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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水中月镜中花

1928年秋,吴佩孚在河市坝安顿下来,杏黄帅旗又高高地飘扬在大兴寺上空。吴佩孚又踌躇满志,以求一逞,干出一番惊世伟业。

当时的绥定被人称做“独立王国”,全国除红色区域外,都挂上青天白日旗,唯独刘存厚的绥定、宣城、城口、万源等川东北地区,一直悬挂五色共和旗。为此,吴佩孚特别欣赏,认为他是宠辱不惊的大英雄。

河市坝本是个不知名的小镇,却因吴佩孚的到来,成了全国关注的焦点。国家主义者、共和党人、下台军人、失意政客、四川军政派别、各种有政治野心的会道门头子,纷至沓来,妄图借吴佩孚这块招牌,作为翻身的资本。这些来访者,大多被吴佩孚委以高参、咨议、顾问等头衔。这些人转赴各地,纵横捭阖,为吴佩孚大造声势,制造拥吴佩孚出山的空气……

吴佩孚受复国欲望驱使,天天废寑忘食,筹谋策划。他分别给邓锡侯、田颂尧、杨森、罗泽洲等人写亲笔信、派代表,畅论四川非坐守之地,宜团结群力向外发展,统一中原。他唆使僚属,大造“蓬莱公忠体国,实为中国唯一之人物;国民党既已无补时艰,非一致拥护蓬莱不足以救中国。凡我同盟各军应速表态度,反蒋拥吴,以维国是”的舆论。杨森秉承吴佩孚的旨意,向邓锡侯、田颂尧、刘文辉等发出倡议,组织同盟军;刘存厚则在绥定召开拥吴援鄂大会,大造声势。刘泗英等到天津、上海、北平等地活动,争取外援,结纳旧部;陈廷杰等到成都、重庆游说,争取同盟者……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扬眉吐气的一天终于到来。

1928年12月初的一天,是绥定城大集。大街上人来车往十分热闹。城门口麇集着接受检查的农民。这时,人群中有一位着长衫、背褡裢的算命先生。一个戴礼帽、墨镜的年轻人跟代班排长耳语几句,排长便把算命先生接进城。他们拐弯抹角溜进边防督署大门。

经过几进院落,直到最后一进院子,年轻人把算命先生让进小会议室。屋里有十来位高级将领正等待一位主角。算命先生进屋后,把“蓬莱半仙”的招牌竖在墙角,摘去帽子,揭去山羊胡,拱手笑道:“朋友们,鄙人这厢有礼了!”原来是吴佩孚。那年轻人是刘泗英。

杨森首先一声惊叫:“玉帅!”

大家一齐站起来,哈哈大笑。

刘存厚说:“玉帅的化装术可谓上乘,不仔细看竟认不出来!”

吴佩孚说:“今天会议非比寻常,暗探众多,不得不防啊。”

众人说:“是啊是啊,还是谨慎点儿好。”

刘存厚介绍罗泽洲、郭汝栋、陈鼎勋、黄隐、李家钰几位师长。这些人虽未谋面,但早已打过交道,给吴佩孚制造过麻烦。因现在用得着他们,当然无意计较。当介绍到赖心辉时,吴佩孚说:“啊,认识认识,民国十四年十月六日,在查家礅我们见过一面。你那正威将军的头衔还是我签发的呢。”

赖心辉说:“哎呀大帅,你真是神人呐,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么清楚!”

吴佩孚笑指五位师长恭维说:“你们五位师长,虽未谋面,但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五虎上将。”

杨森是今日的盟主,他先做开场白:“好,我先说几句,等会儿玉帅作指示。今天的会议,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议。我们四个军事集团组成同盟军,为同一目标去战斗!早先,我们有过摩擦和不快,现在在玉帅的号召下团结起来,这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今后,我们的近敌是刘湘、刘文辉,外敌是蒋介石。内要消灭二刘,外要消灭蒋介石,共同辅佐玉帅出山。”

杨森那张青橘皮脸上挂着踌躇满志的微笑,那双狡黠深邃的小眼睛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他的表情与一年前判若两人。前不久,他赢得一次“上川东”战争,原来参与“讨杨”的几个叛将——郭汝栋重新听命于他,吴行光在战场上被击毙,范绍增投靠新主刘湘。蒋介石见他势大,赶忙顺水推舟,签署了对他的“免查令”,恢复了他第20军军长的职务。杨森的地盘扩大到二十余县,军队扩充到七八万人。他的腰杆硬了。

他接着说:“本人不才,被大家推为盟主兼前敌总司令,刘、李、陈、罗、黄、郭、赖七位贤兄分任总指挥。我们的阵营越来越大,加起来有几十个县,有正规军二三十万。这一次,我们要集中十二个师,三十六个团,十万多人,打一场川东南战役,把川东南大片领土夺过来,首先统一全川,然后统一中国。下面,请玉帅讲话!”

在一片掌声中,吴佩孚发表讲话:“诸位兄弟,我很高兴,很高兴,我们终于盼来诸昆联合作战这一天了!虽然,我们还不够强大,但毕竟迈出了可喜的一步!诸位,一个小小的四川,竟拥挤着十几伙军事派别,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安于小成,满足现状。我们为什么不把目光盯着全中国?你不是嫌地盘儿小吗?你不是嫌官位低吗?告诉你,中国大得很!只要你肯于团结一致,胸有大志,有大官位、大地盘儿等着你呢。你杨森想要四川、湖北,给你,再给你个湖南;你刘存厚想要浙江、江苏、安徽,给你;赖心辉、罗泽洲……你们想带兵,来个集团军总司令干干,给你三五个军!我所担心的不是人多,而是人少。像你们这样的五虎上将,有三十个、五十个才好呢!要实现我们的理想,就要分两步走:先统一四川,后统一中国!我相信这一天为期不远了。哈哈……”

他的话感染了听众,所有人都跃跃欲试,心潮澎湃,几次爆发出欢呼声。这是吴佩孚入川以来最高兴、最开心的一天。

杨森说:“干脆,这同盟军总司令你来当,痛痛快快地干一场,用不着藏头露尾的。”

吴佩孚说:“不不,朋友们,还不到时候。一、四川还有刘湘、刘文辉等反对派,他们会把乱川的罪名扣在我头上;二、蒋介石寑食难安,害怕我联合诸昆对付他,如果那样,他正好出师有名;三、全国尚不理解我们,对争取大多数不利。所以,我还是暂居幕后好啊。”

大家对吴佩孚的话十分赞同。吴佩孚说:“积之兄,签约仪式可以开始了。”

刘存厚说:“好,请随我来。”说着,把大家引入祭祀堂。

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有一座关帝庙。大门是一道青石牌坊,上雕“光昭日月”四个大字,门前是一对造型生动的石狮。院落不大,进门不远有一道汉白玉拱形旱桥,往前走便是殿顶覆盖绿色琉璃瓦的大殿;殿周是粗大朱漆回廊,大殿中端坐着勇猛刚烈、端庄肃穆、着帝王盛装的关羽塑像。两旁有关平、周仓及随从塑像,两端石壁上线刻桃园三结义、竹林七贤、三顾茅庐、关公义释曹操等三国故事。香案上放着铜鼎大香炉、股香、藏蜡,还有一坛绍兴老酒和几只大碗。

吴佩孚等鱼贯进殿。吴佩孚环顾殿宇,最后把目光停在红漆立柱上的木刻镶金对联上:

数定三分,扶炎汉平吴削魏,辛苦倍常,未了一生事业;

志存一统,佐熙明降魔伏虏,威灵丕振,只完当日精忠。

“嗯,好对儿,好对儿啊!来人,焚香!”说着,吴佩孚拿起一股香,将点燃的香烛高举过头,口中念念有词,插入香炉内。随手拿起一摞黄表纸点燃,放在地下莲花盆里。然后跪在地上,虔诚地叩了三个头,退到一侧。杨森、刘存厚等人分别上前叩拜。

吴佩孚又喊:“拿酒来!”一副官把九只大碗一字排开放在香案上,一副官抱来酒坛,把酒倒满。另一副官把一只大白公鸡和一把短剑递给吴佩孚。吴佩孚卡住鸡头,拔去颈羽,熟练地用短剑在鸡颈上一抹,鲜血一滴滴落在酒碗内。之后,他端起为首的一碗,其他人照样行事,各自端起酒。吴佩孚高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仇敌忾,生死同心!”

众人复述后,一同把鸡血酒喝下去。吴佩孚喊:“拿旗!”

这时,八名身披大红金边绶带,头戴饰红缀金大壳帽,足蹬高筒大马靴的高大卫士,举着八面大旗,在洋鼓号伴奏下鱼贯而入。为首的一面帅旗,中间为杏黄色,红色犬牙镶边,中间绣一大大的“杨”字;其他七面略小,分绣刘、罗、赖等字。

吴佩孚接旗在手,分别授予杨森等人。最后,吴佩孚把自己的一把“军人魂”授给杨森,哈哈大笑道:“好,兄弟们,赴宴去!”

他们刚出殿门,刘泗英拿着几张报纸拦住吴佩孚说:“大帅,舆论对我们不利。”

吴佩孚正在亢奋之中,表现得心不在焉:“什么舆论?”

刘泗英说:“说你挑起四川内战,骂你是祸川黑手……”

“不管它!”

“还是发个声辩通电吧?”

“可以,你来写。”

“我拟好了,念给你听。”

……佩孚息影蜀中久矣,理乱不闻。迩来见各种报纸登载,佩孚有如何政治活动,并谓对川事有联甲倒乙之举,实属捏造谣言。佩孚老矣,空山习静,礼佛诵经,以终余年。国事惟望诸公领导,国民好自为之,佩孚得为太平之民足矣。特此声明,诸为昭察……

“空山习静,礼佛诵经……哈哈,好,发出去!”吴佩孚洋洋得意地大笑。

回到河市坝,吴佩孚的精神依然亢奋。刘湘败退,军队收编,地盘扩大,统一全川;率领诸昆东下江陵,北出秦川……他想入非非,一次次做着黄粱美梦。

这天,副官前来报告:“杨总司令到!”

吴佩孚忙不迭地出门相迎。

只见杨森蓬头垢面,跌跌撞撞跑来,抓住吴佩孚的双手哭着说:“恩帅,我杨森无能,对不起你的栽培,我们,我们失败了!”

吴佩孚说:“子惠老弟,别难过,坐下说。”

杨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哽咽地说了战争经过。

……1928年12月19日,杨森率九个师八万多人,分三路向重庆挺进。一路从万县乘船沿长江走,一路由开县走旱路,一路由绥定乘火车前进。开始,二刘避开精锐,节节败退,直退到长寿、涪陵一带。杨森被“胜利”冲昏头脑,误以为二刘不堪一击。正当杨森洋洋得意之时,被蒋介石充足粮饷武装的二刘,集中十万兵力,以绝对优势从两翼钳形包抄,切断了退路,来了个“关门打狗”,在张关、铁山坪激战三昼夜,杨森惨败。二刘穷追不舍,一口气把杨森经营的二十多县全部占领,杨森只率了六个残旅,一万多人躲到罗泽洲的属县——渠县苟延残喘。其他几万大军土崩鱼烂……

“大哥,我完了,我无能!”说着,杨森狠扇自己嘴巴。

“行了!”吴佩孚大喝一声,杨森才住手。

吴佩孚与杨森并肩而坐,抓着他肥胖的手。其实,他的沮丧、失望更甚于杨森。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抱怨和自暴自弃的时候,何况今后还得仰仗他和刘存厚维持。吴佩孚情真意切地说:“子惠老弟,失败固然痛惜,但能从失败中坚强地站起来,走向胜利才是真正的英雄!老弟,你才四十六岁,正是黄金时代,来日方长,且莫自暴自弃呀!”

杨森说:“那我怎么办?”

吴佩孚说:“十六个字:以友相求,同类相召,养精蓄锐,伺机而动。今后,你在罗泽洲的地盘上,要委曲求全,忍让为先。待他内部发生矛盾,再乘机夺他地盘儿。”杨森点头称是。

1930年,沉寂很久的河市坝突然火暴起来。汽车、马车、马匹不绝于途,军人、政客、信使你来我往。步兵拼杀格斗,靶场枪声不绝,工作人员你出我进,匆忙不息。人们踌躇满志,喜笑颜开,一扫过去的沉闷颓唐之气。曹锟、段祺瑞的代表来了,阎锡山、冯玉祥、张宗昌的代表来了。川将刘文辉、田颂尧、邓锡侯、刘成勋、罗泽洲、李家钰分别派来信使。蒋介石、刘湘的暗探、特工化装成流氓、无赖、商人,至河市坝、绥定侦察动静。刘存厚、杨森更是追随在吴的左右,任其驱使。河市坝这个不足万人的小镇,竟成为四川乃至全国的关注中心。形势发展之快,连吴佩孚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的腰挺直了,精神矍铄了,睡觉更少了,仿佛又回到了虎踞中州、风云际会的年代。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一场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之间的中原大战打响了。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河湖港汊里的鱼虾活跃起来……

早在1927年,蒋介石背叛革命之后,就竭力拉拢冯玉祥,对付咄咄逼人的新桂系。冯玉祥正想扩充实力,二人一拍即合,但蒋介石从骨子里容不下冯玉祥。他一方面假惺惺把山东、河南分给国民军,并让冯玉祥当军政部长;一方面利用编遣会议,大肆消减冯玉祥的实力。此外,冯玉祥想要青岛也遭拒绝。从此,蒋介石、冯玉祥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

1927年3月,新桂系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等跟蒋介石在长江中游打起来。双方实力相当,便都想把冯玉祥拉向自己一边。冯玉祥本来恨蒋介石,但怕打不了狐狸惹身臊,便采取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之策。同时,把部队从鲁、豫撤回陕西,防止阎锡山从背后下手。一天,邵力子衔蒋命来找冯玉祥,说只要冯玉祥肯于同蒋介石进军武汉,发表讨桂通电,蒋介石便许其三大好处:一、让冯玉祥当行政院长;二、将青岛给冯玉祥;三、任冯玉祥挑选湖北或安徽以作酬劳。但冯玉祥仍仍难下决心。

不久,蒋介石买通桂系将领李瑞明投蒋倒桂,桂系旋即溃败。冯玉祥醒过盹来再发讨桂通电为时已晚,蒋介石的目的已经达到,再不用冯玉祥屁股后头作揖——瞎尽情了。于是,他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冯玉祥。

平常,冯玉祥对部下一贯采取家长式作风,约束部下甚严,动辄打骂凌辱。其部将韩复榘、石友三因受不了冯玉祥的约束而心怀不满,每有叛冯的打算。蒋介石探知后,趁机挑拨他们与冯玉祥的关系。一次,蒋氏夫妇在武汉宴请韩氏夫妇,对他关怀备至,礼仪优佳,使韩复榘受宠若惊。蒋介石当场送给韩复榘和石友三各二十万元。

冯玉祥正在酝酿反蒋之际,韩复榘、石友三二人于1929年5月发表“叛冯拥蒋”通电。蒋介石喜出望外,当即复电嘉奖,并许以韩复榘陕甘部队总指挥权、讨逆军第13路军总司令之职,立送现金一百万作为犒赏。蒋介石以“国府”名义对冯玉祥下了讨伐令。

冯玉祥得知韩、石倒戈,不啻晴天霹雳。他倒锁房门失声痛哭,咒骂自己,扇自己嘴巴。正当他忧心如焚时,阎锡山的代表李书城来到华阴,代表阎锡山来“看望”他,表示与他合作到底,劝他到太原暂避一时,并愿陪他到国外一游。冯玉祥不知是计,随李书城到达太原,旋即被阎锡山软禁于建安村。

阎锡山有了冯玉祥,便有了与蒋介石讨价还价的筹码。他想用冯玉祥跟蒋介石做一笔大生意。果然,反蒋、拥蒋的势力纷纷来到山西活动。蒋介石派张群携巨款赴晋,欲置冯玉祥于死地;蒋介石还怕不牢靠,亲到北京约阎锡山面商,任命其为西北宣抚使兼军事善后督办,及全国海陆空军副总司令之职。

自从冯玉祥被软禁后,西北军三十万人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尤其饷源断绝,穷困不堪,只好恢复与蒋介石的关系。冯玉祥的亲信鹿钟麟、宋哲元等,恨透反复无常的势利小人阎锡山,决心以武力进攻山西,救出冯玉祥。他们认为,多年内乱阎锡山为祸首,西北军如果不除掉阎锡山,把山西拿到手,则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守不能守,永远受到威胁。于是,鹿钟麟向蒋介石献策:武力驱逐阎锡山,西北军愿与国民党合作到底。蒋介石正想将冯玉祥、阎锡山各个击破,除掉心腹大患,于是欣然同意,全力配合。

不料,西北军出兵山西的举动为阎锡山探知,阎锡山大惊失色。他看到蒋介石的“削藩”计划正在逐步实施,北伐时的四个集团军——蒋介石的第一集团军,冯玉祥的第二集团军,阎锡山的第三集团军,李宗仁的第四集团军——已被蒋介石消灭了两个,眼看轮到自己了。再者,历年来的反蒋活动,都有阎锡山参与谋划,这笔账蒋介石是迟早要算的。想到这里,阎锡山吓出一身冷汗,赶忙跑到建安村面见冯玉祥,表示与其“同生死,共患难,反蒋到底”。并歃血为盟,永不反悔。阎锡山当即拨给冯玉祥子弹几十万发,现款二十万元。

1930年4月1日,冯玉祥通电就任海陆空军副总司令,阎锡山就任海陆空军总司令,双方出兵讨蒋。中原大战从此爆发了。

这是一次振奋人心的集会,是吴佩孚入川三年来参会人员最多的一次集会。

久着便装的吴佩孚,这天着上将军装,踌躇满志,神采飞扬。这次集会到会者甚多,有杨森、刘存厚等文武官员及各方代表三十多人。会议形式也与往日不同。往日坐无秩序,今天,按官阶大小排序。未曾开会,与会者喜笑颜开,有说有笑,欢乐气氛溢于言表。

吴佩孚声音洪亮,笑面迎人,充满自信地说:“近日吴某夜观天象,求签问卜,大多显示吉象。这说明我们否极泰来的日子到了!为了这一天,诸位忍辱负重,一夕三惊,吃尽苦头。从巩县到南阳腥风血雨,从南阳到巴东衔胆栖冰,从万县到大竹荆棘满途……啊,都已成了辛酸历史,我们要行动,要出击,要腾飞了!”

人们情不自禁鼓起掌来,热烈欢呼。吴佩孚微笑着摆手止住聒噪,接着说:“冯玉祥、阎锡山、唐生智、李宗仁结成同盟,正在对蒋介石展开南北夹击,蒋介石的日子不长了!整个中国乱套了,我已决定楼船东渡,调停大局,力促‘和平’。我荣幸地告诉大家,我的出门之举不是孤立的:北方,得到曹公、段公、冯玉祥、阎锡山的大力支持;南方,得到汪精卫、唐生智、李宗仁、白宗禧的积极配合;国外,得到大英帝国的慨助,他们已决定给我五百万元枪炮贷款,帮我统一中华。国内外有识之士均对我抱以厚望。下面,我想请你们介绍一下外部情况。哪位先说呀?”

一个矮壮中年人说:“我说!”他是曹锟的代表钟崇波。连日来,曹锟在平、津两地加紧串联,广招旧部,为东山再起竭尽全力。参与者有齐燮元、白坚武、蒋雁行、王占元、江朝宗、孙洪伊、吴景濂、高凌霨、张绍曾、王玉珍等北洋旧臣。大家一致认为,中原大战爆发,对直系是千载良机,宜团结诸昆,齐心协力,拥戴吴佩孚出川谋国,早日完成统一大业。曹锟等正加紧筹借款项,还通过外交家颜惠庆、顾维钧等向各国公使输诚,请他们给予舆论、道义、物资上的支持。曹锟等表示誓做吴佩孚后盾……

他的话引起一阵掌声。吴佩孚说:“好!请回去告诉老帅,吴某不会令他失望!”

戴金丝眼镜的青年王冠英是段祺瑞的代表。他介绍说,段祺瑞去职回津后,经常闭门沉思,反思过去。蒋某何以得手,北洋何以失风?皆因北洋门户众多,互相攻诘,乃至为人所乘。为此,段祺瑞常痛心疾首。他说,倘苍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当以类相召,以诚待友,绝不计较个人得失,为统一中华老老实实做些事情。所以,值此千载良机,他与同僚决意拥戴吴佩孚的复兴大业。他让王冠英转告吴,直、皖有不愉快的过去,决不会再有不愉快的未来!他愿与吴佩孚携手共进,开拓新时代!

吴佩孚深受感动,说:“多谢芝老,请回去转告他,我一定不负所望。”

一位年逾耳顺的长者,冯玉祥的代表潘复年,表达了冯玉祥的心愿:往事沧桑不堪回首,他与许多人合作共事过,尤感玉帅肝胆照人。过去他是玉帅部下,今后还愿做玉帅的部下。过去多有不恭,请玉帅鉴谅。他跟阎百帅(阎锡山)有言在先,打到长江不再进军,南方之事悉由玉帅便宜行事,决不与玉帅争长短。一旦将蒋贼打倒,即约请各界贤达共商复国大计……

之后,阎锡山、李宗仁、邓锡侯等各方代表纷纷发言,表示合作愿望和决心。吴越发感到飘飘然。他指示刘泗英,把通电全文向大家宣布。

……国人厌乱极矣,兵连祸接,喘息难呻,满目疮痍,战争可畏。佩孚避地川中,亦已三载,不问国事者久矣。屡感各方催促之情,兼怀匹夫有责之义,耿耿此心,不忍始终缄默,拟即日出川,居中调停,用尽国民之责,入襄和平之局……

吴佩孚请大家提意见,但得到的自然是恭维赞扬。接下来,吴佩孚庄严宣布第五号军事命令:任命杨森、刘存厚、张方严为讨逆联军副总司令,任命刘季昭为参谋长,任命李蕴山、袁菘生、肖明杰、阎文焕为高参,原属第1,2,3警卫旅升格为警卫师,原旅长吴介屏升任第4师师长。此外,派刘季昭、肖奠邦、郭泰安、张彦文为扩兵领导小组成员,限一月内招募新军三个师。这天是1930年5月6日,他决定一月后出川,命令各兵部、机关做好出川准备,不得有误!

散会后,吴佩孚把军事委员留下,亲自张罗大家抽烟、喝茶、吃水果。态度空前和蔼亲切,平易近人,与往日的清高、孤傲形成对比。他往太师椅上一仰,感情深沉地说:“各位袍泽,各位同志!我跟你们说说贴心话。我真高兴,高兴得几天睡不好,吃不下。总算苍天有眼给我一次机会。这次出川,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因为那样对不起亲朋故旧、成千上万的烈士和追随者。想起那些牺牲在荒郊野岭、异地他乡的忠实部下和亲人,我的心刀绞般的痛啊!”

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心情无比沉痛。室内鸦雀无声,大家的心情也很沉痛。不一会儿,吴佩孚又转悲为喜:“哈哈,没什么,有朝一日我们得了天下,我给他们树碑立传,歌功颂德!”

大家又跟着高兴,好像胜利唾手可得。吴佩孚神秘兮兮地说:“大家知道于学忠吧?他是我的知己、同乡和部下,是我一手提拔的,对我绝对忠诚。民国十六年,我们在邓县分手后,他为我下野回乡,军队大部投了冯玉祥。冯玉祥排除异己,将领们受不了,又把军队拉到安徽蒙城,公推代表去山东蓬莱找于学忠,要他重新出山,统帅军队。不久,他被张作霖请去,并深受张家父子信任。张作霖死后,张学良把大部军权交给他,任命他为东北保安公署高参,临绥军总司令,手下有七八万人。就是他,前天派来密使,捎来密函,劝我出山,并表示随时愿率部竭诚拥戴。哈哈,你们说,有他的支持和各方援助,我还怕什么?成功之日不远了!”

大家无不欢欣雀跃。吴佩孚接着说:“下面,我们重点讨论一下出川路线,是南出夔(门)万(县),还是北出剑阁?”

刘存厚慢条斯理地说:“依我看以出剑阁为好。其一,有阎、冯合作,容易成功;其二,一抬腿就是自己的防区,说走就走,不受限制;其三,刘湘占据夔、万,不可能让我们顺利通过。他只要在夔门放一支兵马,咱们就没法子通过。”

刘存厚主张“北出”,是出于自己的利益:首先川东北是他的地盘,从这里出川必然以此为大本营,必然提高自己的筹码;其次,他早对富庶的秦川垂涎三尺,打通秦川便可实现他的梦想。

杨森一听火冒三丈。他也有个人考虑:他与刘存厚争宠已久,以往吴佩孚无所作为,他们矛盾尚不明显。现在吴的身价陡增,他们的矛盾也随之激化。所以,谁也看不上谁。还有,杨森痛失夔、万广大地区,早想夺回来,如果吴佩孚从万县出发,他便可乘机夺回失地,实现称霸长江上游的梦想。

他霍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说:“老刘所言乃妇人之见。诸位请想,你北出剑阁要通过整个陕西,陕西是冯玉祥的大本营,他能让你穿堂入室地过吗?再说,你即使通过秦川,请问你在何处落脚?山西是阎锡山的地盘,让不让你染指?河南是韩复榘的天下,他已投降蒋介石,让不让你立足?还是从南边走,轻车熟路,易于成功。”

刘存厚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杨森说话不要挂钩带刺儿,啥子妇人之道?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用不着扯淡!”

吴佩孚一拍桌子吼道:“够了!你们身为主将,不思团结,成何体统?有话好好说嘛!”

二人这才嘟嘟囔囔坐下。吴佩孚苦口婆心地说:“兄弟们,过去的教训还少吗?够让我们痛心的啦。我们再不团结一心,真的没有希望了。好了,下面心平气和地说。”

因为刘泗英跟杨森好,同意杨森的意见。陈廷杰本来同意走南路,因为刘泗英说了,他就偏说“积帅意见值得考虑”。张方严一向息事宁人,便沉默不语。

吴佩孚见出现僵局,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还是走南路。我对冯、阎都不放心。跟他们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理由是,他们都有相当的地盘和地位,今天他们之所以跟蒋介石分庭抗礼,是想攫取更大权位。今后复国成功,他就不跟我们抗争吗?所以,真要假道秦、晋,他们肯定会掣肘的,还会把我们吃掉。而湘、桂军阀新败,尚无力与蒋抗衡,西南半壁派系众多,矛盾重重,形不成一个整体,我进军武汉容易成功。还有,长江上游广大地区过去是直系地盘,总比人地两生好,且路线也较近。我告诉大家一个实底儿:我的第一步是在武汉组建第三政府,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把四川作根据地,然后夺取全中国。”

他接着说:“现在面临的最大障碍,是刘湘让不让我们过。我的分析是,现在反蒋势力高涨,刘湘不会不识时务。为此,我想请廷杰兄去万县游说,通过刘湘的部下潘文华、范绍增、王陵基劝说刘湘解除封锁,同意我军假道出川。派泗英去上海、北平、天津接洽外援,串联旧部,尤其争取外国支持。派罗荇农去重庆,通过亲朋好友与刘湘疏通。实在不行,就武力通过。我还要把所有有办事能力的人,派往各地化缘要钱、要枪、要弹。总之,要紧锣密鼓,加紧活动……”

大家对吴佩孚的分析表示认同,刘存厚虽不情愿,但也无话好说。

吴佩孚的精力十分旺盛,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的觉,吃饭也是一顿饱一顿饥。吴佩孚本来想,凑足五万兵马不会有问题,但结果却令他失望,只招来两三千老弱病残。粮饷更成问题,靠各方施舍过日子不是办法。吴佩孚整日又愁又急,忧心如焚……

这天,吴佩孚正给各处发电报、信函,承启处长王惠民走进来,在他耳畔小声说了几句,他眼睛一亮,高兴地说:“快请!”说罢,放下手中工作,急急忙忙往会客室走。一进门,一男一女迎上来,男的身强力壮,憨厚朴实,年约三十多岁;女的窈窕俊秀,楚楚动人,二十七八岁。女的上前道个万福,以银铃般的鄂北口音说:“大帅,你还认识我们吗?”

吴佩孚高兴地说:“哈哈,认识、认识,花宝宝,梁大安!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花宝宝说:“哎呀大帅,你记性真好,都三四年了,还记着俺们平头百姓。”

吴佩孚说:“你们帮助过我,我怎能忘记?”

花宝宝说:“不就是带带路吗,这么点小事您还记着,您还给他钱,给他枪,俺两口子好高兴噢!”

吴佩孚说:“大安跟你一样实在,扔下钱就跑,追都追不上。哈哈,喝茶。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大安坐在沙发上,脸红红的一言不发。花宝宝像在家一样斟茶倒水紧张罗。见吴问,她甜甜地笑道:“要说有事也算有,主要是来看看大帅。一晃三四年了,怪想的。顺便给您老捎了一点山里特产,有银耳、香菇、桂花、红茶,还有我们自己做的麻糖酥,个人种的豌豆、蚕豆。没啥稀罕东西,倒把大安累苦了。”说着,响亮地笑起来。

吴佩孚十分高兴,说:“哎呀,真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太谢谢你们了!”

花宝宝说:“还有一件事,大帅听了也许高兴。你老还记得我上次说的樊山豹吧?”

吴佩孚说:“记得,不就是那位手下有三四百人的绿林好汉吗?”

“是啊是啊,他现在人马又多了,有五六百人!他见到大帅5月6日在报纸上发的通电,说大帅要出山。他说出兵打仗需要人手,他的人马愿投到大帅门下,问大帅肯不肯收他们。他还说,早就知道大帅是大英雄,佩服得五体投地!”

吴佩孚哈哈大笑:“哎呀,太好了,真是雪中送炭,我正为人手发愁呢!你们回去告诉他,人越多越好。来一千人我让他当团长,来两千人我让他当旅长。你们来我也欢迎,大安当我保镖,你当我的机要员。”

花宝宝笑着瞅瞅丈夫:“哎呀,那敢情好。你说呢,大安?”

大安憨厚地说:“你说了算。”

吴佩孚和花宝宝都笑了。吴佩孚向勤务兵喊:“勤务兵,领客人去见夫人,给他们安排住处。”

刚送走大安夫妇,忽有副官报告:“阎锡山代表求见大帅。”并随手递上一张名片。吴佩孚接过名片一看,来人叫柳孟庄,是阎锡山的亲信、高级顾问,许多重大军政大计都有他参与。吴佩孚知道此人重要,立刻传见。

柳孟庄五十多岁,戴一副无边水晶茶镜,留两撇修剪整齐的小胡子,斯斯文文,风度潇洒,一副学者派头。一见吴佩孚,便拱手长揖,操晋南口音,给吴佩孚行礼。吴佩孚执礼甚恭,请座让茶。

宾主坐定后,柳孟庄恭维吴佩孚:“久闻玉帅英名,可惜无缘拜识,今日一见,果然威仪堂堂,不同凡响。”

吴佩孚诚挚地问:“百川兄身体可好?吴某时在念中。民国十二年与百川兄在北京匆匆一晤,一晃已历七载。世事沧桑,岁月无情,想他,想他啊!”

柳孟庄逢场作戏地说:“阎百帅十分敬重玉帅的才干、学识,行前一再叮嘱不才,代他转达敬意和问候,并愿与玉帅合作到底。”

吴佩孚问:“柳先生千里迢迢前来有何见教?”

柳孟庄习惯地捋捋胡子说:“中原大战已经打响,全国反蒋势力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已结成广大统一战线。4日,日本友人土肥原先生奔走于各派之间,极力促成北洋派大联合,拟把台上台下各派势力联合起来,形成合力。百帅以为这正是复国良机。因此派不才就商于玉帅,赶紧联络四川人士,集合人马,迅速出剑阁,共图大业。到时候百帅将给予一切方便,百帅愿与玉帅建立超乎寻常的联系,日后共主天下……”

吴佩孚一听土肥原插手,心中不快。但转而一想,谁的棉袄不过冬?既然有人能帮助实现理想,管他是谁,先答应下来再说。于是笑道:“好好,具体问题我们细谈……”

1930年5月30日,火红的朝霞映红凤凰山顶,给这莽莽苍苍的大山镶上一层金边。大兴寺金碧辉煌的建筑,在霞光的勾勒下,显得更加壮丽辉煌。钟楼上的晨钟“当当”敲响,预示着不平凡的一天到来了。

广场上旌旗招展,锣鼓喧阗。十里八乡看热闹的民众早早拥到这里,最会抓机会的小商贩们,也跑来争一席之地。“讨逆军出征大会”在大兴寺前广场进行。当地军政要员、总部高级将领、乡绅名流以及各界代表,一字排开坐在主席台上。简陋的台上,竖着五色共和国旗、讨逆军总部和孚威上将军的旗帜。号称四个师,实际只有两万多人的队伍,参差不齐地坐在地上,操着山南海北口音的说笑声响彻四周。新任参谋长刘季昭主持会议。他看看表,与吴佩孚交谈几句,之后走到台上,在嗡嗡作响的扩音器前拉着长声说:“各位代表、乡亲、兄弟们!讨逆军出征大会现在开始!全体起立,唱军歌!”

仓促之中拼凑起来的歌咏队、军乐队男男女女几十人,登上主席台,其中一队员跨前一步起了个头:“北望神州,渤海中风浪大作……唱!”

这首吴佩孚1917年亲写的《登蓬莱阁》,十多年来一直作为直系军歌演唱,起过很大鼓舞作用。吴佩孚经常高举战刀,身跨快马,头扎青巾,在这首军歌声中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打赢多场重大战争。自从渝关、汀泗桥两次战争落败后,这首歌也很少听到了。这次出征前,才在仓促中把军乐队、歌咏队组织起来,重新在士兵中教唱……

“下面,由张方严副总司令宣读吴大帅出川调停通电!”

张方严步履轻盈,举止潇洒地来到前台,以浓重的东北乡音念道:

各国驻华使领馆,诸位全权大使、公使及总领事先生阁下:

本上将军因鉴于国内战祸冗长,人民痛苦日深,各友邦在华侨民亦受甚大影响。复经各省人民敦促,决计出川,调停大局,促进和平。俾中外人民能于短期内,恢复其身体居住及其财产安全与自由。现决定于民国十九年六月四日,由四川绥定启程至万县候船东下,经过宜昌、沙市等处进驻武汉,实行劝解。深望各全权大使、公使及各总领事阁下,代达贵国政府,于国际间之亲善,及维持人道爱重和平之善意,加以谅解。特此电达,即希惠照。

孚威上将军吴佩孚艳

张方严宣读完毕,由副官代读曹锟、段祺瑞、李宗仁、唐生智、杨森、刘存厚以及甘新宣抚使李谦等人对吴佩孚出川调停的拥戴电函……

然后,地方政府、乡绅、军人代表相继发言。最后,由吴佩孚讲话,他威风凛凛地走到台前,扯着嗓子喊:“父老乡亲们!各位联军将士们!国人希望和平,厌恶战争。可是由于军事派别争权夺利,中原烽烟又起,人民惨遭涂炭。佩孚避地川中已近四载,久已不问政事。但是,中原人民置身水火之中,国内有识之士,军人政客,屡屡来人来电,敦促鄙人出川调停,力促和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佩孚身为中华国民、炎黄子孙,岂能作壁上观?因此,本人决定尽绵薄之力,出川调停,化干戈为玉帛,让人民安居乐业……

“佩孚在川期间,承蒙地方政府、父老乡亲、同僚旧部、亲朋好友盛情关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吴某不会忘记朋友的……”

阅兵仪式开始,由仪仗队、军乐队为前导,骑兵营、警卫营、1,2,3师随后,鱼贯通过主席台,接受总司令、副总司令检阅。阅兵式结束,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绥定方向开去……

四川盆地的六月,美得醉人,艳得醉人,沉实得醉人。

早稻扬花吐穗,玉米、大豆、棉花、番薯油绿欲滴,田埂、地头、山坡、河畔,盛开着各色各样娇艳的野花。天虽然热,但还没到不可忍受的地步;雨水虽多,但还不到阴雨连绵的季节。天空时而飘着悠悠白云,时而漾着渺渺迷雾,时而细雨霏霏……

队伍不紧不慢地走着,发出刷刷的脚步声;马匹颤悠悠地迈着步子,发出有节奏的嘚嘚声。吴佩孚坐在马上,眯着眼睛想心事。他最担心的是蒋介石不让他出川,刘湘不让他借道;他最忧虑的是军队太少,刚刚聚合的“乌合之众”缺乏战斗力;还有部分军阀心存疑虑,持观望态度……

但他想起,刘泗英在平、津左右逢源,陈廷杰在万县已部署了行辕,罗荇农正在重庆设法与刘湘疏通。尤其令他高兴的是,中原开战月余,战争进行激烈,没有停止的迹象。因此,思来想去,他对前途充满信心。

嘚嘚的马蹄声打断他的遐想。他举目一望,一匹快马迎面飞来,那是先期到达绥定的余际唐。不一会儿,余际唐跑过来勒住缰绳说:“刘司令在前面恭候大帅!”

吴佩孚喜形于色地说:“通知部队,整装前进,精精神神的!”

洋号滴滴答答吹起来,洋鼓叮叮咚咚敲起来。“……今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战歌唱起来。

吴佩孚兴之所至,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卫士,在十常卫的簇拥下,抻衣正冠,挺胸收腹,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威武不减当年。十常卫紧追慢跑才跟上他。

只见通向绥定城的大道上,高高地搭起松门。松门上装饰着彩旗鲜花,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吴大帅东征”。左右对联摘录了吴佩孚1920年写的《回防诗》中的两句:“不问个人瘦,惟期天下肥。”“丈夫贵兼济,功德乃巍巍。”

刘存厚身着三星上将戎装,带领团以上军官,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正步迎上来,向迎面而来的吴佩孚敬礼,并与他握手拥抱。其他将领立正、敬礼,然后分立道旁,鼓掌致意。吴佩孚左有刘存厚,右有张方严陪同走在前面,身后是参谋长刘季昭,其次是师旅长们;两旁是持枪肃立的军队和欢迎人群。欢迎者敲锣打鼓,鞭炮齐响,口号声声,纸屑花瓣不时抛洒在吴佩孚身上。走在十字街口,几十名穿着入时的少女,把一束束鲜花献给吴佩孚及其将领。十里长街黄沙铺地,一直通到督府门前。来到督署门前广场,欢迎气氛达到高潮。高跷队、舞狮队、跑旱船队轮流献艺。其热烈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次日是端午节,刘存厚为吴佩孚举行空前盛大的壮行宴。因吴佩孚系山东人,便特意从成都请来两位山东厨师,为其烧制鲁菜。吃了很长时间川菜的吴佩孚顿时胃口大开,喜不自禁。

下午,吴佩孚与刘存厚详细策划了出川计划,说服刘存厚支持他由夔万出川。他已从杨森处带走一师军队,也想从刘存厚处带走一个师,这样可以凑够五万人。吴佩孚还决定分三个梯队出川,形成呼应之势。吴佩孚答应刘存厚,事成之后,让他做四川总督或陆军总长。刘存厚完全同意吴佩孚的意见,谈判十分成功。

5月3日上午,刘存厚在西圣寺经堂内举行报告会,请吴佩孚给他的军官教导团和团职以上军官演讲。演讲前,吴佩孚把最新出版的《循分新说》一书分赠与会者。然后在掌声中,对国内外形势、中原大战前景及出川调停意图、方略等做了生动的、海阔天空的演讲。他说:“我吴佩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本人已五十六岁,一生经历坎坷。我家道中落,少年失怙。十四岁投北洋水师当学兵,二十二岁自学成才考取秀才。我在北京摆过卦摊,抗击过八国联军,被俄国佬判过死刑,受过张敬尧、卢永祥、段祺瑞、张作霖的窝囊气……可是,我的信念不变,追求不二。我一不为升官,二不为发财,三不为妻妾成群、吃喝嫖赌。我终生追求的目标是:施行王道政治为中心,使中天唐虞之治可见于将来;以孔孟之道,扶持礼教纲常,五行八作,作中流之砥柱!我的《循分新说》中有过明确叙述:我国自‘五四’以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旧道德遭破坏,旧礼教被摧毁,搞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搞得父子无亲,君臣无义,夫妻无别,长幼无序,朋友无信。有的倒戈,有的犯上,有的离婚,有的背叛朋友、师长,有的脱离父子关系……简直是乱礼、乱分、乱伦、乱常……我特别欣赏你们可亲可敬的刘存厚将军!他受恩于北洋政府,做过四川督军,但是不管风云如何变幻,始终不改初衷。在这块圣洁的土地上,一直飘扬着五色共和国旗!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做人的楷模。”

吴佩孚滔滔不绝,慷慨激越,讲了近两个小时。他的讲话不时被热烈的掌声打断。

5月4日凌晨四时,起床号滴滴答答吹响,一小时后队伍准时出发,浩浩荡荡行进在前往梁山的路上。刘存厚与吴佩孚并辔而行,一直伴行至七里沟,陪过早餐,喝过壮行酒,才拱手而回。绥定到梁山一百公里,不到两天的行程,先遣人员到达万县,与驻扎在那里的21军第3师师长王陵基进一步商洽假道问题,摒除最后一点阻力。吴佩孚曾有恩于王陵基(他尚威将军的头衔是吴佩孚提议授予的),在今年吴佩孚做寿时,数他执礼甚恭,假道想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在这点上吴佩孚有信心。

吴佩孚骑在高头大马上,这匹马是刘存厚给的:裆宽、腿长、头小、腰细、毛色好。再配以银鞍良蹬,丽缰明缨,十分抢眼。这匹马似乎通人性,平常除刘存厚及马夫外,谁也不让靠近,可对新主人却一见如故。昨天下午,吴佩孚为显示大将风度,当着众将校,从刘存厚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那马嗖的一声似离弦之箭向前飞去,只听耳畔虎虎生风,树木后倾,不一会儿就把将校抛在身后。回到起点时,喜得众人鼓掌大笑。吴佩孚拍着它的头,抚着它的鬃毛,连呼:宝马,宝马!他认为这是“马到成功”的吉兆。

刷刷的脚步声,嘚嘚的马蹄声,叮叮当当的机械撞击声,组成一首和谐悦耳的交响曲。他前瞻后望,绵延十余里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尤其他的卫队旅,一色崭新的军装,崭新的装备,活脱脱重现了当年第3师的影子。现在,属于他名下的队伍有五六万,而1917年在湖南打天下时,不过两三万。当时,他只是代理师长;而现在,实力之雄,根基之厚,威望之高,都是当年难以比拟的。凭着一颗执著追求的心,难道不能感动上苍吗?想想三年前入川的狼狈相,已是感慨良多……

次日中午,队伍到达凉风垭。凉风垭是两个防区的分界线。没有战争时,双方守卡官兵互相问候、聊天、取笑;当官儿的常聚在一起喝酒、赌博。一到战时,他们就壁垒森严,反目成仇。

凉风垭果然是凉风垭,吴佩孚一到就被泼了一瓢冷水,一腔热血,满怀希望,一下子化为冰冷!

他一进镇,陈廷杰、王惠民等就把他接到边防军团部。陈廷杰沮丧地告诉吴佩孚:“刘湘这小子不答应借道!”

吴佩孚颓然坐在椅子上:“啊?这么多人游说,他竟如此顽固!王陵基呢?”

陈廷杰说:“阳奉阴违,实际上他一切听刘湘的。守垭部队是王陵基的第9旅,旅长许绍宗,他说奉刘湘之命,只允许大帅一人通过,也不肯通融。”

吴佩孚急得暴跳如雷,骂道:“狗日的,这是诚心跟老子过不去呀!”他吼道,“武力解决,冲过去,不惜一切代价冲过去!”

张方严扶他坐下,劝他冷静。动武不是办法,能冲过梁山,未必能过得了万县,刘湘自战胜杨森后,已有二三十万军队。

吴佩孚沮丧地走来走去,命王惠民去叫许绍宗,要亲自跟他谈。王惠民刚要走,又被他叫住,他说:“算了,我亲自去。”

吴佩孚率众将校,大步流星往一里外的哨卡走。离哨三四十米,突然,对方哗啦啦站起许多荷枪实弹的大兵。为首的小官喊:“站住,干什么的?不许靠近!”

王惠民喊:“请向许旅长转达,我们大帅想见他!”

对方喊:“听不清,过来一个人。”

王惠民刚想去,吴佩孚把他推开,自己急匆匆往前走。众人吓坏了,赶忙你扯我拽地苦求苦劝,吴佩孚才同意让王惠民去接洽。

王惠民去了十几分钟,才跟一个校级军官从对面哨所走出来。经王介绍,方知来人是许绍宗的参谋长战中。他毕恭毕敬地给吴佩孚敬礼:“报告大帅,许旅长去万县开会,卑职奉命来到,请大帅吩咐。”

吴佩孚略事寒暄后说:“哈哈,战参谋长请坐,请坐。战先生可知当今形势?可知中原战况?蒋介石独裁祸国,已成众矢之的,不会支撑多久。我想跟战先生交个朋友,让我们过去,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

战中笑道:“哈哈大帅,卑职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吴佩孚喊道:“来人!”一副官应声而至,托盘里托着两千块大洋。吴佩孚瞟瞟钱,又瞟瞟战中:“这点小意思请战先生笑纳,事成后另有厚赠。假如战先生能把队伍拉过来,我让你当师长,还可更高。”

战中笑道:“哈哈,卑职毫不怀疑大帅的诚意。不过,卑职拜读过大帅的著作,无不贯穿‘忠义’二字。卑职受恩于刘帅,如我见利忘义,岂不令人耻笑?即使卑职放大帅过去,恐怕也过不了夔万和巴巫。”

吴佩孚长出一口气,无言以对,无可奈何地挥挥手,战中敬礼而去。

总部暂在十里外的小镇——麻柳场驻下来。

晚上,吴佩孚召集幕僚就商对策。本来将领们对出川路线就有分歧,这次梁山受阻,“北出派”占了上风,纷纷建议改道。陈廷杰是北出派代表,刘泗英则主张南出,这次受阻,刘泗英知道南出无望,也改了口。他说:“我们已倾尽全力向刘湘说项,但他执迷不悟,其原因并非与大帅为难,怕的是杨森、刘存厚、邓锡侯夺他地盘。刘湘一再陈述他的苦衷,请求大帅谅解。再做工作恐难收效。再说,我们部分部队已进入陕南菜园子一带,并未遇到阻力,我看还是改道为妥……”

刘泗英态度一变,北出派更占上风。

吴佩孚一直冥思苦想。他那因过早谢顶而尤显高大的额头上,又多了几条皱纹。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渐渐黯淡下来。他表示:“你们说的不无道理,可我太了解冯玉祥、阎锡山这俩人了。为了个人利益,他们可以杀父弑君,不惜一切。理智告诉我,我不能相信他们!你们想一想,他们跟多少人合作过,又反目成仇啊?”他对陈廷杰说:“你再去趟万县,向刘湘及其左右表明心迹。告诉他们倘能跟我合作,将来成功了,不难取得更高权位;我以人格担保,绝不让杨、刘、邓侵占他一寸领土。倘若他一意孤行,我就联合诸昆打倒他!同时,我再给罗荇农、潘文华、范绍增写密信,请他们通融。诸君分头行动吧。”

突然,他说:“啊,怎么啦?好……冷……啊……”说着,身子缩成一团,磕牙打战,栽倒在地。他病倒了。

……九门口。松林店。汀泗桥。浓烟,烈火,枪声,炮声。敌人一排排冲上来,倒下去,血流成河,红浪滔天。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刺来。跑啊,拼命地跑,沼泽、荆棘、丘陵、沙漠……好累呀,我跑不动了!彭杠子、王维城、张福来……他妈的,给我顶住,顶住!老子杀了你,怎么?指挥刀成了高粱叶?火,火,西宫失火了,好热,好热呀!

陶梦,怎么是你?……段祺瑞……徐树铮……血淋淋的陆建章……你们要干什么?我……我没有伤害你们……啊,冯玉祥?冯玉祥举着钢刀杀来了“啊——”他掉进冰窟里……

他醒了,浑身像披着冰衣。梦,噩梦!光怪陆离的梦,荒诞无稽的梦……

他睁开凄怆、惊疑的眼睛,喘兮兮地问:“啊,我这是……在哪里?”

张佩兰半拥半抱,惊喜地说:“啊,谢天谢地,子玉,你可醒了!你昏睡了五天五夜呀。”说着,泪水扑簌簌落在他脸上。

张方严、刘永谦、符定一、王惠民、张锡九、吴道时一齐围上来,问候、道贺、惊喜。佩兰喜泪涟涟地说:“这是在宣汉城,你病在麻柳场,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是刘存厚大哥把你接到宣汉来的。可把大家吓坏了。你感觉咋样?”

吴佩孚有气无力地说:“累。骨头像散了架……什么也不想吃,还是冷,冷啊。”

刘先生摸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还是烧。老先生再次望闻问切,开了一剂清热解毒、滋阴壮阳的中药。吴佩孚思想十分陈旧固执,对新生事物一窍不通,从来不相信西医。刘先生跟他十几年,他只相信他。

当吴佩孚能倚被而坐时,召开了一次“榻前会议”。从平、津、沪回来的刘泗英,首先汇报了情况。

刘泗英日夜奔波,可事情并不顺手。段祺瑞蛰居大连,因手中无兵无权,说话没人听,做事没人帮,活动能量不大。土肥原妄图把他和溥仪撮合,利用皖系、安福系、逊清遗老等残余势力东山再起;梁鸿志、段宏业等上蹿下跳,跟日本人打得火热。土肥原还在拉拢石友三、韩复榘等反蒋亲日势力……

听到这里,吴佩孚说:“土肥原是日本特务头子,居然关心中国命运,只能用居心叵测来解释。段祺瑞是政治娼妓,居然不择手段,跟小皇上勾结。我对他们不抱幻想。我不能为了东山再起,不顾自己的信仰——给我腰上垫一个枕头——你接着说。”

刘泗英又介绍曹锟的情况。他跟段祺瑞基本相同,没有多大作为,款项筹措甚微。外交方面也不景气,外国人一个比一个滑,对中国局势持观望态度。英、美的支持只停留在口头上,五百万贷款也成画饼。

吴佩孚眯着眼睛半晌不语,室内空气非常沉闷。懒散的阳光从被岁月剥蚀的雕花窗上无精打采地照进来,使幽暗的室内增加了几分惆怅的气息。

陈廷杰介绍说:“刘湘还是不肯假道,几个师长也很强硬。只有范绍增、潘文华有所松动。刘湘见范绍增不可靠,把他调到重庆近郊,就近监视……”

接着,刘季昭汇报军队思想混乱,余际唐汇报粮饷拮据,王惠民读了几封不痛不痒的来电。会议开得低调沉闷,加上吴佩孚大病未愈,更增加悲怆气氛。话题自然转到改变出川路线上。想不到吴佩孚还是这般固执,咄咄逼人地说,他宁可不出山,也绝不北出。刘湘既然敬酒不吃,他决定争分夺秒联合诸昆,武力解决刘湘!把工作重点转到川内。

众将走后,张佩兰问吴佩孚:“你想吃点什么?有莲子粥、银耳汤、冰镇西瓜,我给你拿?”

吴佩孚厌恶地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张佩兰不敢再劝,悄悄放下帐幔,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室内更静、更沉、更凄楚,仿佛置身寒山古寺之中。他感到委屈,孤独,哀怨,惆怅。忽然,他想起家乡,想起母亲,想起蓬莱阁、水城,想起沁人心脾的带腥味儿的海风,嘴里仿佛泛起一股诱人的海鲜汤的味道。

一次,他受小伙伴诱惑,逃学到海边拣海鲜。他拣啊拣,竟忘了时间。当他急惶惶跑到放衣裳的地方,衣裳早被潮水卷走了。他从小爱面子,不肯赤身裸体招摇过市,尽管他只有八岁。直到天黑,母亲才把他接回家。虽然浑身冻得青紫,但未逃过父亲一顿打。他发起烧来,母亲用粗糙的手,为他洗去身上的污泥。他懊悔到极点,暗暗发誓不再让父母伤心。母亲用他拣来的小鱼、小虾、小蟹、海葵、海星做了一碗海鲜汤。那是一碗他终生难忘的、世界上最好吃的汤啊!

“来人!”张佩兰应声跑进来。他说:“我想吃海鲜汤,母亲做的那种……”

吴佩孚的病稍事好转,就移往到远离宣汉的一个小镇——下八庙。这里山清水秀,景色绝佳,乐陶陶一幅田园风光。西北两面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东面是嵯峨突兀的山峰,南面是一块开阔的小平原。像一只朝南放的簸箕,其根部兜着七八十户错落有致的人家。山上是郁郁葱葱的虬松,山下是枝叶繁茂的凤尾竹,村头是绵软的龙须草,山间流淌着清泉,林中小鸟啁啾……好一派和平、宁静、温馨、怡然的风光!两个月来,吴佩孚在这里过着郁郁寡欢的隐居生活。天天用写字、作画、读书、卜卦、野游、打猎来消磨时光。表面看他空山习静,与世无争;实际上他的政治触角依然伸向四川乃至全国,关注着战争动向,酝酿着大的军事行动,为东山再起做着准备……

刘泗英到他面前翻身下马,指着卫兵手里的山鸡,笑嘻嘻地说:“嗯,收获不小啊。少帅,你打的?”

道时沮丧地说:“别提啦,刘叔叔,我想打它,可它就是不往我枪口上撞。”

刘泗英说:“哈哈,打枪时你不能闭着眼哪。”

张佩兰问:“他叔,有啥好消息?”

刘泗英说:“夫人,我们快出川了!这回笃定了!”

张佩兰说:“唉,可好,这鬼地方可把人憋死了。”

刘泗英把报纸、电稿一一展示给吴佩孚看:“大帅,您看,‘中原混战日趋激烈,蒋介石渐感不支’,‘扩大会议开场,形势益形微妙’……这儿说,刘文辉、田颂尧、邓锡侯发布反蒋鱼电,这儿说‘桂军奋力于江汉,张军举帜于宜沙,唐部扩国于中州,石部挥戈于浦口,冯阎军再接再厉,正义所趋,不谋而合’……哈哈,连篇累牍,全是大好消息!”

吴佩孚也被喜讯感染,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好,好啊!告诉我们的人,继续加紧活动。告诉罗荇农,进一步拉拢范绍增、潘文华。对刘湘也要做最后努力,我相信刘文辉的转变,对他叔是很大的冲击。”

刘泗英想回去,吴佩孚说:“等等,我也走。回去叫你嫂子把野味炖炖,我们痛饮一番!”

偏僻荒凉的下八庙突然热闹起来。人来车往,络绎不绝,电报电话,频繁来往。吴佩孚又端起大帅架子,收发电报,发布命令,密谋策划,耳提面命,接待使者,叫骂训斥……亢奋的神经一刻也不能安静。

九月中旬,终于万事俱备,在下八庙召开“六巨头”会议。刘文辉、刘存厚、杨森、邓锡侯、田成勋达成原则协议:一、组成以吴佩孚为首的四川反蒋联军;二、全力支持拥戴吴大帅;三、九月中旬武装夺取渝万,会师宣汉,对刘湘做最后的争取工作……

这一协议达成后,整个下八庙成了一只“大蜂箱”,上下人等无不紧张、忙碌、兴奋,等待出川之日的到来。

九月的盆地时阴时晴,时雨时风,天气变幻无常。政治气候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正当他们秣马厉兵,为即将出川做准备时,北方形势骤然发生变化。

9月23日这天,被时局突变搞得茫然失措的杨森,在骑兵连的保卫下,风尘仆仆来到下八庙。一到普宁寺门口,见“同盟军总司令部”的招牌摘掉了,八面威风的帅旗没有了,威风凛凛的武装军警撤销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把马缰马鞭向卫兵手里一扔,气呼呼往里闯,一双沉重的马靴敲得青石甬路哐哐山响。他来到吴佩孚下榻的后院,也不通报就径直往屋里闯。进门后铁塔般当空一站,高腔大嗓地说:“吴子玉,你搞啥子名堂?我一直以为你是英雄,原来是草包一个!”说着,赤黄的橘皮脸涨成猪肝色,疙疙瘩瘩的脸上放着金属般的光。

吴佩孚坐在太师椅上,茶几上放着一壶酒,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喝了一口,笑眯眯地问:“子惠老弟,干吗发这么大火呀?”

杨森连珠炮似的质问:“你怎么搞的嘛,应该行动不行动,应该出兵不出兵?张学良一则‘巧’电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要是胆小交给我,我干!”

吴佩孚慢悠悠地问:“哈哈,好啊,你凭什么?”

杨森说:“百倍的信心,千倍的勇猛!”

吴佩孚嘲讽道:“还有盲目和鲁莽吧?”

杨森一双深陷的小眼睛疑惑地问:“哎,你葫芦里卖的啥子药?你把我绕糊涂了。”

吴佩孚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老弟,你坐下。形势发生微妙变化,原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恐怕用不着舞枪弄棒了……”

杨森坐在椅子上,露出惊疑的表情。

吴佩孚说:“你看这……”说着,从桌上文件夹里拿出几份函电递给杨森,杨森瞪着小眼睛飞快地浏览:有南京政府与东北军磋商调停条件的电报,有蒋介石给吴佩孚“交换时局意见”的电报,有于学忠给吴佩孚的密函,有张学良给吴佩孚入关调停的电文……看着看着,杨森咧着蛤蟆嘴笑了:“哈哈,行啊,子玉兄陡然身价百倍,连老蒋也拍你马屁了。”

吴佩孚笑道:“哈哈,形势如此之好,还不该以酒为庆吗?”说着,自己先喝一口,然后把酒壶推给杨森,杨森一直脖喝了个底朝天,一抹嘴问:“他们争相巴结你,有什么实际意义?”

吴佩孚拉过椅子,坐在杨森对面,亲昵地说:“当年,韩信少年家贫,漂母一饭之惠,免于饿死。古诗有‘丈夫不下英雄泪,壮志不忘漂母恩’之句。愚兄居川几载,你们何止一饭之惠?吴某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杨森说:“大哥,你说远了。你是一条暂时搁浅的困龙,迟早要龙腾大海的。”

吴佩孚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究竟前景如何不得而知。不过形势有利于我。老蒋结好我,我继续留在四川对他不利。其次,冯、阎虽败,但实力犹存,他想借重于我号令北方。我对他只有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而已。”

杨森说:“对,老蒋不会轻易改变观点,对他多加小心。”

吴佩孚站起来踱步,昏暗的玻璃窗上不时映出他的身影。他说:“张学良何以结好于我?无非是我与他父有结拜之交,直奉间有过合作。但这小子好标新立异,让人琢磨不透。他此次入关,到底是真心与蒋合作,还是另有他图,不得而知。不过,我与他结好总非坏事。”

杨森说:“大哥分析有理,我看张学良并非善辈,与老蒋合作是假,乘机入关是真。他们只是互相利用。”

吴佩孚立在杨森面说:“嗯,有理。最令我高兴的是,进驻平津的两员大将,一是我的部下于学忠,一是北洋旧部刘炳秋。他们都与我有信息相通,征求我对时局的意见。因此,就现在而言,我的实力不是削弱了,而是加强了;我的地位不是降低了,而是提高了;新旧北洋联合的希望不是小了,而是大了;奉军占领平津后,战争因素不是消弭了,而是增大了……值得庆幸的是,过去我与冯、阎合作也好,我组织联军出兵夔万也好,都做得留有余地,不露庐山真面目,否则,现在倒难以收场了。”

杨森笑道:“哈哈,大哥料事如神呐!今后你怎么打算?”

吴佩孚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你附耳过来……”杨森听着哈哈大笑。

下八庙热烘烘的场面一直持续到1931年春,仍是一派有增无减的样子。比起当年的河市坝还热闹几倍。那些失势的军人政客,那些早不来往的党派头目,那些过去躲犹不及的势利小人,又如苍蝇逐臭般包围着吴佩孚,向他大献殷勤。

三月底的一天,蒋介石给吴佩孚发来一封“谦礼有加”的电报,逼得他不得不做出抉择。当即,他召集心腹幕僚开会,决定行止。他介绍了蒋介石的来电内容:热烈欢迎他去南京共商国是,并称已在西子湖畔为他布置了行辕。言辞恳切,盛情难却。此前,张学良曾派奉天省省长宋杰生来过下八庙,向他报告入关调停经过,并征询今后处置方略;还答应给他经济援助,如他愿意去北平、沈阳或其他他管辖的地方,均表示欢迎。此外,于学忠、刘炳秋派来密使,建议他北返另谋出路,他们随时听候调遣。冯玉祥、阎锡山也先后派使节与他亲近,表示友好之意……所以今天,他必须做出抉择,大家讨论到底是去南去北,何去何从?

陈廷杰沾沾自喜地说:“不管怎么说,各方消息鼓舞人心,我们出头有日了!”

刘泗英独持异议:“我不这么看。以前敌我分明,容易选择;今天阵线模糊,要想走好钢丝倒更难了。”

张方严自问自答地说:“蒋介石是真心修好吗?不是。他一怕大帅继续留川,二怕大帅出川北上,其真意是给大帅以虚名,羁绊在身边。所以,我认为宁可北出,不可南行。”

他的话得到多数人的赞同。最后,吴佩孚充满自信地说:“佐民所言有理。蒋介石与我修好并非诚意,我不会上他的圈套。我已想好既不伤害老蒋,又不影响前程的两全之策:表面上答应他‘敬赴嘉招,借酬雅意’,以游览名胜为名,暗中从青城、灌县出发,绕道甘、宁等省,而后去华北。如无特殊情况,预计五月中下旬即可动身。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万万不可泄露。因为,老蒋一定会命刘湘监视我的。”

接着,吴佩孚说出他为什么要去大西北。一是冯玉祥的主力开到中原,甘、宁、新等省失去控制,易为他所乘;二是这些省份派系众多,群雄割据,回、汉之间,主、客军之间矛盾重重,便于形成势力;三是西北数省偏于一隅,南接四川,东临华北,小则可形成川陕甘宁新五省联盟,大可与华北联袂成片,进退有据,攻守相宜。他要派出得力人手去上述省份活动,做好舆论准备。他说这次离川,除刘湘外,四川大部分将领发出热邀,欢迎他前去做客,他正好借机联络,为大联合做好准备……

吴佩孚雄心勃勃的计划,说得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又看见了希望和光明。

预定的离川日期终于到来。5月2日,吴佩孚率领他的“八大处”僚属和卫队两千多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下八庙向南而行。临行前,为解蒋介石疑虑,还特意发出一则通电:

……此次承蒋介公电约南游,溢精之爱,义当即日敬赴嘉招,借酬雅意。居蜀四载,诸叨庇拂,青城峨嵋屡经袍泽见邀,迄未一往。名山胜友,两系于怀。际兹首夏清和,便拟寻幽访旧,兼与诸公临岐把别,面申谢悃,随即取道成嘉渝万,转轮东趋。佩孚闲云野鹤,踪迹所至,务请诸公视为寻常羁旅,但期快谈风月,一偿夙愿,万勿稍事供张。掬诚奉达,尚希惠察……

从1927年入川,到2月即满四载。他先后经过白帝城、万县、大竹、檀木场、河市坝、宣汉、下八庙等七八个县镇村。最长处滞留二十个月,最短三五天,活动范围不过三四百公里。在他五十七年的生命长河中,四年不过是短暂的段落,但经历的酸甜苦辣、忧思悲恐、喜怒哀乐、盛衰荣辱,却是极其复杂的。他经历过通缉、白眼、冷漠、追杀、阻拒,遭受过断炊、断饷、风吹、雨淋、酷暑、严寒。可是今天要离开了,心里又有些依恋、失落、惆怅。四年来的一幕幕经历犹如昨日,又恍若隔世。此时此境,吴佩孚的感情是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

太阳落山,部队到达绥定。刘存厚率众将迎出郊外,两位老友热情拥抱,老泪纵横。吴佩孚今天穿了一身月白纺绸衣裤,千层底布鞋,胡子修剪得十分整洁,显得神采奕奕。他落落大方地伸手与众将相握,笑语盈声,妙语连珠,瞬间拉近了与众人的距离。

不用说,晚宴十分丰盛。吴佩孚择章造句,说了许多真诚而得体的话。他说:“吴某居川四载,承蒙积之兄等诸君多方关照,才过得如此惬意。漂母之恩,终生难忘,日后定当厚报。孟子曰: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吴某在这里才真正懂得‘肝胆相照’的含意。试想,如果没有积之兄及诸君的肝胆相照,现在又会是一番什么情景?”

众将报以热烈掌声。饭后,吴佩孚乘兴挥毫泼墨,写画十几张分赠诸将。

夜深,吴佩孚、刘存厚在一条大炕上抵足而眠,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夜体己话,直到天快亮才睡了一小觉。

次日清晨,部队又出发了。临行前,刘存厚赠钱赠物赠马匹,还恋恋不舍地送出二三十里,方洒泪而别。

第二站是广安县,杨森的地盘。自从杨森被刘湘打败后,只好委曲求全借居罗泽洲的渠县苟延残喘。一年后,罗部发生内讧,杨森乘机向外发展,夺得几县地盘,才在广安安顿下来。

部队晓行夜宿,走了四天才到达广安县城。不巧,杨森正因事去重庆未归。吴佩孚是个重义气的人,岂能不面而别?因此,在这里一等十来天才把杨森等来。兄弟相见,分外亲热。杨森天天宴请,时时陪随,推心置腹,执礼甚恭。二人对时局、发展、未来交换意见,取得一致见解。吴佩孚检阅了军队,观看了比武、大会操,为团职以上军官做报告。杨森为他举办文娱节目,陪同他游览了名山古刹……吴佩孚在广安前后逗留了二十一天,才在罗泽洲、李家钰的盛邀下到达顺庆。

罗泽洲、李家钰官职相对低微,当年罗泽洲还缴过吴佩孚的械,所以他们的接待极具巴结赎罪之意,大肆铺糜,不惜血本。顺庆是个穷县,没有好玩的地方,为取悦吴佩孚,他们不惜陪吴佩孚百里,同到遂宁、莲溪游览名胜古迹,还派一团官兵护送其三百里去新都县。

吴佩孚对罗、李的感情不似刘、杨深,所以,对北方大联合的真实意图避而不谈,对他形南实北的真实意图秘而不宣,只对蒋介石的盛邀予以透露。李、罗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玉帅打声招呼,一定追随大帅鞍前马后,矢志不渝。”

吴佩孚一路观光览胜,好不惬意。经过一个多月的辗转流连,于9月12日到达成都近郊的新都县城。本来,他拟在新都会见旧友后转赴青城山北上,但刚刚住下,邓锡侯、田颂尧二人即派来特使,说蓉城已做好迎接准备,一再坚请。盛情难却,次日,吴佩孚率僚属抵达成都。

当他们的马队到达城北驷马桥时,但见彩旗飞舞,人声鼎沸,锣鼓喧阗。驻蓉第24,28,29三个军,组成蔚为壮观的军乐队、仪仗队,身着迎宾礼服,装备崭新的西洋乐器,整齐划一地列队驷马桥两侧,见吴佩孚一到,立刻立正敬礼,吹吹打打。吴佩孚骑着高头大马,在邓锡侯、田颂尧二将陪同下进城。十字街口,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青年男女且歌且舞,挥舞着花束彩带。十里长街人山人海。其场面之壮观热烈,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到达成都后,刘文辉因应刘湘之约去了重庆,未能谋面。而邓锡侯、田颂尧的接待极为周到,无懈可击。他们陪吴佩孚游览武侯祠、草堂寺、望江楼等名胜,还在明丽阁前拍照留念。吴佩孚所到之处,净街,净园,岗哨林立,其接待规模形同国家元首。成都中华平民促进会、四川佛教会、四川红十字会、成都中西慈善会、成都青年会等五个团体,在文殊院为吴佩孚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由前四川都督尹昌衡主持。成都工农商学等各界人士纷纷邀请吴佩孚出席演讲会,讲解国内形势、复国大计等。吴佩孚还与成都文人墨客诗酒应酬,吟诗作画,出尽风头。

临行前,吴佩孚与田颂尧、邓锡侯再次密谋策划,把跟刘存厚、杨森说的体己话告诉他们。他们对吴佩孚的复国大计深表赞同,表示一切唯其马首是瞻。吴佩孚透露出“形南实北”的路线,邓锡侯表示赞同,田颂尧却以为不妥,怕安全不保。

原来,吴佩孚北去的路线经过的绵阳、剑阁均系田颂尧防区。吴佩孚如在此北上,蒋介石一定迁怒于他,他担不起这个责任。精明的吴佩孚立刻窥出他的心迹。他想了想,说:“嗯,颂尧兄所言不无道理,我想选择一条看似冒险、实则安全的路线。你们看——”他来到地图前指着说,“我明天游青城山,然后由灌县西行,经过汶川、松潘等荒凉地带,进入甘南的文县、武都,而后去兰州。”他回到座位上说,“明天我就给上海的马祥福发电,说我在青城山游兴正浓,致迟东下,让他将愆期原因报告蒋介石,以释其疑。你们看如何?”

田颂尧高兴地说:“哈哈,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邓锡侯说:“直到甘南都是我的防区,安全我负责!我让驻灌县的龚卫清旅护送你。”

吴佩孚从五月下旬自下八庙启行,到八月上旬由灌县北上,已历时两个多月。他游历了四川盆地大部名胜古迹,同众多好友故交谈了自己的抱负和复国大计。所到之处热情接待,礼仪优佳,给他以满足感。但是,尽管他谈笑风生,内心却还是十分空虚。每当他想起西北之行,便感到荆棘丛生,前途渺茫……

8月8日,吴佩孚终于来到灌县与汶川的交界处。吴佩孚、邓锡侯双双下马,邓锡侯伸出胖手情深意切地说:“子玉兄,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千里迢迢,任重道远,仁兄一路保重啊!”两个月来,邓锡侯、田颂尧时而陪他游览,时而跑来问候,时而派人送钱送物,可谓费尽心机。

吴佩孚没有握手,而是张开双臂把矮胖的邓锡侯抱在怀中,拍打着说:“我的好兄长,让我怎么感谢你?”说着,眼圈红了。

邓锡侯哽咽着说:“什么也别说了,祝你马到成功,早日完成夙愿!来人哪!”副官拎来一只钱袋,邓锡侯说,“这是仪程费五千元,请你笑纳。”

吴佩孚惊道:“哎呀老兄,你的花费够大了,这钱我不能要了。”

邓锡侯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不收就见外了。拿酒来!”

副官送上一瓶绵竹大曲,邓锡侯嗵嗵倒在两只茶杯里,二人高高举起,轻轻一碰,然后一饮而尽。吴佩孚大喊:“上马!”说着,翻身上马,拱手道,“后会有期!”一磕脚跟,枣红马“咴”的一声向前冲去,很快把随从们甩在身后。

由川西灌县到甘南汶县约三百公里,大部是雪山、草地、沼泽,道路十分难走。一路所见百姓,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连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没有完整的遮羞衣裳。好在吴佩孚有吃有穿有向导,又有部队保护,经过四五天晓行夜宿,终于到达甘肃第一站——汶县。

自从蒋、冯、阎中原大战之后,冯玉祥的部队陆续开出潼关,甘肃后方形成无政府状态。所以盗贼蜂起,匪患横行,各派政治势力纷纷应运而生,天天你争我斗,民不安生。吴佩孚便是看准这一时机来甘肃的,企图把甘、陕、青抓在手中,以为再起之本。

汶县是土地贫瘠的偏远小县,自然条件很差。这时的汶县被川军分成两半,东部以碧口镇为中心,为田颂尧的防区,有一团军队驻守;西部以县城为中心,为邓锡侯的防区,由邓军统领杨抚权占领。双方各自为政,互不往来。

这天下午,吴佩孚带领人员来到县郊。军队、乡绅几百人列队相迎。来到近前,吴佩孚掀开轿帘走出来,人们不禁惊愕。在他们的想象中,吴佩孚应该是一个膀大腰圆的赳赳武夫,想不到竟是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这时,先期到达的交际处人员给吴佩孚介绍了川军统领杨抚权和乡绅打扮的汶县县长郝墨庄。双方握手致意,并介绍了各自随员。然后,吴佩孚上轿,到县立中学临时下榻。

吴佩孚下轿后,杨抚权、郝墨庄上前搀扶,执礼甚恭。杨抚权系邓锡侯手下的一个旅长,负责甘南防务,手下有三个支队(团),分别驻扎汶县、武都、康县三县。邓锡侯曾提前给杨抚权拍来电报,要他好生款待吴佩孚。

吴佩孚半倚半仰在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喝着碧螺春,既清高孤傲,又斯文儒雅。他问及本县驻军、社会治安、生活状况、文化教育、派别信仰等情况,郝、杨二人一一作了恭谨有礼的回答。

小坐片刻,杨抚权说:“大帅鞍马劳顿,请休息吧。卑职去外面张罗一下。”吴佩孚稍稍欠身道:“二位请便。”

吴佩孚在汶县“泡”了一周,由杨抚权保护北上,到达武都县。地方人士在支队长兼县长刘凤山的率领下出郊相迎。气氛同汶县一样热烈。吴佩孚住在城内贡院巷之清真寺内,仍以大帅身份深居简出,有时给造访者写字作画。

吴佩孚在武都一落脚,就将杨抚权、刘凤山约来,了解地方土匪及黑势力情况。他对土匪尤其重视,当今用人之际,土匪是一支不可轻觑的力量。他认为土匪重江湖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较少背叛朋友。不似冯玉祥、张作霖之流,朝秦暮楚。

杨抚权、刘凤山对当地土匪作了如下介绍:

武都方圆百里,有几股较大的反动武装:西河大桥一带有个马智仁,外号“马阎王”。过去曾是土匪,后被冯玉祥收编,当了营长。冯军开走时,他不愿出征打仗,又把队伍拉出来起局建绺,重操旧业。他又接连收编了几股小“绺子”,发展到六七百人,自称保安司令。天天耀武扬威,鱼肉百姓。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因为缺粮少饷,经常指示部下换上便衣,以土匪名义打家劫舍,绑票砸窑,比土匪还土匪。

其次,罗塘地带有个叫周富的土匪,诨名“穿山甲”。杨埧地带有个魏九成,诨名“草上飞”。他们都是多年“起局子”的胡子头,有固定的“绺子”,各有三四百条人枪。他手下的“里四梁”(炮手、粮台、水香、翻垛的),“外四梁”(秧子房、花舌子、插千的、字匠),个个心狠手辣,身怀绝技。凭借陇南地带山高谷深、峰锐坡陡之利,连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此外,还有靳禄山、安云路等行踪诡秘的小股土匪……

吴佩孚听后十分高兴,马上召集幕僚,决定收编这几股土匪武装。他派懂匪情、会匪话、干过土匪的官员为代表,分头进行招抚拉拢,随时向他汇报。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小礼堂里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四张大八仙桌上摆满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被请的客人便是上述几个匪首和他们的骨干。他们腰里别着双枪,绑腿上插着匕首,个个獐头鼠目,匪气十足。礼拜寺内外站满身着各式服装的“崽子”,气氛十分紧张。出席宴会的有张方严、刘泗英、王惠民、马宣廷(联络处长)等人。

张方严举起酒杯,满面春风地说:“各位老大,各位兄弟,今天是英雄聚会,机会难得。吴大帅特别看重大家,特嘱兄弟等置办薄酒,为大家接风洗尘,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来,为今天的幸会——干杯!”

“穿山甲”满脸杀机,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慢!”

大家手端酒杯,大眼瞪小眼,不知这个杀人魔王想搞啥名堂。张方严满脸堆笑地说:“嘿嘿,周富兄有何见教请讲。”

周富一脚蹬凳一手摸枪,挑衅地问:“我问你,今天搬姜子(喝酒)为什么人兽同席?”

张方严不解其意,问:“此话怎讲?”

周富一指马智仁:“看,那是一条‘皮子’(狗)!”

几个土匪头子一向与马智仁不对眼。因为几股土匪大多讲江湖义气,有严格的局规局纪,只杀富济贫,对穷人“七不夺八不抢”,不“横推立压”(指办事不出常理,不太不近人情,不糟蹋女人),对土豪劣绅警察官府恨之入骨。可马智仁不同,专与官府巨商勾结,坑害百姓,奸淫妇女,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还经常以官府名义围剿土匪,所以土匪们都恨他。

其实,马智仁也憋着一肚子火。见穿山甲一说,立刻怒发冲冠,站起骂道:“他妈的,你骂谁?!”

对方不甘示弱:“骂的就是你!”

“我‘插’了你!”

“来吧小子,爷不尿你!”

双方各自拔出手枪对准对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要一方手指一抠,一屋人便会跟着遭殃。张方严和刘泗英吓坏了,赶忙劝了这个劝那个,但依然剑拔弩张。

陡地,哈哈一阵大笑,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吴佩孚一挑门帘走进来。他双手抱拳过左肩(土匪见面礼),不紧不慢,笑模悠悠地说:“都是‘里码人’(朋友),何必动‘喷子’(枪)?我知道你们‘管直’(枪法好)‘传正’(胆子大),可也不能跟‘熟脉子’(自己人)过不去呀?有话坐下慢慢说,切莫伤了各位‘老大’的和气。”

奇怪,听了他的黑话,众匪首个个收起枪,慢慢坐下来。

大凡土匪都有这样规律:只要你掌握了他们的黑话和规矩,他们就把你看成自己人。吴佩孚交过不少匪友,自然懂得他们的内情,所以应对自如,得心应手。但“穿山甲”却不坐,伸出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放在右胸上说:“西北连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吴佩孚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放在左胸说:“西北悬天一片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知是黑云还是白云?”

穿山甲施礼道:“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黑云都是云。”说罢,掏出手枪,把一只茶杯抛向空中,然后举枪,“啪”的一声把茶杯打得粉碎,众人一阵喝彩。吴佩孚不紧不慢,把一只小酒杯抛向空中,拔出手枪,“啪”的一声把酒杯击碎。

众人情不自禁鼓掌高呼:“大帅好枪法!”

吴佩孚一抱拳,诚心诚意地说:“不才吴佩孚,今天结识诸位非常高兴,还望诸位兄弟多多成全!”

“穿山甲”带头叫喊:“跟着大帅干——值得!”众人一片和声:“值得,值得!”

吴佩孚端起一大碗酒说:“弟兄们,换大碗,喝酒!”众匪首各自端起酒碗,咕嘟嘟一饮而尽。

吴佩孚一抹嘴说:“诸位弟兄,你们跟我吴佩孚干,既不是‘靠窑’(投诚),也不是‘挂柱’(入伙),我们是正规的军事合并,是朋友间的精诚合作!不管是谁想另谋高就,另攀高枝,只要跟我吴佩孚打声招呼,我会敲锣打鼓地欢送你。我知道你们都是有爱国心的,现在国运不昌,家运不昌,国民党祸国殃民,统一中国、解救中国的责任落在我们头上。不管南方还是北方,不管东方还是西方,追随我的人很多,吴某的影响和势力大得很。连蒋介石小儿,都三番五次给我发电报,要我去南方就商国是,给我在西子湖畔布置了行辕,哼,我吴佩孚不理他,不尿他……”

吴佩孚慷慨陈词地正说着,副官在他耳畔嘀咕了几句,并把一份电报递给他。他一见大惊失色,愣了片刻才举着电报说:“诸位,看见了吗?小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占领我东三省,东北军不放一枪,拱手把东北大好河山让给了小日本!我吴佩孚不是孬种,我相信大家也不是孬种,打日本救中国的时候到了,热血男儿跟我吴佩孚打日本去呀!”

他的话如干柴烈火,会场上一片沸腾。

吴佩孚得知“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十分震惊和激动。他立刻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他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高声,一会儿低调,一会儿悲天悯人,一会儿又面带喜色,争强好胜之心溢于言表。好像一个早晨或一个晚上,一切敌人都拜倒在他的脚下。

他强调了几点:“第一,趁‘九一八’事变发生,全国掀起抗日高潮之际,我们及时地、迅速地东山再起;第二,今后我们的斗争口号是‘停止纷争,团结御侮’,这个口号叫得越响,越能得到国人同情;第三,马上给日本驻成都领事馆发‘严重抗议’电,指出他们‘前既据我东鲁,今又窃我沈阳,人计虽巧,公理难容’;第四,马上派得力人员,分赴川、甘、青、新、陕各省活动,重点放在兰州、天水,怂恿各方势力发表‘拥吴出山’通电;第五,加紧联络各派武装,壮大军事实力,并派各级教官,加紧训练新编部队,提高军事素质。总之,希望各位同仁,务要使出全身解数,紧锣密鼓,大干苦干,成败在此一举了!”

当即,刘泗英、刘永谦、赵子宾、符定一、赵如星、赵振鸿、马建、王允中、金殿甲等十几个人连夜出发,赶赴各地活动。吴佩孚更是昼夜不休,写信,拟电稿,制定东山再起计划。并在药王庙组织“精大一道”,吸收士绅、地主、巨商、政客、旧军人参加,吴佩孚亲往讲经传道,壮大“兴国军”声威。

吴佩孚在武都住了一个多月,才率“八大处”成员及新旧“兴国军”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向天水城进发。盘踞在陇南十余县的大军阀、国民党——陇南绥靖总指挥马廷贤,派代表吴庆安前往武都欢迎。来到天水城郊,马廷贤本人又亲率幕僚整队出迎,仪式颇为隆重。此举甚得吴佩孚的欢心,因为马廷贤曾是冯玉祥的留守司令,经国民党特派员拉拢后,前不久才接受蒋介石的改编,接受了委任状。马廷贤下辖三个骑兵师,号称两万余众。

吴佩孚的行辕设在天水城最气派的建筑九间楼内。方圆几百米加派岗哨,禁绝交通。内墙上挂着巨型俄国壁毡,图案分别是俄罗斯风景画大师列宾、库因芝的绘画作品。地上铺着俄罗斯猩红大地毡,楠木雕花大床上铺盖的是红绿闪缎被褥,床上悬挂着锦缎团花大帐幔。卧室布置得光彩夺目,富丽堂皇。行辕内外张灯结彩。

吴佩孚到天水后,马廷贤每日盛宴款待,一时间,天水城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被抢购一空,物价飞涨。马廷贤的部下、各县县长、地方名流、豪绅巨贾纷纷前来拜谒,求诗索画,吴佩孚一一予以满足。吴佩孚对来访者多谈琴棋书画、道德文章,少谈政治。

为讨好吴佩孚,马廷贤在天水东教场召开了一次“热烈欢迎吴上将军莅临天水大会”,与会者有军人、师生、政府官员等各界代表几千人。在热烈掌声中吴佩孚登上主席台。他指着孙中山的巨型画像说:“我与孙先生政见不合。”马廷贤赶紧命人把画像摘去。各界代表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接着,吴佩孚发表演讲。他身着团花蓝缎长袍,足纳千层底布鞋,手持文明棍,斯斯文文,大摇大摆来到前台,不紧不慢地说:“吴某一生既不信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更不信仰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我读孔孟之书,达周公之理。我最相信‘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有天地,而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也’的道理。那么,什么叫‘太极’?太极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混沌世界;是春夏秋冬四季。《周易》又云:‘有天地而后有万物,有万物然而后有男女,有男女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有君臣而后有上下,有上下而后有礼仪。’诸君试想,假如世界上男女无别,长幼无序,父子无亲,君臣无义,朋友无信,成什么世界?当今就是这样一个悲惨的世界!

“同胞们,朋友们!日倭亡我之心已久。前者,据我东鲁,而今又占我东北。可是,国民党专权卖国,朋比为奸,不思抵抗,一心打内战,搞摩擦。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希望西北回汉两族同胞团结抗战,救国救民。我是一介军人,保家卫国是我的天职,我愿牺牲个人一切,团结一切进步势力,与倭寇战斗到底!”

正当吴佩孚在天水封官职、建组织,大肆活动时,刘泗英突然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杨虎臣奉蒋介石之命,电令马廷贤扣留吴佩孚!马廷贤虽热情接待吴佩孚,接受吴佩孚“骑兵禁卫军总司令”兼“陇南镇守使”的任命,手下六个团长也分别被委以旅长,但他知道吴佩孚实力有限,一切许诺不过画饼,接到命令便有反目成仇的可能。

听罢报告,吴佩孚尚属镇定,但部下无不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想留在天水,又怕马廷贤翻脸无情;欲去兰州,又怕遭无妄之灾。真是进退两难!因兰州这个西北第二重镇,正处于极端混乱之中。

甘肃境内有几股势力:以原省长、师长马鸿宾为首的地方势力,以留守司令、师长雷中田为首的冯玉祥势力,以陇南绥靖总指挥马廷贤为首的杨虎城(国民党)势力,以汉军统领杨抚权为首的川军(邓锡侯)势力,以骑兵旅长马麟为首的青海势力,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此外还有陈珪璋、鲁大昌、马仲英等土劣势力。把甘肃搅得四分五裂,一塌糊涂。

早在吴佩孚入甘不久,雷中田就在兰州发动了一次军事政变——即著名的“雷马事件”,一举把省主席马鸿宾扣押,夺了省府大权,组织以雷中田、马文东为首的十三人委员会。雷中田自任保安总司令兼财政厅长,马文东任代主席兼教育厅长。雷中田虽夺权,但各种势力依然各自为政,不听号令。马鸿宾虽被羁押,但部队并无损伤,仍虎视眈眈地驻扎在西郊各滨河要隘。雷中田的势力范围不足十县。

就在吴佩孚进退维谷之际,先期到兰州联络的交际处长刘宜宾带领一个陌生人来见吴佩孚。刘宜宾喜笑颜开地说:“大帅,一切顺利!这位是蔡旅长,受雷总司令之命迎接大帅去兰州。”

吴佩孚一听,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谢天谢地,总算见到一丝亮光!否则,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真成丧家之犬了。蔡旅长给吴佩孚行礼后,笑眯眯地问:“大帅,您老不认识我啦?民国十二年,我在洛阳军官传习所学习,常听大帅演讲。”

吴佩孚亲热地握着蔡旅长的手恍然大悟:“啊,小蔡,蔡呈祥!第四期,我还罚过你站呢。哈哈,几年不见你当旅长了。好啊,好啊,他乡遇故知啊!”吴佩孚拉着蔡呈祥的手坐下,问他在何处任职,兰州情况怎样。蔡呈祥介绍了兰州情况。

兰州很复杂,各派势力激烈角逐。雷中田不时收到冯玉祥电报,询问吴佩孚的行踪。昨天又接到冯玉祥的电报,要求拒绝吴佩孚入兰州,说吴佩孚到哪里,会把蒋介石引到哪里。雷中田给冯玉祥发电:我们已给人家去电表示欢迎,怎好拒绝,这不是打自己脸吗?有点举棋不定。但高振邦与雷中田貌合神离,他另有别图,倒是诚心实意欢迎吴佩孚。因为在雷、马事件中,雷中田不但扣押马鸿宾,还主张杀他。高振邦不但不同意雷中田的主张,还暗中勾结马鸿宾倒雷,所以,高振邦想借助吴佩孚的势力,说服雷中田放了马鸿宾……

吴佩孚问蔡呈祥:“你有什么看法?”

他说:“我既不同意杀马,又不同意倒雷,我愿意大帅从中斡旋,释放马鸿宾,团结御侮。”

吴佩孚想,给他们调节对我有利,一是可显示我的威信,再是利于网罗我的势力。他说:“好吧,我一定尽我所能给他们调节。”

11月7日,吴佩孚一行到达兰州近郊八里窑。雷中田、马文东、高振邦、潘振云及其军政首脑在此迎候。吴佩孚下马示谢,热情寒暄。机关、厂矿、学校,国民党甘肃省党部领导及群众几千人列队欢迎。吴佩孚十分高兴,雷中田等把吴佩孚迎入民政厅下榻。

晚上,代省长马文东主持盛宴,雷中田代表甘肃各界发表热情讲话,对吴佩孚的高风亮节,道德文章,当权时不借外债,失败后不入租界等做了大肆渲染。吴佩孚从容致答。

吴佩孚成了大忙人。诸如出席中小学生集会,省垣各界报告会,各机关宴会,佛教、道教协会集会,发表演讲,浏览名胜,题诗作画,拍照摄影,接受采访,出尽风头。

这天晚上,吴佩孚又派人把蔡呈祥叫来,刘泗英、张方严也在座。一见面,吴佩孚热情地说:“小蔡,快坐下。这些天我一直想跟你唠唠,可总也抽不出时间。”

蔡呈祥说:“小的也愿意聆听大帅教诲,可你老日理万机,不便打扰。”

吴佩孚说:“我想着手解决雷、马问题,请你再介绍一下情况。”

蔡呈祥说:“大帅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只要你老人家一插手,定能圆满解决。雷司令性情倔强,自以为是,对马鸿宾成见很大。但因监视马鸿宾的权限掌握在高振邦手里,雷司令对高师长也无可奈何。还有,马鸿宾放出后最好让他让出永登,改驻河西,否则还会闹摩擦……”

吴佩孚问:“看来你跟高振邦要比雷中田好些?”

蔡呈祥说:“我本想不偏不倚,但我是高师长的部下,自然接触多些,很难让疑心甚重的雷司令信任我。”

张方严插嘴说:“我们已派人到青、新、陕、川去活动,鼓动一些将领发布拥戴大帅的通电,大帅没把你当外人,希望你劝说高师长签名,并做好他人工作……”张方严道出吴佩孚接见蔡呈祥的真意。

蔡呈祥信誓旦旦地说:“参谋长请放心,我对大帅一向推崇备至,我的任职还是您参谋长派的,岂有不真心拥护大帅之理?”

吴佩孚毫不掩饰地说:“好,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基本力量!邓锡侯的部队就在陇南,必要时可与你合作,他会随时派兵协助你。”

刘泗英露骨地问:“你能说服高振邦跟大帅走吗?”

蔡呈祥说:“他跟冯玉祥关系密切,让他转向恐怕困难。”

刘泗英恶狠狠地说:“必要时可干掉他,你跟大帅走。”蔡呈祥未置可否。

次日上午,吴佩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雷中田的官邸。雷中田受宠若惊,赶忙起身相迎,满脸堆笑:“哎呀大帅,有事尽管吩咐,何劳大驾光临?快请坐,请坐!”

吴佩孚既热情又亲切地说:“哈哈,愚兄乃赋闲之人,怎敢劳烦贤弟?”

雷中田说:“兄长如此说,令小弟无地自容了。”

二人坐定,差弁献烟奉茶。吴佩孚感叹道:“庄周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过去风云际会时,对诤友之贵体味不深;现在成了断梗浮萍,方知友谊珍贵呀!你、子惠、积之、晋康(邓锡侯)都是我的挚友,我是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好兄弟的。”

吴佩孚知道雷中田是个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人,很难听进他人意见和劝告,只能动软的。他想用友谊打动他。这一招果然灵,雷中田感动地说:“我能与大帅相知相交,是我一生的造化。大哥有事尽管吩咐。”

吴佩孚笑道:“哈哈,兰波呀,我知道你是重义气的人,我想跟你商量一下马鸿宾的事……”

雷中田顿时沉下脸,半晌才怏怏地说:“大哥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吴佩孚说:“我看你把他放了算了。”

雷中田陡地红了脸,站起来满脸不快地说:“不!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这件事不行,你这不是让我打自己的脸吗?!”

“依我看自己打总比别人打好。”

“此话怎讲?”

吴佩孚不紧不慢,侃侃而谈:“其一,你虽抓了马鸿宾,但他的第17师实力犹存,终将是致乱之源;其二,不放马鸿宾,你跟高振邦难以相处,甘肃政局也难以自安;其三,不放马鸿宾,会成为青海的马麟、陇南的马廷贤、陇东的陈珪璋、岷狄的鲁大昌、河西的马仲英挑起战端的口实,甘肃将引起一场大乱,你的江山也难以坐稳;其四,日寇挑起‘九一八’事变,全国要求抗日,反对摩擦之风甚炽,你要尽快做出姿态,以便在国人面前留下好印象。兰波呀,我的好兄弟,你的交椅是坐在火药桶上啊!”

雷中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半晌不语。吴佩孚的话句句在理,似一记记重锤敲在他心上,让他惧怕,让他震惊。他何尝不知自己的处境啊!他虽然夺了权,但十三名委员各怀异心,有的脚踏两只船,有的坐山观虎斗。他的政府、军事、财政都陷入困境。

见雷中田久久不语,吴佩孚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趁热打铁,边踱步边说:“在四川我有相当的实力!杨森、刘存厚、邓锡侯、田颂尧都无条件支持我。假如你需要,我打声招呼,他们会出兵帮助你。还有,我的幕僚正在几省活动,你们的当务之急,是推举我为五省联军总司令,到那时我便可以东联冯、阎、张(学良),南联川、黔、桂诸昆,采取一致之行动,使中国唐虞之治,庶可再现于未来。到时候你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总司令!”

此时此刻,雷中田完全软化了,哭丧着脸问:“冯焕章那里怎么交代?”

吴佩孚说:“你可以给他拍电报,说放马迎吴实属无奈。冯玉祥自顾不暇,无法顾你。好兄弟,我早给你想好了,让马鸿宾移住河西。”

由于吴佩孚的斡旋,由于政治军事压力,迫使雷中田同意释放马鸿宾,为此发了通电。吴佩孚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认为他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既令雷中田叹服,又取悦了马鸿宾,赢得多方称道。

在马鸿宾恢复自由的那天晚上,吴佩孚主持宴会,为马鸿宾接风洗尘。他满面春风,说了许多疯话、大话。马鸿宾、马文东、高振邦分别讲了话,只有雷中田满脸阴沉,一言未发,宴会没完就溜了号儿……

这天下午,甘肃省绅学界宴吴于卧龙阁,会前合影留念,会后演《战长沙》。正热闹间,刘泗英把吴佩孚请回行辕。进屋一看,陈廷杰、张锡九、白品清等都在场,都焦急地等着他。

刘泗英变声变色地说:“玉帅,大事不好!蒋介石得知玉帅平息了‘雷马事件’,又被公推为五省联军总司令,在甘肃频繁活动后非常恼火。”

吴佩孚粗暴地说:“我就让他恼火,碍我蛋疼!”

刘泗英说:“他已命杨虎城进兵甘境,以武力统一甘肃,驱逐我们出境。早先,老蒋害怕杨虎城扩充实力,对他不敢放手;现在权衡利弊,让他放手大干。杨虎城已派杨统渠、孙萧如为前部直趋陇东,已与陈珪璋合兵一处,正向兰州挺进。”

吴佩孚这才感到问题严重,惊出一身细汗,五年的颠沛流离,五年的白眼相加,已严重挫伤了他的锐气。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一线转机,马上又要毁于一旦,他怎能无动于衷?但他刚刚骂过部下,怎能自己装熊?只能强装镇定,问消息是否可靠。

刘泗英说:“绝对可靠!不仅如此,马廷贤已公开投敌,正在天水围剿我军,张参谋长处境艰危,这是他的电报。”说着,把电报递给吴佩孚。

张方严是暂时留在天水与马廷贤周旋,并训练新编土劣军队的。吴佩孚看过电报,认为问题十分严重,必须马上通知雷中田、高振邦等人。雷、高是冯玉祥的驻甘部队,由于利害攸关,他们只能跟吴佩孚站在一起。

这里正要派人去请,想不到雷、高二人急匆匆地来了,吴佩孚将张锡九等人支走,然后问:“你二位都知道了?”

雷中田紧张地问:“大帅,我该怎么办哪?”

吴佩孚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地说:“不用惊慌,在这生死关头之际只有背水一战,别无他法。你马上率部赶赴会宁、定西狙击敌军,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占领省垣。我与高振邦坐守兰州,把兵力部署在近郊以为策应。我马上给邓锡侯发电,请他出兵定(西)会(宁)夹击敌人。泗英,你这就给邓锡侯发电报。还有,我立刻写信安抚马麟、马鸿宾、马仲英、鲁大昌等人,请他们至少保持中立。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雷中田酸溜溜地说:“我希望瑞亭(高振邦)兄负起责任。”

高振邦反唇相讥:“我希望兰波兄够朋友。”

吴佩孚由衷地说:“我希望你们同舟共济,顾全大局。”

他们刚要走,刘泗英拿着电报稿走进来:邓帅回电,即派黄隐章部前往。

吴佩孚高兴地说:“这就好了,黄隐章是邓锡侯的主力师,定能马到成功。”

雷、高二人敬礼而去。他们刚走,副官拿着信走进来,说老帅派人送来一封信。

吴佩孚忐忑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赶忙拆开信观看,渐渐脸上露出笑容,一拍大腿说:“好!人呢?快请!”

少顷,进来一位身材不高、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操着一口天津腔。吴佩孚左看右瞧,绽开笑容,认出他曾是曹锟的副官、亲戚——李明。

李明唠唠叨叨地说:“一晃五年多,见您一面真不容易呀!老帅、齐燮元司令、白坚武处长、蒋雁行参谋长、高洪恩总长都想您,常在一起念叨您。”

吴佩孚说:“我也想他们。老帅好不好,大家好不好?”

李明哭声沙拉地说:“好从哪里来?败军之将处处受气,遭白眼。现在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玉帅身上。他们说只要有玉帅在,直系就有希望。”说着,眼泪汪汪的。

想到五年浪迹浮萍的生涯,想到五年的仰人鼻息,吴佩孚鼻子一酸,差点掉出泪来。但他笑道:“放心吧,事情大有转机。你这次来有什么好消息?”

李明眉飞色舞地说:“确实有大好消息!小日本在东北烧杀抢掠,激起国人一片愤怒,全国民众风起云涌,纷纷要求抗日雪耻,收复失地。各种自发的抗日组织、团体相继诞生,游行、示威、演讲、罢工、罢课的事层出不穷。鉴于大好时机,曹锟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陆锦、蒋雁行、汤芗铭、齐燮元、寇英杰、白坚武、高洪恩、邵章等直、皖、奉系失意军人、政客、党派团体首脑,乃至张学良、于学忠等少数将领二十多人参加集会,阵容十分强大。人们一致认为这是玉帅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公推玉帅出山,主持复国大计。有不少团体、组织、党派发了拥戴电。”说着,从怀里拿出通电副本请吴佩孚过目。

看完电报,吴佩孚问大家要他做什么。

李明说:“尽快率兵回津,趁华北混乱之机招抚旧部,树起抗日大旗。失去良机会抱憾终生的!”

吴佩孚踱步沉思,片刻,收住脚问:“我回平津,张学良会同意吗?”

李明说:“估计于学忠肯定欢迎,张学良也不一定反对。”

这里正说着,突然,张方严急匆匆走进来。吴佩孚知道事关重大,赶紧打发李明去宾馆休息。张方严沮丧地喊:“完了,几个月的辛苦白费了!收编的土匪和招募的新兵,都是不堪一击的草包,未曾交火跑了一大半,刚一交火就全军覆没,只剩几十个老兵跟我跑回来。马廷贤狗日的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听罢介绍,吴佩孚目瞪口呆,呆愣愣半晌无语。

这以后,险恶消息接踵而至:12月4日,忽报鲁大昌开进阿干镇,直逼省垣。5日,西宁骑兵进占享堂,陕军一部由静宁、会宁至车道岭、狼头庄,截断雷中田与省垣的联系。6日,前方连电告急,高振邦、蔡呈祥前往金家崖抵抗。7日,高振邦部、王克猷旅由前方逃回,所部损失殆尽。8日,定西、榆中紧张,各县长潜逃省城,雷中田地盘尽失。市人纷纷逃避,一夕数惊。马鸿宾的骑兵向省垣逼近。9日,雷部溃败,向南逃窜。蔡呈祥退回省城。陕军逼近兰州城郊,省垣危急……

当日10时,吴佩孚率队离城北上。他从9月初入甘,12月初出甘,历时三个月,一切努力、挣扎化为乌有,落得水中月、镜中花,空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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