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政象再认识—太炎先生之痛骂—颠倒豪杰的女色—清人文化异变的一个侧面
史学家钱穆先生就晚清政象发表他的卓见:“晚清之季,其病入膏肓,非轻易所能拔除。异族统治至三百余年,其对我国家社会文化生机之束缚与损害,固已甚矣。然中国以两千年广土众民大一统之局,王室为其客观之最高机关,历史沿习既久,则骤变为难。”“且清朝政腐败,犹得凭藉其地位,借外债,买军火,练新兵,整理交通,加强管辖,遂使腐败之政权,黑暗之势力,既得外力之助,又因外患之顾忌,迄未得彻底澄清之机会。”(《国史大纲·引论》)另外加以贪渎奢侈之风大盛,财政积亏累累,政界中略有一二真知灼见之士,他们的变法要求亦触动上层利益而搁浅。朝廷即使到了寿终正寝之日,仍免不了最后的挣扎,作回光之返照。前代赃吏,多于朝堂杖杀;而当清朝,章太炎先生指出“多尔衮以盗嫂为美谈,玄烨以淫妹为法制”。“官常之败,互相什保。以官为贾,以法为市,子姓亲属,因缘为奸;官邪之成,为古今所未有”。(《讨满洲檄》)
真正是入木三分骂亦佳啊!
现实的状况迫使中国不得不实行一种剧烈之变动。辛亥前几年,革命党的《民报》与保皇的《新民丛报》论战甚烈。但即如梁启超,他也积极推扬“建设一种进取冒险的精神”,提倡学习欧洲民族的“其向前途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志。曷克有此?曰惟进取故,曰唯冒险故”。(《饮冰室文集》,三十七页)此外,希望与热忱,智慧与胆力都是他竭力阐扬的。思索社会的年轻人,自然不免受其潜移默化的暗示。
回头观照章太炎的呵斥清廷。太炎先生一定是痛彻肺腑,乃从根底上这样予以痛骂。多尔衮盗嫂事,史籍备载,张煌言《建州宫词》有谓:“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又云:“掖庭又闻册阏氏,妙选霜娃足母仪。”皆指其事。多尔衮系努尔哈赤第十四子,福临即位时年幼,他以皇叔身份执政,独揽大权,史称摄政王。福临(顺治皇帝)的妈妈(孝庄后,博尔济吉特氏)下嫁给他。王桥《述清秘史》载,“太宗死,世祖立,因年幼,政事一委其叔多尔衮,入关僭号,多酋之力为巨,尊之为摄政王。多由此益骄。出入宫禁,恣意淫佚,嫂叔并处,有如家人。……居无何,多酋复杀太宗长子豪格,而取其妻,日夜淫荡,爰以招疾……”历史学家陈登原先生认为,清初礼乐政制,由明末大知识分子变节为降臣者制定,“王铎亦降臣,知其非礼,听其乱伦,所谓将顺其恶”。(中华书局,《国史旧闻》,第三分册)
多尔衮入关之初,与南明残朝决战,曾修书赉大学士史可法,有谓:“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事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感之。”语多轻慢。史可法以阁部资格率部守扬州,兵败被执,多尔衮诱降不成,乃杀之。多尔衮早先在关外时,借酒浇愁,胸无大志,且形容枯槁,博尔济吉特氏以询其故,招之留宿,谈后竟夕,嗾其大争天下。次日多尔衮精神焕发,所向披靡。明末兵部尚书洪承畴松山会战失利被俘,后更成为汉奸,多尔衮的嫂嫂出力亦剧,因她“姿色冠于虏中,因伪为侍婢,遣之以往,密携人参汁焉。洪闭目,面壁泣。妃劝之,初不省,妃即以壶承其唇,情态宛转,洪不得已而饮之”。(《述清秘史》)甚矣不惜以国母之尊为洪伴宿!一介女流能颠倒鼓舞豪杰如此,且左右历史偶然性,其魔力亦大矣。章太炎先生的痛骂,概源于此,玄烨淫妹不知出处。(许啸天先生是另一种解释)
许啸天先生的《清宫十三朝演义》则谓玄烨(康熙帝,顺治之子)与其姑母(顺治胞妹)乱伦。玄烨姑母只大他5岁,小时候常就一处读书做诗,从耳鬓厮磨到做出风流事体,后为玄烨封为淑妃,满朝文武均极诧异。
许啸天先生书中对多尔衮事也有叙述且极形象。
这位多尔衮所盗之嫂孝庄文皇后,原是赫赫有名的关外第一美人,满洲第一贵妇。确为诱降洪承畴的第一功臣。据说这位皇后有一种独有的体香,蚀鼻心脾,姿态又是那样的妩媚嫣然,大有勾魂摄魄之效,当洪承畴问她何人时,民国名作家许啸天先生写她说道:
“好一个殉国的忠臣,你死你的,关我甚事?”洪经略听她莺声呖呖,不觉精神一振,但已坐起身来:“我殉我的国,与你什么相干?”文皇后说道:“妾身心肠十分慈悲,见经略在此受苦,特意要来救经略早日脱离苦海……”
结果,清太宗也因她有劝降之功,而刮目相看。有时甚至指着洪承畴说:“他是投降皇后的!”可见其魅惑力之大。
但是所谓多尔衮盗嫂之先声,经许啸天先生传神写照,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另一种文化韵味来。清太宗已大败明军主力,崇祯尚未自缢的时节,文皇后出外打猎,在围场上遇着睿亲王多尔衮。
皇后把他唤到马前,狠狠瞪他一眼,说道:“老九,你好!怎么这几天不进宫来?”多尔衮装作诧异的样子,说道:“啊呀!宫里是什么地方,臣子不受宣召,怎么进得来。”皇后听了,把小嘴一撇,笑骂:“小崽子,你装傻吗?你是俺妹夫,又是叔叔,还闹这些过节吗?”说着把手里的马鞭子撩过去,在睿亲王的头上噗的打了一下,说道:“滚蛋!”睿亲王磕个头,转身走去,又听皇后在背后说道:“明天再不进宫来,仔细你的腿!……”
从这里活灵活现的声调口吻之间,既可窥见章太炎先生所指盗嫂一事之来龙去脉,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满族未入关时,驱骏马快犬,着秃袖蛮靴,奔驰于原野山川的质朴文化本色,未受城市腐化的活泼生机,人生原来的野趣。游牧民族的草野英雄气概,未受汉族古老文化负面效应的钳制酱化,即在其女王身上也可看出。相对明末刻板虚弱的文官制度的后果,在国家社会经济的某些方面,那时候的满族还是一种较为单纯有力的新生力量;其文化水准低落,但在质地上,尚保持相当的纯真,这也就是史学大师汤因比所说“文明的模仿效应”,按模仿对象的创造精神,开拓变化和生长的道路。也即生长的文明对丧失活力的停滞文明的威胁驱动。然而,清廷取得政权后二三百年,其弊端腐败,更甚明末,重蹈停滞的覆辙—靠拢一种文明之后,即转而向夭折流产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