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的气质—张文祥刺马案的内外隐曲
党人猛击之风,虽以1900年以后演成巨澜,然于近世最早之胎息,则可溯及谭嗣同变法之心迹。百日维新毁于一旦,康、梁逸走海外,谭嗣同却安如磐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拒绝了民间及海外志士的营救,静候衙门武装人员冲进会馆。谭氏为后人尊为圣者,他一以贯之的理念是不怕被人杀,但亦不怕杀人。嗣同为人意气发舒,慷慨善陈论,其名著《仁学》引法兰西革命家创造民主之言曰:“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人民之恨。”又其早年于湖南乡试科题小讲有云:“奇思伟论,石破天惊。”(孙雄:《诗史阁笔记》)明显注录嗣同心影,其对恶势力,固有一种拉杂摧烧,绝其本根之意,此实为英雄勘破生死界之潜在影响。仗义行侠的政治暗杀在三代、秦、汉以后,流于民间江湖如唐代之虬髯客之属,至宋元明皆颠踬不振。南明最后一个吏兵两部尚书瞿式耜战败于桂林独秀山下,清人窃国,二三百年,寂无声息。清末党人暗杀风潮之前,乏善可陈,唯张文祥刺马一案,腾于众口,影响震及全国。清末文人志士,追论述说,衍讨细节,或责或彰,要之皆在借以推进渐次膨胀的革命思想;以清廷虐杀过于残酷之故,有此一事,成为火线先声,自不足怪。报刊政论之外,仅就此案独立成书的就有平江不肖生及他人所著两部长篇小说。
张文祥刺马案,发生于同治九年(1870年)七月廿六日,这一天,两江总督马新贻赴督署旁边不远的操场巡阅骑射。事毕,步行回衙。甫至督署东侧门,张文祥快步接近之,做上递状子的样子,一边拔刀突刺,其人眼疾手快,只在一刹那间,刀身已没入马总督胁骨深处,并紧握刀柄转动之,此势必致死之术。整个过程,从容不迫。可见恨既不少,且蓄意已久。其刀经药物淬砺,刃薄如纸,受者刃到必死,难以解救,马新贻果在次日以不救告终。而张文祥被执,首先由漕运使张之万主审,后由刑部尚书郑敦谨、江宁将军魁玉及袁保庆(袁世凯之父,时为江南候补道)及由直隶新调两江总督曾国藩等相继刑讯,“文祥终无一词”(薛福成:《庸庵笔记·张文祥狱条》),但在魁玉主审期间,说过一句话:“我为天下剪除一通回匪者。”
由此张文祥刺马新贻背景模糊,莫可究诘,故天下猜测四起,讹传周布。张文祥指马新贻为回民“匪”谍一说似也不通。盖以当时西北回民迭仆迭起,与清兵血战,死伤藉枕,原与清廷有多种重大对立矛盾,文祥为一志士,与回民无仇,设此说成立,等于帮清廷的忙,事实及效果俱显然不像。
在民间流传最盛的一种说法是,当张文祥、马新贻、吴炳燮三人年轻时,曾歃血为盟,结为金兰之好。后来,张文祥、吴炳燮之妻各以美艳之故,俱为马新贻所奸污霸占。这样一来,张文祥所报则为占妻之仇。如政论家汤增璧先生即持此说,“马新贻督于两江,秽行昭著,戕贼旧交,艳其室而夺之。有义烈沉毅如张文祥者,磨刀霍霍,天鉴其衷,大仇已复,从容自首,决腹屠肠,神色为之不挠”。(《民报》,1908年,第23期,《崇侠篇》),此说即就报仇意义而言,把政以贿成及高官之淫昏联结起来,“酬死友于地下”,以其富有感性,极易契合下层民众心理,而以其事可感可想,更易招集更大仇恨。
章士钊则在考察张、马二人的籍贯、经历以后将此说断为传奇诬妄之词。他认为真正的导因还在于政治问题。“夫文祥,官书明明宣称为洪秀全余党,粤、捻两通,而其报仇远因,则在南田围剿一役。”(疏《黄帝魂》,第三十六篇》)盖浙江象山南田有洪秀全残部,马新贻为浙江巡抚时,捕杀其首要,余部星窜,由张文祥所召集。马氏新署两江总督后,仍袭前规,捕杀无算,“似此民族仇恨之深,致文祥手刃仇人之胸,以身试法而不悔,酿成案中之重大性,安有有心人觉察不到之理”?(同上)此则见道之论矣。
清末报刊群起议论这桩已过去三十余年的暗杀案,盖以党人暗杀风潮未起,故藉此发论,大作波澜,实因人心激愤,无可发泄,而由旧事牵出头绪。此后不久,暗杀风潮即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