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父亲卖萝卜,挑一担萝卜到街上去,在路上寸步难行。他晓得自己身体不行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半夜里跟妈说:“不晓得是么样搞的,我这几时到街上去,挑一担萝卜都挑不动,胯子硬是拿不起来。”我妈说:“你现在是老了,你要是硬是蹦不动了明年就把那块田种点儿别的,再不种萝卜了。挑不动你就在路上多歇几次。”父亲说:“我还不晓得歇?就是怕歇下了又难得起身。”
父亲搞冬播的时候起的病,挖田硬是挖不动,累不过就在田里睡一会儿。
父亲到田里去把萝卜扯回来,夜里洗了好第二天挑到街上去卖。我妈看到他一个人造孽,想帮忙洗会儿萝卜。父亲说:“这天又冷,你又是个哮喘病,莫又冻发了去了多的。这点儿萝卜我一个人洗了算了,你不如先去把被窝睡热和。我这几时不是个么毛病?格外地怕冷。”
到了那几天,父亲觉得硬是不行,就在厕所里钉了一个桩儿,上厕所的时候就用一个手拉着那个桩儿。父亲跟百元哥哥说:“百元,我现在不知道是么样搞的,身体硬是不行了。我在厕所里钉了一个桩儿,解手就抓着那个桩儿。有好多老人都是要死的时候上厕所,倒在茅坑里就死了。说起来我的后人都有出息,我不想死了也落个不干净,旁人骂。”
二姐说她也不晓得那天是么事,是在赵家老表那里吃饭。坐在席上,都在吃饭,父亲筷子都没动一下,对面对眼地看着百元哥哥。我妈跟百元哥哥说:“百元,你大叔么样一口饭都没吃?”还是我的骆驼哥哥(大表哥德生)先看到父亲出了问题,立马跟百元哥哥说:“百元,快点儿!大叔像不行了。”百元哥哥听到,就起身来搂父亲,还没等百元哥哥搂到,父亲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一家伙人把父亲抬到金店医院去,金店医院诊不了。父亲的胃大出血,吐起血来像倒水的,到哪儿去也是诊不了,出血太快了,等二姐赶到的时候父亲就完全不行了,脸白得像纸。万元死活想把父亲诊好,医生也不说能不能诊好,只是放在医院不停地用钱。万元参加工作才几天?哪来的钱?
医院说要给父亲输血。万元说就抽他的,但是他的血型和父亲不合,万元就哭,哭的声音像牛吼,哭得所有看到的人都跟着哭。二姐的血型倒是和父亲合,但是有人说,不能抽你二姐的血,她种田,又有三个伢,还卖血,不能抽她的。
我赶回去,一看到父亲那个样就没了主张,只晓得哭。一家人都在医院里哭。有人去找了和父亲血型一样的人来输了血,但很快又全部屙出来了。有人说不能让老人死在医院,要把父亲抬回易家棚子,让父亲死在屋里。万元在那里死哭,死活不同意把父亲抬回去。
回到家里后,父亲还是不能说话,眼睛也不晓得转。一家人看到父亲那个样子心里都过不得,医生说不能喂水给父亲喝,三姐拿个湿毛巾在父亲的嘴唇上不停地擦。二姐说父亲一生没享过福,不能死的时候也拖着受罪。二姐跟百元哥哥说,人死欠的就是一口水,把那个罐头水喂一口给父亲喝。百元哥哥说,我是不喂的,要喂你喂。二姐说你把罐头撬开,我来喂。百元哥哥撬了一个罐头,二姐给父亲喂了一口。父亲已经不能喝东西了,只听到父亲口里直沽泡儿,不到一刻钟,父亲就断了气。断气的那一刻,堂屋里爆发出一片嚎哭声。哭声撕裂着我们的神经,哭声宣告父亲已和我们永别。1989年1月3日下午2:00,成了我们人生的分隔线,从此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得不到父亲的指点。
父亲断气时,我们七个子女都在。亿元本来在海南当兵,他也回来了,真是像有神助。父亲这样死法在乡下叫功德圆满。但父亲临死时,舌头打团,不能说话,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父亲断气时,睁了一下眼睛,印证了父亲生前说过的:“我死时眼睛是睁着的”。
父亲真的死了吗?过了好多天,我还觉得父亲没有死。我分明看见他在他辛劳了一生的村庄和田地里逡巡着、蹒跚着、踯躇着。父亲留念人生,他不想死;他热爱生活,挚爱后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奶奶还没有送下土,亿元还没有成家,父亲不想死。在医院,生命垂危之际,父亲对我们说:“不要紧的,我不会死的,我明天就要回去的。”父亲是个很顽强的人,我至今没有弄明白父亲说明天就要回去的是什么意思。是他深信自己不会死还是预感到生命已到了尽头?父亲死时睁着眼睛,是对生命的眷恋还是有什么要交待?一切都成为了谜。
我只有眼泪!我想起了父亲生前多次说到“活着不把孝心敬,死后何必哭英灵”,我越发哭得伤心。我长了27岁,父亲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而且是我最最敬爱的父亲!我接受不了,我无法相信。我趴在父亲挑过水的麦田里哭啊!我滚在父亲亲手栽种的萝卜田里哭啊!我跪在棺木前哭啊!我走到哪里哭到哪里。
父亲睡了一口棺材。在送葬的那天,村里的重山们(抬棺材的人)一定感到棺木是如此的沉重,其实没有什么迷信色彩,那是因为孝子在棺木前死死地往后抵着棺材啊。我唯一的愿望是让棺木走慢点,再走慢点!我要用这种方式把父亲多留一刻。父老乡亲们,对不起了,父亲曾经是何等的人物啊。难道这个人不该在这条路上多呆片刻吗?是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父亲有资格让这口棺木走得再慢些。我感觉父亲的去世对整个村庄都是重大损失,不仅仅是对我们的家庭。
我看到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还有后易村的、定行湾的、小周村的……他们都在默默为父亲送行。这个人值得他们留念。
父亲刚下葬,就下起了小雨,接着大雨滂沱,而后白雪飘飘。这种天象真是百年难遇,难道这些都是巧合吗?那雨水谁说不是老天在悲泣?那雪花谁说不是大自然在寄托着一种深深的哀思?
古书上关于人死的记载,可能有一些天人感应的描写,我窃以为多是文人杜撰,但是父亲的死是我亲眼目睹,这些巧合,又如何解释呢?我的这些描写可以找到一百个证人。那就是我的兄弟姐妹和我的父老乡亲们。
据二姐易双英讲述和1989年1月日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