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心中的圣地,我终于投身于她多姿多情的怀抱。
然而,圣地上有40多座火焰山在熊熊燃烧!自从亲睹了并非神话的亘古灾难,我的心仿佛燃烧起来,再也放不下。…几次梦里被烈焰灼醒,彻夜难眠……
天山的乳汁哺育出片片绿洲,抚慰着沙海戈壁的心情。亚洲大陆腹心的绿色长廊、绿汪汪的玉米、繁花似锦的棉田、金灿灿的油葵花儿,向着太阳微笑,酷似新疆人织出的美丽地毯,繁花似锦。一朵朵硕壮美丽的巨大花冠,像善解人意的维吾尔族姑娘,娇羞中透出矜持,向远方的客人微笑颔首。她们纤美婀娜的身姿,能歌善舞,也在广袤的南疆北疆织绣出斑斓的华彩锦绣。
我走进西部,领略无垠黄沙戈壁深不可测的大深奥,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看不透!那是怎样的撼人心魄!似曾相识,相见恨晚!博格达冰峰的千年积雪,与澄明碧透的天池交相辉映。雪白的羊群、哞哞叫的牛犊、狂奔的烈马,黄羊、跳羚和圆顶的帐篷,在灿若烟霞的草甸上,鲜活出一幅迷人画卷。葡萄沟的浓荫蜜果,悠扬的冬不拉、弹拨尔,维吾尔小巴郎稚嫩的舞蹈,哈萨克姑娘的盛情,把我们带进美妙的仙境。正如一代名士罗家伦的《玉门出塞歌》所咏:
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风光好。
天山融雪灌田畴,大漠风沙旋落照。
沙中水草堆,好似仙人岛。
过瓜田碧玉丛丛,望马群白浪滔滔。
我的心激跳起来,哦!西域王国,高昌城边,有曾祖父留下脚印的丝绸古道。家藏的镇宅宝玉、精美的银器,正是和田与喀什的杰作。热情豪爽的老李说:“来,来,咱们在‘亚心’(乌鲁木齐人对亚洲地理中心的昵称)留个影,也不虚此行!”
胡天七月,骄阳似火。欧亚大陆桥的心脏在燃烧!18座火焰山没日没夜地在灼烫的戈壁风里呼啸!为了使命,为了抢救心野的绿州,在化成灰烬之前留下她原本的似水柔情,在一氧化碳、硫磺毒气、浓烟烈火的熏腾中,我在烧得赤红的火焰山上跳跃,不停擦去滚滚而下的鼻涕泪水,艰难地调好焦距,将镜头对准烈火金刚般的灭火工人,对准热浪蒸腾、火舌喷吐的千年火焰。
火焰山赤地一片,叠印在一望无垠的戈壁荒原,哪儿有一缕炊烟啊?只有远古的硅化木森林遗骸矗立或僵卧在死一般岑寂的大漠。魔鬼城的啸叫里,千年的胡杨訇然倒地,她“5000年不朽”的躯干在戈壁风的炙烤下日益衰朽,化为齑粉,随沙尘暴的滚滚浊浪周游列国。
红柳方阵操练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低矮的身子齐刷刷地向东南方倾斜着,与地面形成45°夹角,同达坂城风力发电站高扬的风车一起,点缀出旷达奔放的西域风情。阿拉山老风口过来的黄风像一只无形大手,日日夜夜梳捋着地球脊背上的毛发,令红柳们无可奈何地弯下腰肢。
天山雪水,哗哗地流进个体户承包的菜园、果园,防渗渠脚边的白杨却全部枯死!路边的白杨,因为它姓“公”。
平淡无奇的骆驼刺,它的命运比白杨好吗?骆驼刺与4000多种沙生植被,同生息共命运,遍布在天山南北,帕米尔高原、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葱岭草原,乃至昔日的孔雀河畔、罗布臂弯,像一个个古老门钉,紧紧铆定在南疆、北疆、祁连山下。千百年来,不屈不挠,固守着生命的忠诚。她默默地为沙漠之舟—那峰掮五岳的骆驼献身,“舍身饲虎”般地忘却自己。狂风中,她索索颤抖,饱经“乱石大如斗,随风满地走”的打击蹂躏。有时,狂风像刀子般地将她连根挖起,飘摇千万里,葬身不知处……
月光如银,倾泻在静谧的将军戈壁,大地进入了甜甜的梦乡。骆驼刺,你睡着了吗?在戈壁火一般的骄阳下、不尽的狂风中,你萎黄枯槁,植株矮小萎顿,高不足米,矮不盈尺,小小叶片演化成了细细的针刺,种子也像粒粒细沙。忠实守望的你,为什么瑟瑟颤抖?西部人告诉我,你并没有死,只要落下一星半点雨露,你会即刻丰润鲜活起来,你的根系一直扎进深深的地底含水层里,抵御大自然对生命超极限的榨取。
你在诉说什么吗?还是在谛听远古的回音?兵车斧钺,金戈号角,将军征战在疆场,岂畏马革裹尸还!哦,你在嘤嘤地哭泣?你看到将军的剑鞘里注满了凝固的铅块,面对凶悍的顽敌剑难出鞘!终于,折戟沉沙,在历史的长河寂灭……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将军泣血,精卫到海不复还……
月光如银,月华外面的巨大光晕预示着一场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面对一丛丛骆驼刺,我凝神远思,訇然跪地,双手捧起一杯细沙,加固你裸露的根基。一遍一遍抚摸你柔韧枯瘦的枝条、稀疏细碎的叶片,不由得潸然泪下。自然之神为什么如此不公,何不将那泛滥成灾的淫雨恶浪化作甘霖普度众生?老眼昏花的上帝不理人间诸事。人类在向大自然的进军中,劈开秦岭巴山,踏破贺兰山阙,要将那长江之水引来天山,与博斯腾湖之水交汇,解救塔里木极度的焦渴。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洒落在你的根上,眼瞅着,须臾间被你吸吮干净。珍珠毕竟不可多得,怎能济危于天下苍生?!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骆驼刺,我的骆驼刺,你要耐心等待!我们去罗布湖碧波冲浪,塔里木绿色长廊喧声笑语、轻松漫步的美妙时光已快来临。莫说日月荏苒、地老天荒,一旦戈壁灌满了生命琼浆,你会绿叶婆娑、繁花满枝,改变生命的模样。无论如何,我都要再来看你。
再见吧!我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你,抹去滚滚而下的泪水,像告别赋予我生命的母亲。而你给我的,是在茫茫无际的戈壁荒原上,杜鹃啼血、孤旅跋涉的勇气。
又一次抹去泪水。泪眼凄迷中,恍然若见泰山松、华山松、黄山松、庐山松,凡那天姿奇崛者,莫不生长于高山之巅,植根于乱石丛中,它的根像勇士的剑,劈开盘石,探索求生的触须,伸展着沙漠王子—胡杨那样16米、18米,甚至更为冗长的庞大根系,昭告生命的宣言。
松柏作为岁寒君子,久享人间“烟火”。自古以来,诗词书画、歌赋文章极尽渲染。而你,瘦弱平淡,贴着地皮而生的骆驼刺,名不见经传,你是那样的不起眼,没有谁注意到你。像那欢乐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全部家当都在马背上。吃上一肚子烤羊肉,喝足了奶茶烈酒,便忘情地弹唱歌舞,其乐陶陶,融于自然。他们不为财富所累,也没有仕途跋涉、官场争斗的烦恼,他们是那样的容易满足。
夫子倡导,君子要清心寡欲,耻于言利。然而,在这个物欲泛滥的世界里生存,君子总被“权”“利”所困,困得寸步难行,无以逃遁。夫子当年陈蔡绝粮、饥肠辘辘之时,还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乎?
骆驼刺,平淡无奇的骆驼刺,多像西域的人民,生于戈壁,植根沙海,日日夜夜与戈壁风抗争,在蒸发量相当于降雨量十倍、百倍的恶劣环境里,高扬起生命赞歌,世世代代繁衍生息,谱写生命阵营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