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风雪之势更甚。
一辆双驾马车在飞舞的雪花中驶出了王宫,马车上镌刻着伽蓝帝国的徽记——圣白树,七个伽蓝军人手持长矛,迎着风雪护卫在马车四周,沿着奉天神路朝着凯旋门行去。
“哒哒”。
马蹄铁敲打在雪下的石板上,发出空洞而清脆的回音,显得奉天神路更加清冷,民众都是规避在自家房子里,或者偷偷透过门缝,望着风雪中徐徐而行的马车。
马车是王宫的车,车上的徽记表明里面坐着王族的人。
王族令旨:众人规避车马出城,违令者,枷号三日,以警世人。
其实,规避不规避都无所谓,大家知道坐在马车里的是谁,伽蓝大王子——牧野﹒白。
斯人远行,归期未有,这是悲壮。
脚踏征途,却不知未来方向几何,这是茫然。
众人望着远行的马车,心里却是比谁都明白,牧野这是代伽蓝赴蛮荒之难,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伽蓝的喘息之机。
白帝战死,基辅被迫,还有该死的雪灾,这所发生的一切,早已摧毁了这个民族的信心,灭国的阴影实则一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只因你不说,他不说,也就没人敢说。
可没人说,并不代表某些事不存在,大家心里大都清楚,如今的伽蓝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是重振民心,是时间。
时间一直都有,可是蛮荒的铁骑会给你时间吗?答案是否定的,好在和谈为伽蓝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也可以说是牧野为伽蓝换来了一点时间。
虽说现在的白帝城仍如往常般平静,可谁都知道那是表面上的故作平静,不要太久的一天,它总要迎来寂静之后的暴风雨,好在那天到来之前,有人站了出来,王族的牧野站了出来,他站在了众人之前,站在了敌国的屠刀之前。
站在城墙上的虎贲,眼睛里是行走在风雪中的马车,这位虎家的汉子看着马车来到凯旋门前,没有停顿便是径直出了白帝城。
虎贲想起前几天牧野迎接白帝灵柩时的场景,也是在凯旋门前,那个一直被众人议论的少年,用他那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属于自己的责任,只是少年太小,责任太重。
可就算重又如何?牧野以生命来承其重。
牧野作客蛮荒,说白了就是蛮荒国的人质,将来若是再起战事,便可以胁迫伽蓝王族,若是两国相安无事,那么手中有个筹码,可使得伽蓝投鼠忌器,不会为白帝之仇,基辅之战而闹出太大的麻烦。
牧野是以一人生死,来承接伽蓝之重,来挽救千万之命。
马车在漫天的风雪中渐行渐远,牧野透过车窗外的雪花回望了一眼白帝城,没有送行者,没有他想见的人,不是他不重要,而是他受不了离别的心酸,这样也好,没有送行就没有离别。
这座熟悉的城便在牧野的视野中模糊了轮廓,那些生活在白帝城的日子,却发现什么也记不起来,奉天神路,王宫圣殿,浮图塔,圣白树……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最初的模样。
既然想不起来,索性不再去想,目光落在车窗外的风雪,心头不由的微颤,归来之日,这里的雪花总该消化殆尽了吧?
可归日未期,自己还能活着回来吗?
“他走了?”
风殇席地而坐,头顶上是寂寥的星空,无力的依靠着圣白树,显得比夜空更寂寥,宽松的黑色长袍,将他严严的包裹其中,像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孩子。
端庄的帝后站在他的身后,听到儿子问她,略显无奈的应答了一声:“恩。”
牧野离城的时间,风殇比谁都清楚,他只不过是不想自己承认罢了,当知道哥哥真的离开时,谁知风殇竟然仰天大笑起来,他只能笑,因为他不能哭。
“你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伽蓝,你不能辜负他……”帝后还想说什么,却是被风殇无礼而又无情的打断了。
“不能辜负哥哥的好意,就应该继承帝位,对吗?”看到风殇的盯着自己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帝后感觉很陌生,这还是自己的儿子吗?她强压着心里的不安,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伽蓝此时正需要一个帝王。”
“伽蓝会有帝王,而且只能是我哥哥。”
“他是去蛮荒做人质,生……,”帝后硬生生的把“生死相依”剩下的字给咽了回去,虽然自己是牧野继母,但是说到底也是自己儿子,盼着儿子死,这样的事也太泯灭天良了。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有关系,他的帝位由我替他守着,伽蓝由我替他撑着。”
“你外公和伽蓝众臣,都已经准备通牒伽蓝全境,不日就要尊你为帝。”
“哈哈,真是可笑,臣子要为天子加冕吗?去告诉常海德,就算没了权相如,伽蓝也轮不上他说了算,让他别忘了,伽蓝王族还是姓“白”,不是姓“常”。
风殇说的每个字都带着铮铮之音,击打着帝后脆弱的慈母心,不论她做的对与错,作为一个母亲的立场,那便没有错。她不是指点江山的巾帼英雄,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风殇萧瑟离去的背影,没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他不禁想这是自己儿子吗?还是真的是自己错了?
由于气闷让她感到有些晕眩,却不想一双手扶住了她,只是没料竟然的却是他,那个从拓跋木手下救下风殇的人,枢机神殿大主教——秦雨良。
穿着一袭白色长袍的白雨良,胸前是代表圣教的徽记——白枝金叶,他很清秀,像一个书生,本来就是一个书生,只不过这位书生,已是圣教三大主教之一,是伽蓝屈指可数的书生。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四目相对已是闪过无限悲凉。
“你还好吗?”发问的是帝后,被问的是白雨良。
“还好,可你看起来不是很好。”白雨良的眼神中没有了躲闪,平静的盯着她,这个伽蓝万人之上的帝后。
丈夫战死,伽蓝国危,继子只身赴敌国,身边只留下一个偏执的儿子,还有一摊理不出头绪的烦心事,她如何能好?
可他自己呢?闭关七载,出来之日,却是她最不好之时,她不好,他如何能好?
“有些事,总难掂量,没有好与不好。”帝后被戳到了痛楚,而且是被他,心中不免徒增几分悲凉。
他听出她话中的情绪,不想再说,不能再说,迟疑片刻后,试探性的问道:“如果不介意,我来做风殇的老师,如何?”
要知道,枢机神殿往往代表着圣教,如今白雨良要收人为徒,况且此人是王族二王子,这样的事在外人看来,便不同寻常。
“风殇有人来管教,自是很好,只怕他……”帝后欣喜之外,又是有着些许担忧,自己儿子的秉性,做母亲的最清楚。
白雨良知道她的担心,淡然一笑说道:“我只管试试,成与不成,再议。”
见到帝后没有反对,白雨良的意识微动,感知到细声离开的脚步,他知道有人在不远处看着二人,也知道那人是谁,他说的这些话也是在说给那人听。
常海德迈动着不大的步子,悄然离开了王宫,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也看到了秦雨良,初见二人细语之时,他想做些什么,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若是放在十几年前,以他的脾气,一定会做些什么,但今日不同往日。
她还是自己的女儿,可也是帝后。
他还是那个穷书生,可也是枢机神殿大主教。
而他还是常海德,甚至连自己的修为,十几年也未曾前进一步,二人的此时身份,他,她都惹不起。
夜深了,有人没睡。
一道娇弱的身影,摇曳在夜色中,她望向遥远的城外,想要透过漆黑的夜,看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可她如何能看到。
千羽没有去送牧野,要知道,那可能是他与她最后一面,她想去,可还是没有去,独自蜷缩在牧野的寝宫里,感受着被褥上熟悉的味道。
等到夜色完全弥漫开来的时候,她离开了寝宫,来到了浮图塔前。
她看着权相如走进了浮图塔,可是再没有见他出来,他不知道浮图塔内有什么,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能在这儿找到她要在找的。
“你出来,你不是要收我为徒吗?”稚嫩悦耳的女声,回荡在空旷的浮图塔前,回答她的是沉寂,一阵寒风袭来,死一般的沉寂。
“你快出来啊?你说过只要我想,你就教我修行,你这个大骗子。”千羽的声音中有了哭腔,瘦弱的身躯半跪在地上,无助的抽泣着。
黑色的阴影不知何时已将她悄然吞噬,一道模糊的影子缓步来到千羽身前,手上黑色的金属铠甲,带着冰冷的寒意托起千羽白皙的下巴,看到的是泪流满面的少女。
“痛苦的眼泪。”沙哑的让人不爽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那道黑影轻轻拭去少女流淌在脸颊的泪水,盯着眼前的浮图塔,问道:“当初,你拒绝我,而如今又为何来求我?”。
少女的目光盯着身前的黑影,她很怕他,他的声音很不好听,他像是一个恶魔,可他还是以倔强的眼神直视影子,说道:“可你也说过只要我愿意,你便答应。”她是在求他,可语气却没有丝毫‘求’的意思。
“我说过的话从不会食言,可我也绝不会要一个不知为何修行的徒弟。”
自己为何要去修行,因为有一个人为守护他爱的人,而甘愿冒险,甚至是只身赴死,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去,而不能做什么,所以她恨,恨她自己无用。想到这里少女止住了泪水,盯着眼前这个满是恶魔气息的黑影,坚定的说道:“我要修行,只为守护那些爱我的人。”
“守护那些爱你的人?哈哈!”爽朗的笑声带着瘆人之色回荡在夜空之中,好似无家可归的幽灵,“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理由,让我感到有些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
“要知道你要为此而付出代价,甚至于自己生命的代价,你愿意吗?”
甚至于自己生命的代价?
千羽沉默了,以自己的命去守护自己所爱的人,值得吗?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是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可她只是想了想便重重的点下了头。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