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败中的选择—政治理想的回顾—设想玄远荒幻:太阳城与乌托邦金岛—此曲只应天上有—从空想到联邦党人—狄更斯眼中的早期美国—暗杀:无政府主义国内派的暴烈—中山定论
在乱世里面,阿猫阿狗也不妨成为政治舞台的骄子。时人就餐桌上之变化隐喻政情,有谓:“鸡鸭鱼肉滚下去,乌龟王八上台来。”君子远潜,小人跳跃。那时候一部分廉正自守的智识者深觉无力回天,遂学起樊迟艺圃来,抱膝负暄,渐入焦枯。友人问起时局观感,他们总是颓唐地答道:“唉,中国是弄不好了。”那时的国事委实又和明末流寇滋荣、赤地千里的情形颇相近似。政府与匪类异名而同义,安民不足,扰民有余,结果民怨沸腾,国欲不亡,又安可得。
近代政治,看似科条既备,实则民多推诿,当然造成一种治丝益棼的景象。当辛亥革命的时候,一般社会民众,曾欢欢喜喜地说道:“唉!如今好了,从此大家可以食便宜的米了!”一般社会人群对革命的认识是怎样的呢,从这句话,可窥群众所最缺乏最需要的潜台词—这答复便是好政治。然而好政治的前提是需要一个并行的健全社会和健全的群众。本来孙中山与中国社会相呼应的改造系统,并力图付诸实践,惜乎黑暗复杂的社会风云推荡种种变数而令其夭折,令人顿生小舟深入浪千层的无限感触;而同时的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却提出一套美妙到近乎荒谬的政纲,祈望与中国现实速配成功,可惜现实总令其屡撞屡挫。这些急性子的热心人,也选择了向专制余孽发起狙击爆炸的暗杀之道,以强力攻强权。但无论其理论与行动,与中山先生的学说实践相较,俱显得轻飘难系,如林间游丝,一触即溃。当然,为着天赋自由,褫去人为束缚,其行虽激,而其心是可恕可谅的。
其实关于好政治的主张,与人类文明史俱来,其源即久,其说至繁。16—17世纪之交的意大利哲人康帕内拉描绘了理想的社会“太阳城”。在那样的城邦中,城分七层,居中为神殿,地面如宝石闪光,殿中悬有七盏金灯,长明不灭。最高统治者是一位祭司,其下有三位助手,冠名曰:威力、智慧、仁爱。关于教育、生活、婚姻、学制、工作均有美妙设计,根底是消灭了产生一切弊端的私有制,“太阳城里的人都是富人,因为共同占有一切,又是穷人,因为没有私有财产,不是他们为一切东西服务,而一切东西为他们服务”。(《太阳城》,商务版译本,24页)作者心细若发,设想周全,甚至考虑到高级知识分子用脑过度,耗费智力,因而有生出弱质子女的危险,故“让大学者与活泼热情的美女结合;反之,精力旺盛的性躁的男子则配以肥美温柔的女子”。(《太阳城》,商务版译本,19页)设想之玄远如入幻境。
比康氏更早些的英国贤人莫尔,是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人文主义者,他的《乌托邦》也在人类历史上影响至巨。乌托邦—UTOPIA意即无何有之乡。他也认为在私有制下总是凶狠狡黠者得惠,故主张财产公有,由严格的劳动制度来提供产品,有详细的城市建设、卫生健康及学术研究规则。这是一本“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他从贫困的根源去反对贫困,而非从贫困的后果去反对。他追求的富是全体的富裕。他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设想家。他说:“任何地方私有制存在,所有的人凭现金价值衡量所有事物,那么一个国家就难以有正义和繁荣。”(《太阳城》,商务版译本,43页)问题是哪里又有真正的公有制呢?人作为一种无毛两足动物,有着动物的一个基本根性。财务“公享”,人生就失却了乐趣,缺乏了切身利益作动力,他就好逸恶劳,一心只盼别人辛苦操劳来养自己了。可怜莫尔这样一个慈悲为怀的善人,竟遭暴君嫉恨而死于非命,1535年7月1日,他被法庭特种委员会审讯,判词为“把莫尔解到泰伯恩刑场,在场上把他吊起来,让他累得半死,乘他没有断气,割去他的生殖器,挖出肚肠,扯出心肺,然后肢解”。7月7日,莫尔受此酷刑而死。临死前谈笑风生。1886年,英国天主教会封他为圣徒,列入殉道者之林。
无疑,他的死加强了人类对理想社会的向往。然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相比之下,还是18世纪末叶的美国联邦党人来得切实可行一些。他们说:“优良政体的真正检验标准应视其能否有助于治国安邦。”“管理不善的政府,不论理论上有何说辞,在实践上就是个坏的政府。”(《联邦党人文集》,商务译本,第70篇)他们为新宪法的通过与对立者作了一系列论战,而新宪法,其要义乃在维持对政府、对自由和财产的进一步保证。这种努力对美国民主社会的建立,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数十年后的1842年,英国作家狄更斯赴美作政治考察,深深佩服这个没有君主、没有帝王专制制度,也没有国教的自由的平等的新型国家。他举极细之事为例:“波士顿的州立疯人医院,以友爱感化为主的开明原则进行管理。”“美国的公共机构里,服务人员均极有礼貌。而英国的税关人员是那样的粗野,使人起厌恶之感,英国居然养着这样一群恶狗,在国门那里狺狺向人,实在有损国体。”(《游美札记》,狄更斯著,上海译文版,37页)他看到美国人即在生意气氛中也是文质彬彬的,房舍和馔饮,都很精致,在财富的夸耀方面,在生活奢华方面,争强斗胜的精神更大。甚至,作者觉得美国的妇女都特别漂亮!民主国家的精神魅力,有如是者!
清末民初的中国无政府主义者,至受巴枯宁、蒲鲁东等外国思想家的影响。几乎所有的复国志士,都在国外生活中生长了对当时祖国的“怒火之花”。他们的激烈,导因于两千多年专制之毒,仍澎湃于政海。但其主张之玄远激进,比古代的理想社会空想家似乎还要走得更甚更远—
他们主张以个人绝对自由为思想核心,一是经济上的自由,一切生产尽脱资本势力的束缚,凡共同劳动之结果,劳动者悉得自由取用。
二是政治上的自由,脱政府之束缚,仅以公会及团体来谐调关系。人群之生活,则以互助之感情维系之。以平等、向上、自由为人类文明之要素,而这三样东西,尤以自由为最切要,它是平等、向上的先决条件,故曰不自由,毋宁死。当时北大教授高一涵,把无政府主义(Anarchism)译为无治主义,主张无强权、无宗教、无姓氏、无民族、无婚姻、无家庭,提倡自由恋爱,主张消除一切治人的机关,政府为治人机关之首要,应在根除之列,这也是因为,强权与国家是根本违犯个人自由的意志的,“政权就是自由的魔敌”。(《民声》,第30号,1921年出版)“强权这样东西,任随何时何地,都有人利用他来侵占人们的生存和剥夺人们的自由,如现在的军阀官僚,我们亦依然要为他受害。”(菊化:《我们为什么要革命》)而“强权之魁首既去,即百事皆了。”(刘师复:《论社会党》)国家呢?国家则制定法律,限制个人自由,而法律“是乙种人要来侵害甲种人权力之工具”。国家毫无可取之处,“除了国家权力的寄生虫官僚武人政客日日把法律来颂扬外,其余四万万的国民,良心上都不敢道一个好字”。最后,他们之目的也在剿灭私有制,“实行共产主义,人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贪官之阶级既平,金钱之竞争自绝。争夺之社会,一变而为博爱的社会”。(刘师复:《无政府浅说》,《晦鸣录》,1期)
20世纪10年代中期,同盟会在国内外的活动备受挫折,无政府主义者多从该会分化出来,推扬这种激进的主张,但在反对清廷的专制上,颇起到相当的积极作用。无政府主义者又分为以刘师培、张继、何震为代表的东京派;以留法学生及同盟会会员李石曾、吴敬恒(稚晖)、张静江为代表的巴黎派;以刘师复(思复)为代表的国内派。
其中刘师复这一派对暗杀专制头目,藉以打击其嚣张气焰的恐怖手段最为热衷推扬,并为之付诸行动。世变仓皇,民情阢陧,一般猪仔议员,阴险政客,唯利是图,廉耻尽丧;环顾全局,弥觉可叹。此种情形之下,史坚如谋炸巡抚德寿,徐锡麟狙击恩铭,益激起刘师复等人的无限景仰。20世纪10年代中期,同盟会在广州策划的几次起义均遭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破获,人心沮丧,志士陷入清廷毒手者亦复不少。刘师复即欲谋炸此民愤极大之不良官吏,在广州仓前街赁屋潜伏,不料出师未捷身先伤,试爆失慎,重伤左腕。战友来时,警察亦到,遂为所执。经多方营救,入狱两年后获释。即赴香港,往同盟会南方支部,与谢英伯等在此组织支那暗杀团,团员共12人,分组执行与辅助任务,总体仍由同盟会指导。1911年闰6月19日团员林冠慈弹炸李准至重伤。同年9月,参与策划,炸毙广州将军凤山。时凤山为清廷所遣,前往镇压革命。执行者为团员李沛基,所用五磅制式炸弹即刘师复亲制。1911年冬,又谋炸摄政亲王载沣,到达北京时,以南北议和,暗杀行动为人所劝,遂止。此暗杀团于1912年民国肇建之后解散。中国无政府主义者一部分推扬暗杀,以受外国同业思想之影响,泰西各国政治社会学名著,导其先路,尤受俄国虚无党影响至深至巨。中心思想是破坏主义的破坏之精神,以破坏行动赢得前途光明,赢得纷纷郁郁之理想景象。暗杀手段“任其何等高贵华族、严威警官,皆受其恐;若帝若王,皆为之警戒”。这“较之军队革命之需用多、准备烦、不秘密、不确的者,不可同日而语”。
关于无政府主义,民国建立以后,中山先生曾有明确指示。先生认为,此种学说率先发生于最黑暗之专制之国,“其人民多受政府之暴虐无道,故愤而为此过激之论。在今日世界,国家之界限既不可破,则政府代国家执行律法,以限制恶人而保卫良善,为不可少。故无政府主义实不能行于今日”。他解释得何等剀切准确,何等的明慧到位啊。这是他在1917年批复中华革命党加拿大支部部长陈树人的专函上所特别指出的。(《孙中山全集》,四卷,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