起生活了六年,不过已经离了婚,就是去年的事。不知道李欧娜当时是什么感觉,她可是义无反顾的。
“的士”就像一条鱼,在车流里面自由自在地游动,不久——大约在二十分钟以后——来到了长途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在道外区,紧邻有名的承德大街。从承德大街往下一拐,有一片围着围墙的空地。空地面积很大,上面停着一些汽车,有面包车也有大客车,汽车一辆紧挨一辆,就像列队的士兵。
严格一点儿说,这里也许算不上车站,因为它既没有候车室也没有售票处,乍一看倒像一个买卖汽车的交易市场,只是每辆车的挡风玻璃上都贴着用不干胶刻出来的从某处到某处的地名(两个地名之间,画着一条红杠),这才让人觉出与汽车市场的不同。
“的士”在车站的入口处停下来。
高玉铭取出自己的一应物品,肩扛手提,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车站。这里凹凸不平,尘土飞扬,闹闹哄哄。
进来之后,高玉铭首先注意到了空场中间一棵孤零零的且树叶落满了尘土的老榆树。这让他感觉很突兀。他想不出它怎么会长在这里,没有理由嘛!
不容高玉铭多想,他已经被一些人包围起来,他们跟在高玉铭的身边,一边走路一边看着高玉铭的脸,一边粗粗细细地说:
“先生坐车吗?”
“先生去哪儿?”
高玉铭随即说出了要去的地方。
话一出口,那些人呼啦一下就散去了。只剩下一个小青年和一个赤红脸的中年妇女。两个人马上一脸的笑,欣喜万分地说:“快来快来!就我们一个车是跑天涯的。看见那个大客没有?就是它。”
他们一边说还一边来拿高玉铭身上的东西,中年妇女拿过了高玉铭的旅行包,小青年则把他的行李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三个人很快来到大客车前。
高玉铭上了车。这时车上已经有几个人。高玉铭问赤红脸的中年妇女:“大嫂什么时候开车呀?”
“快了快了,人一上满咱就发车。”
高玉铭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来,打量着车厢内的情形,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我就等吧……
二
大约一个月前,高玉铭的同事马伟强告诉他领导可能要派他到天涯县去“支教”。
那是那天快要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走了,马伟强晃晃悠悠地来到高玉铭跟前,先把一支烟扔到他的办公桌上,之后看着他的脑袋说:“我刚听说了一件事,跟你有关系……”
高玉铭正在低头看报纸,今天一整天他都没在单位,报纸还没来得及看。听见马伟强的话,他抬起头,看着在桌面上滚动的烟,不在意地说:“什么事儿能跟我有关系?不会吧。”
“看来你一点儿也没听说。我也是昨天才听到的。这话是从咱们大领导嘴里漏出来的,估计几个局的头儿已经研究了。何去何从,你可要早做打算。”马伟强说。
“别跟我绕弯子,到底什么事儿?”高玉铭说。
马伟强停了一下,终于说:“‘支教’的事儿你听说了吧?省市各个机关,每个单位选一个人,学历本科以上年龄四十岁以下的,文科理科都可,到下边各县乡,挂职当老师,有能力的还要当校长,时间两年,上边给了咱们一个指标,领导打算让你去。”
“这是真的?”高玉铭怔了一下说。
“听他们的意思,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马伟强说。
高玉铭一下把报纸扔到桌子上,还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马伟强说:“我怎么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我操!你可别跟我急……你还是好好想想去还是不去?如果不去,怎么跟领导说?”马伟强说。
高玉铭说:“我坚决不去!我凭什么去?任何好事儿没有我的,这种破事儿倒想起我了!”
马伟强不再说什么,恰好这时有人打电话找他,接过电话之后,他就走了。
“我本来想跟你一块儿吃饭的,可惜我丈母娘来了,老婆让我早点儿回家。只好你自己去吃了。跟你说千万别生气,没有用。想想怎么办才是最主要的。”临出门时马伟强说。
高玉铭真的很生气。当然这和马伟强没什么关系。在单位,他们俩算是比较要好的。不然马伟强也不会把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他生气主要是针对单位的领导,因为他清楚,一旦换成别的事,比方出国考察,或者外出进修,他们是不会考虑他的,至于提拔他当个一官半职,更是想都不用想。
马伟强走后,高玉铭也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吴小燕的。他跟她是两个月前认识的,现在算是他的女朋友吧。吴是一家医院的大夫,人长得白净小巧,跟高玉铭一样,也是离了婚的。相识以来,两个人一直都很客气,偶尔在一起吃顿饭,吃饭时谈谈足球和各自单位里的人和事。不过,高玉铭至今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定下来。
吴小燕在电话里说:“你过来啊,咱们一起吃晚饭。”
“这个……”他迟疑了一下,“改天吧,好不好?”
“为什么?你有事?”对方显得很敏感。
“是呀,我有事。”他不想多说什么,说完便放下了电话。
在他刚想离开那里时,第二个电话又打了进来。他以为还是吴小燕的,犹豫着不想接,又觉得不接不好,拿起来一听,却不是她,而是《都市早报》的副刊编辑。编辑也是个女的,因为经常接触,双方已经很熟。
编辑开门见山,说:“高老师,下一期我还缺一篇八百字的稿子,请您支持一篇。题材不限,体裁也不限,不反动就行。稿费还按一千字算,千字百元。”
“好,好吧……”高玉铭有些犹豫地说。
“这我就放心了……”编辑高兴地说,“您什么时候能写完?”
“我抓紧吧……”高玉铭说。
高玉铭本来还有话要说的,可是对方没容这个空儿,匆匆说了一声“拜拜”,就把电话撂了。他拿着话筒怔了片刻,把要说的话很快忘了。
说起写文章,这纯粹是他的业余活动。原因之一是他喜欢读书,早在上大学期间就是个文学爱好者;原因之二是他工作不那么紧张,有时候甚至很闲,关键是无需用心,除了日常的事情,更多的时间是在那儿“干靠”,他又不喜欢跟人闲扯,便盯上了办公室里的几份报纸,一天到晚地看,主要是看副刊,感觉有的文章写得还行,多数文章都写得很臭,基本属于拍马屁的那种。有一天他心血来潮,自己也写了一篇,按地址寄过去,很快就发表了,还得了一笔稿费,心想这不错嘛,自此便写起来。
他的文章屡屡见诸报端,杂谈,小品,散文,甚至包括微型小说,其中多半都是约稿。而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爽约,哪怕前一天找到他,他也会及时把文章写出来。当然了,文章绝不是什么好文章,瞎扯淡而已。这些年有多半的时间,他就是这样扯过来的。令他意外的是,这样扯来扯去,居然还扯出了点儿名堂,别的不用说,连编辑们都一口一个老师地叫他,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接完两个电话,高玉铭又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这时他已没有了怒气。他呆呆地站在办公室中间,看着周围一张一张的办公桌,心里突然有点儿不是滋味,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伤感,只是有一点儿酸涩。
多快!一晃都十多年了,自从大学毕业分配过来,几乎一直待在这间办公室。尽管其间也有几次被抽调到别的部门,但那都是临时帮忙,而且时间很短,完全可以忽略不记……
高玉铭傻站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办公室,到单位对面的刘记快餐店吃了一碗炸酱面,然后又回来了。
跟李欧娜离婚后,他就搬到办公室来住了,而且一直住在这里——他们以前的住房是李欧娜的单位分给李欧娜的,既然离了婚,再住就没什么道理了。
老实说他并不愿意住在这里,来来去去太不方便。为此他曾经找过领导,要求单位给他补一部分钱,他要出去租一间房子。他自觉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参加工作十几年,单位一直没给他分房子。“总不能让我一个人拿钱出去租房子吧?好歹我也是单位的职工啊!”他这样对领导说。不过领导没同意,领导瞪着一双菱形眼,想着什么。
领导终于想到一个例子,说:“对了……小雪就在外边租房子住,据我所知,单位就没给她拿钱……”
“这件事我知道……”高玉铭轻轻一笑,尽量显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说,“不过情况有所不同。她租房子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听说她原来有房子,她把自己的房子租给别人了。我压根儿就没房子……”
领导张了张嘴,片刻,有些恼怒道:“好了好了,这事儿等我们研究以后再说,你就先在办公室住着吧……”
一直研究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结果。
假如这事儿不是他的亲身经历,而是听别人讲的,他根本不会相信。妈的太无赖了!这样的人居然还当上了领导!当然他也清楚,领导对他印象不好,这也是个因素,恐怕还是个重要的因素。至于为什么不好,他也略知一二……
咳……有些事情不说也罢。
三
办公室很安静,不,说寂静似乎更合适些。尽管隔着一道高墙,墙外的马路上仍然不时传来过往的汽车的喧嚣声,如果有大型汽车经过,窗上的玻璃还会轻轻地颤抖。
但是,那种寂静的感觉却一点也没减少,反而更加强烈。
对此,高玉铭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种喧嚣,也习惯了这种寂静,习惯了寂静带给他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应该说,这种感觉由来已久,自从他搬到办公室来住的那一天就产生了。而且,最初的感受要比现在强烈得多,必须咬紧牙关才能挺住。在这以前,他曾经无数次听人说,离婚就好比获得了解放。简直是胡说八道!回想自己那段经历,真像死过去一次一样,不死也扒了一层皮。
记得刚离婚那阵儿,常有人很关切地问他:“有什么大不了的,闹得非离婚不可?”面对诸如此类的问题,他常常无言以对,因为不知说什么好,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说,朝他们笑笑了事。
现在只能说,那次婚姻是一个错误。而且,不单高玉铭这样想,就连李欧娜也是这样想的。简单说,是他们性格不和,说得复杂一点儿,是两个人在人生观和价值观上均有差异,把话说白了,就是双方看谁都不顺眼。而在这一点上,李欧娜的表现比高玉铭还要明显。
有些问题是说不清楚的,特别是婚姻上的事儿。这是高玉铭后来得出的结论。但是,你心里肯定会有某种感觉,而且压根儿不用说出来,只消一个眼神儿或一个动作你就全都明白了。对于他和李欧娜来说,当时最强烈的感觉莫过于失望。他对李欧娜失望,李欧娜对他更失望。
后来就发展到争吵了。从某个角度说,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争吵先从一些小事开始,诸如吃饭的时候响声太大啦,擅自买了什么不该买的东西啦,某一次刷碗没有刷干净啦,某一天跟同学喝酒没按时回家啦,以及经常夜里很晚不睡觉早上不起床啦,等等,都成了他们争吵的原因。
高玉铭对此很不理解,他想这是何必呢?照他想来,既然两个人结了婚,就应该相互迁就,我过得去,你也应该过得去。
客观地说,那段时间,高玉铭的表现确实不叫人满意(连他自己也不满意)。特别是跟同学喝酒,几乎每周都有,有时候还不止一次,人人都兴奋得很,喝多了就坐在那里吵吵嚷嚷高谈阔论,有时候喝得太多,第二天班都没法上了,即便上了班,也是蔫头耷脑的。
为此他做了种种努力,包括减少跟同学们的聚会,同时尽力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但是收效甚微。
当然,除了以上的原因,他们也为别的事情争吵。
记得有一年元旦,由于过节的缘故,晚饭时两个人喝了一点儿红酒。因为心情都很好,吃完饭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面对面地坐在那儿唠起了闲嗑儿,而且唠得特好,两个人都轻声细语的,唠得十分投机,气氛也十分温馨。
不料唠着唠着,突然唠到了单位的事。
话题是由一个名叫唐小彪的家伙引起的,此人是李欧娜单位里的同事。按李欧娜的说法,这是一个极善钻营的人,要水平没水平,要人品没人品,还是一个椎间盘突出症患者,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两只胳膊总呈划水状。他东拼西凑编了一本书,花钱买个书号出版了。可笑的是,就这副德行,他居然当上了研究室的副主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就因为他整天跟着领导的屁股转,还给领导送了钱……
讲完唐小彪的事,李欧娜看着高玉铭,想着什么。这样看了片刻,她突然说:“元旦我们发了五百块钱。你们单位也发了吧?”
“发了。没你们多,二百……”高玉铭说,“你要用?”
“我本想添点儿钱买件羊绒大衣,算了,不买了……”李欧娜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样吧,我把钱给你。明天我再去一趟储蓄所,咱们凑足三千块钱。要不你就别想有出头之日……”
“你是说……?”高玉铭问。
“这样领导才能看到你,注意你,赏识你。你才会有表现的机会……”李欧娜说。
“饶了我吧你……”高玉铭扑哧一笑,用玩笑的口吻说,“这也太伤自尊了。”
“别说自尊不自尊的,”李欧娜说,“谁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别扯别扯,”高玉铭说,“这种事我不做。我觉得……我做不到。”
“穷装啊你!”一听这话,李欧娜当时就急了眼,眼眉挑得高高的,声音顷刻尖利起来,“你能做到什么?你说!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你就想这么吊儿郎当地混下去了是不是?你觉得这样混很舒服是不是?”
高玉铭特别吃惊,他看着李欧娜,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仓促间他说:“不是舒不舒服……”
“那是什么?”李欧娜愈发激愤,“我看是你没出息!是你不想有出息!是你不像个男人!是你没把我当回事儿……”
一连串的排比句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高玉铭立刻没了话。
这还不算,李欧娜还哭了,哭得那么委屈那么真挚,令人动容。
直到现在,高玉铭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一切。他当时的感觉十分不好。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像他以前所想的那么简单。
高玉铭搞不明白,她何以会有这种想法?
问题在于,有些事情他是做不来的,他也不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