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心理 激愤的背景—执杖追打梁启超—暗合席勒之判断
两千年帝王专制又形成铁桶一般的习惯势力,还有什么比习惯还有力量,更有权威?近现代中国,老大一盘散沙,如珠之脱线,似叶之离条,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收拾一处呢?奴性与惰性并重,贪生怕死与僵尸迷恋相轮转,怯于公义,勇于私斗。升斗小民寄望于清官,若贪官污吏驾凌,只好逆来顺受。《水浒后传》的作者陈忱借乐和之口说“时有不同,势有难易。中国人都是奸邪忌妒,是最难处的。海外人还有些坦直,所以教化人易行”。(第十三回),难得与顾炎武同时的陈忱有如此痛切的见识。嗜权如命的专制者与社会流俗的人性恶,体恤利用,就像枯木与毒草一样发芽滋长。晚清以还,党人四十余年的奋斗犯险,正是切实清除这种淤泥的艰难努力,惜当晨光熹微之际,而又毁于一旦。今人不自其诸般努力中感发理性之光,反而为自己的恶性而祛除参照,狡狯诬赖,极口指摘,真无礼之甚,亦无理之甚;然于先烈无损,适自暴其丑而已。
清末老中国儿女的精神岁月,最需要青年的激烈来修葺滋长。党人多激烈,党人中亦多青年—心理及生理上的青年。失却了这种激烈的青年,则一切专制极权真可以万世长存,桀纣就不用出奔和自焚了。叶圣陶论中年人的生活方式,对其老成安详,圣人样的搭起架子,颇多惋惜和哀怒,“一个堪为士则世范的中年人的完成,便是一个天真活泼爽直矫健青年的毁灭”。(《未厌居习作?中年人》民国二十八年版)“青年”的内涵,正容纳生命热烈真实的意义在里头。1907年梁启超赴日本东京演讲,观者逾千人,梁氏开讲谓“我国必须立宪,现在朝廷下诏立宪,诸君应当欢欣鼓舞……”话音未毕,宋教仁、仇鳌、张继等同盟会员四百余人起立,张继且高叫“马鹿!狗屁,打!”挥杖欲击,梁启超无奈,望后门疾走逸脱。接着宋教仁上台宣示革命宗旨,全场掌声雷动(参见《辛亥革命回忆录》,1卷,442页,中华书局,1961年),其后《新民丛报》已呈一蹶不振之势。从直观的意义上说,亦可谓是“青年”对“中年”的胜利。这颇合但丁老师维其略的“避开惰性说”—设若精神不随肉体堕落,则可望越过一切困厄险阻(《神曲?地狱篇》,二十四节)。
立宪派的尴尬处境在于,革命党认为他们在帮助清廷,清廷又怀疑立宪派袒护革命党,阳是而阴非,两在俱不获信赖。革命党在痛恶专制的淫毒之余,就不免迁怒于立宪人之身。政府施其荼毒,肆其淫威,今日此处千人遭其酷刑暴罚之惨,明日彼地万姓被其刀锯斧钺之苦。政府之心既以永葆专制特权之目的为前提,则对平民即无反抗时且犹施其极端之压制,何况反抗申诉。暴击流血,乃万不得已之行为。存亡之秋,衍无量痛苦,心之忧矣,曷维其已!与其坐以待亡,不如跃起自亡以争一线希望。杀一恶劣官吏,尚可稍安一时。现实催醒部分立宪人士的迷梦,立宪派山东骨干侯延爽等人认为:“清政不纲,列强环伺,岌岌可危,舍革命而外,别无救国良策。”(《山东省志资料》,1961年,第4期)当此之际,立宪派党魁犹效申包胥之哭秦廷,悲吟伤泣,欲动当道之恻隐。然而精诚所至,顽石不开;杜鹃之血,也无补三春。党人青年以血气方刚,因兹而生感,心情既哀且怒,又恨其疲懦无可取,故张继等人持梃杖追打梁启超,实在是一种愤怒的转移。这种情形,跟席勒剧中人物的感受大有神似之处,“设若灵魂饱受过度之刺激,则吾人之眼中任何犄角都可看见妖怪”。(《阴谋与爱情》,三幕五场)此实出于对其天真之愚心烦而厌闻。
吴其昌尝问他的老师梁启超,康有为和中山先生欲合未合,究竟怎么回事?是康南海不肯吗?梁答:不然。许多人都知道中山和我交谊甚厚,在横滨时,有一段时间我们每夜同卧一榻。外面传说南海轻视中山,不肯与中山合作,那是奸人的挑拨。最初,南海的确不了解中山,也是真的。后经日本人平山周、宫崎寅藏等人疏通,两人的误会已经涣然冰释。唯以后仍不断有奸人两面挑拨。我很怀疑这些宵小之徒,来自清廷。只是当时南海正环游世界,我又在日本,不能向他进言劝解。听说他们最后决裂是在马尼拉。那次中山屈己拜访南海,南海也欣然出迎,据说已下到楼梯一半,有人拦住,说孙带有凶器,是行刺来的。康惊恐上楼,孙大怒而去。这事我也是听说,不过大致不差(参见吴令华《梁启超谈孙中山》)。
保皇派梁启超等人对中山先生颇多误解,到了武昌起义之际,他给他的朋友发一电报,说是“用北军倒政府,立开国会,挟以抚革党,国可救,否必亡”。(丁文江:《梁启超年谱长编》,553页)。
除了立开国会算是不错的提议,其余整个基本不成话!北军成了他的政治天平,眼光既差,用心亦甚可疑,北洋军倒清廷,还要镇服革命党,他的算盘不出袁世凯的那点小九九,其政治智慧亦云小哉。
他又在给他朋友的信中说,“天祸中国,糜烂遂至今日。使革党而可以奠国家于治安,则吾党袖手以听其所为,亦复何恤。无奈其必不能矣。彼先有割据之心,不能先机直捣北京,已为失计……”这封长信接下来大肆詈骂黄兴、孙中山,竭尽挑拨、泼污、谩骂、自慰之能事,然而,于事不符。所谓不能直捣北京,正是他所冀望的北军在上下其手,而以为中山先生所领导之同盟会破裂分崩,也属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事实是,当时中山先生正在赶回中国的途中,而且一分钟都未闲暇,四处筹集款项,与外国政经各界的大佬说明革命的意义,使其对中国革命抱有好感,并在具体进程上助力于关节枢纽,譬如在10月20号的时候,他正抵达纽约,得知情报,他的部属正急于攻打广州,于是中山先生果断致电两广总督张鸣岐,劝之献城投降,同时电令部属保全张氏的性命,这个目的果然达到。当时国内各种组织或倾向革命的团体,莫不希望中山先生早日回国领导,因为他们知道,黎元洪缺乏将才,难以维持。是故各地对先生的企盼,乃如久旱之望云霓。他的经验、经历、眼界、学殖、胸襟等等,都是保皇派难以望其项背的,至于他在民间的影响,不要说富裕华侨倾资襄助,就算“至贫困之人,亦樽节其用以助吾事者”(《历史档案》,1985年,第一期,《孙中山与法记者谈话记录》)。
正如学者高良佐先生指出的:梁启超以及一切保皇派的种种怀疑和猜测,恰似爱德华(英国政治学家)所说,是由于他们从法律假定上所生出的迷信,他们距离了解革命意义的程度,不免太远了。
何以梁启超等醋劲大发?乃出于一种酸葡萄心理,对清朝廷恨之入骨,而无能为力,他们那一套不灵嘛!看到他人成果,立马鸡蛋里面挑骨头,否则还怎么活下去?舆论界又有何市场可言?
中山先生的《建国大纲》,明确提出中国民主宪政的路线图:军政、训政和宪政,并规定了详细的时间表:“其中军政和训政各约为五年。凡一省完全底定之日,则为训政开始之时,而军政停止之日。”“凡一省全数之县达完全自治者,则为宪政开始时期。国民代表会得选举省长。全国有过半数省份达至宪政开始时期,则开国民大会,决定宪法而颁布之。”
中山先生不仅有知行合一的手段,还有罕见的勇气、胆量、正直和诚实的领导才能,这恰恰是大多数中国人所缺少的品性。正如阿瑟?史密斯(一位著名的西方传教士)一个世纪前所指出的,中国人最缺乏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气和正直的纯正品性。这个评价,虽然历经百年,如今依旧准确诊断出中国综合症的原因。
中山先生的妥协精神,看似不得已,有人甚至以为软弱性格在起作用,这是莫大的误解。实则,斯为一种了不起的现代精神。
所以,史扶邻以为他是为现代而生,而不应生在那个时代。那个时代虽然已是近现代之交,但又还是古代的尾巴。
即使现代的美欧民主社会,其政党的组成,由于人物的性格的巨大差异,总会有各种抵触、格格不入的地方,一般只有两大党,这就是妥协的忍让的精神在其间调谐,以妥协达成大致的政纲,来组成政党获取执政之权,从而和他党竞逐。若是每一个人各个按照一己的嗜好欲求一意孤行,那就成百上千个组织出现都是可能的了,那样的乱象无法出现治世。
中山先生的说服精神,不惜千言万语去说服。这也是他所受万千青年极深崇拜的原因。
但是袁世凯不领情,其个性以专制为最高欲求,不到黄泉路,不会画上休止符。所以辛亥革命,从民国肇建那一天又接续开始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