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4月5日。萨尔图火车站。
一二〇五钻井队来到火车站已经有好几天了。王进喜的表情一直很凝重。
直到车站每天都有一些设备运到,王进喜的神情才逐渐阴转多云见晴,笑容仿佛一天天融化了积雪似地显露了出来,甚至跟大伙儿时不时来上一两句玩笑。
然而,王进喜的笑容就像春天的阳光,灿烂了没多久就被云彩遮没了——
“我们的钻机为什么到现在都看不见一点影子呢!”
望眼欲穿的小周在站台上,气不打一处来,他骂骂咧咧的说,就怪玉门的车站长偏心眼,也不早点装运咱的钻机设备;早知这样,老子就该在玉门盯着,他要敢这样,看老子不踢烂他的屁股才怪……
这是一群钻井的精灵,他们盼望钻机盼得眼睛都快要长出翅膀,想沿着铁轨飞回玉门,去看看钻机现在到底运到了哪里?
他们实在是等不及了,干脆晚上也不回杨林的驻地了;他们就站在车站的候车栅栏里,等候钻机的到来!
他们的举动感染了车站的员工。当斜阳带着余晖西归的时候,车站值班员跑来告诉大家:
“你们是王进喜钻井队的吗?前方又有钻机要进站啦!”
小周、小龙、二全几个人听了,一蹦三尺高,拔腿就往站台跑,蹿上刚刚停稳的列车,挥手高喊:
“我们的钻机到啦!”
“我们的钻机到啦!”
一二〇五钻井队的队员们在队长王进喜的带领下,全体奔上列车。大家摸摸这,摸摸那,心里别提多兴奋。
干起活来爱溜边的马仔东摸摸、西瞅瞅,将挂在钻机一端的托运牌子仔细看了一遍,气得大声叫起来:
“兄弟们,这钻机不是咱的!是大炮他们钻井队的,真他娘的夜猫子叼了个猪尿泡——空欢喜一场!”
说着,马仔纵身跳下列车,站在一边,像个没事人一样,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正拿着大钳准备卸车的二全直瞪着眼睛问马仔:
“马仔,谁是大炮哦?”
马仔说:“这个马大炮可是咱一二〇五钻井队的老对手,每次竞赛,他都老头儿跳芭蕾舞——逞能耐。”
二全一听,这大炮胆敢跟咱们打擂?“弟兄们!咱们撤下去歇着吧!”
王进喜纵身过来,一把抓住二全,瞪着双眼喝道:
“我看你们哪个敢撤?不管是谁的钻机,都是咱自己兄弟钻井队的,先帮着卸下来!”
……
卸完大炮的钻机,已是夤夜时分;大家个个累得汗流浃背不说,肚子还唱起了《空城计》。大家东倒西歪地倒在一块空地上歇息,显得疲惫不堪;尤其是二全,故意缩起身子、紧抱双肩,嘴里还牙齿打颤,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
王进喜对二全一招手,到一个人较少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二全。二全接过来,就往嘴里咬!
这一切,都被细心的小周看见,气得满脸通红,直想冲过去削二全——师傅的胃不好,经常痛,那是他饿着肚子省下来,留着镇胃痛的呀。但是,他知道师傅的脾气,只得用右拳狠砸一下左掌——这好吃的家伙,明天我跟你没完!
“清空清空——清空清空——呜——”
火车站沉寂了不久,就响起了车轮和铁轨猛烈撞击的交响乐,而汽笛的长鸣则犹如一声冲锋号,一下子将昏昏欲睡的人们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又有专列到站了!这次该是咱的老伙计来了吧?”
一跃而起的钻工们就要往站台奔去。
马仔扯着破锣嗓子喊道:
“半夜三更地激动个屁呀?一晚上尽给人家当冤大头了!卸了三台钻机都不是咱的,谁知道这台钻机又是谁的?合着咱改搬运工了不成?”
王进喜可不听马仔的胡说八道,他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他一个飞身跃上列车,,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用汗水浸透了多少岁月的
刹把!
还有那留着钻工脚印的云梯;
那被戈壁风沙打磨得乌黑铮亮的钢架铁板;
那留着钻工们汗水和血渍的猫头绳;
那留着黄土高原泥土芬芳的泥浆泵……
——老伙计呀,你怎么才来呀?这么些天来,你可想死我们了!……
王进喜将刹把紧紧搂在怀里,就像望眼欲穿的久别的骨肉突然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他深情地抚摸着刹把,热泪仿佛不听话地夺眶而出!
小周抢先抱起一个钻头就往车下滚;三十几名钻工纷纷亮出家伙,给钻机捆麻绳的捆麻绳、使撬杠的唱起了劳动号子、铺滚木的同心协力……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搬运团队!
第二天的黄昏,车站上空还在回荡着气壮山河的劳动号子,一二〇五钻井队的钻机终于移动到铁轨旁的草地上了。
大家围着这个足有四十几吨重的庞然大物,加上将近二十吨重的其他附属部件,此刻却是异样的心情:
钻机没来时,大家想着、盼着,望穿秋水,连病都要想出来了;
现在钻机就在眼前,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大家伙从列车上移到了地上:
如今,既没有吊车,也没有拖拉机,离萨55井井场还有那么远,这可怎么办?!
王进喜靠着铁架子,随手折了半截芦苇,下意识地叼在嘴里,沉默了。
如今是,总部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运输工具,哪怕是一只滑轮也没有!
此时,王进喜的血管里涌动着滔天的巨浪,令他想迸发出焦急的洪流;
此刻,王进喜的骨髓里聚集着奔腾的怒火,炙烤得他想立刻熊熊燃烧!
王进喜腾地站起身来,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铁板上,震得大家全都站起身来:
“兄弟们听清了:大家不要再怪总部没有运输设备了。眼下是千军万马参加石油大会战,谁也没办法把所有的高粱米一锅给全蒸熟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龙说:“队长,您快说说下一步咱该怎么干吧!”
众人应声道:“对对对!队长说咋干咱就咋干!”
王进喜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那笑容比较复杂,自信中还带着一种坚毅,是的,坚毅。
一二〇五钻井队的队员们太熟悉这种笑容了。每当要打攻坚战时,王进喜的脸上就会泛起这种笑容。
“有船要过河,没有船也得过河。我就不信,咱钢铁钻井队会困在这里!”王进喜带头扛起一根滚木,喊道:“大勇、二全、小周……跟我一起抄家伙!”
王进喜指挥着全队人马将搬得动的附属部件分批搬走后,重新对人员进行了具体分工;谁负责撬动机身,谁谁负责滚木,谁谁谁负责牵引……分工协作,齐心协力!
王进喜带领着小黄他们先把钻机下的泥土铲出一道豁口,然后插进撬杠;随着一声号令,几十号人像火山喷发一般爆发出巨大力量——钻机果然向前移动了几寸!哈!
紧接着,几位壮汉将盆口一般粗细的钢滚子塞了进去……
在萨尔图的原始雪原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组现代工业的石雕塑像:
他们是迸发着生命活力而活动着的石油工人群雕;
又是记载着一个民族要摆脱落后帽子而奋斗的缩影……
是地面的篝火点亮了黎明。还是天上的星星呵护着篝火?
钻机在钻工们拼命精神的力量下,一寸寸地挪向荒原深处,挪向萨55井井场 。
王进喜举着旗帜,肩膀上挎着粗大而坚韧的麻绳,深深地勒进了肉里;汗水湿透了全身的衣服,还摔落在皑皑雪原上:
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石油工人干劲大,天大困难也不怕!
劳动的号子唤醒了广阔的原野,也激荡起钻工们的心潮。马仔也在人群中挥汗大战,用汗水洗涤着思想的污渍。
第三天,一二〇五钻井队的钻机大大小小四十三件部件,靠着一二〇五钻井队的“人拉肩扛”,全部到达预定井位,准备安装。
4月11日。萨55井。
萨55井井场上一片欢腾。附近的老百姓听说要在这茫茫荒原上,“人拉肩扛”地矗立起直插云天的钢铁钻塔,都扶老携幼来看热闹。
高大的钻塔下,工人们忙前跑后地测量方位、调整角度。
下午五时一刻,钻机正拉向离地面四米高的平台;平台上站着二十几个人,两台柴油机开足马力,十股钢丝绳绷得铮铮作响。平台下面的工人随着高亢的号子,用肩膀拼命地抗住只要稍微松劲就会顺着斜面滑下来的钻机。
——近了,近了,更近了……
然而此时,人们已经筋疲力尽!不管人们怎么着急,这个庞然大物仿佛化作了山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现场静得都能听见汗水滴在地上的声音,间或听见绳索发出断裂般的响声。
忽然有人喊:“不好,钻机在下滑!”
王进喜飞身向前,抓住一根撬杆,死死地插在钻机下面。十几根撬杆一起发力,与上面的拉绳形成合力,四十吨重的1205队的井架终于越过最后一道坎儿,平安地落定在标明“萨55井”的井位上。
人群中响起一片欢呼!荒原上充满了节日气氛……
这时,钻工们发现王进喜紧咬着牙,面无一丝笑容,汗流浃背的衣服上渗透出血迹;他的右肩上连衣服撕开了带肉撕开了一条一寸长的口子,鲜血正一滴滴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