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师傅愁云满面,唉声叹气地报告:“队长,指挥部没有粮食啦!”
“指挥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没有粮食,那几十号人跟着我喝西北风去?”
牛师傅从地上捡起两个烟头,从墙上撕了巴掌大的纸将烟头熟练地卷了起来,点上火猛吸了几口,说道:“指挥部昨天开了会,说没粮食是全国的形势,要求各队做好稳定大局、抓好生产的宣传工作。”
王进喜听得血往上涌,就是强忍着没发出来;是啊,你有火儿总不能朝着牛师傅发吧?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让牛师傅继续说。
牛师傅也没什么好说的。他默默地将粮本交给队长,又从口袋里掏出《关于近日将从外地运来一些萝卜干,要求各队做好稳定大局宣传工作的通知》和一卷从指挥部带回来的宣传标语:“五两保三餐,半斤粮一天”“没有粮,瓜菜代”……
王进喜将那些玩意拿在手上也有些无可奈何,他说什么好呢?他只好让牛师傅不要声张,以免动摇大家参加会战的军心。
任凭牛师傅再怎么不声张,食堂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每个人的口粮定量是多少,早已成了昨日黄花。
一日三餐成了一日两顿,两个白面馒头迅速被一个窝窝头、一块蔓菁取而代之。争吵与关怀在此时都显得那么无奈,矛盾的焦点都指向一个方向——
粮食。
很快,吃饭问题成了人们生活的主题,每个人的命运都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都在经历着一场严峻的考验。
食堂的师傅开动了脑筋,变着花样做出许多代食品:玉米根粉、小麦根粉、玉米秸麦粉、叶蛋白人造肉精、橡子面粉和小球藻等,甚至把粥晾凉后再切成方块,想方设法让工人们填饱肚子——人是铁,饭是钢啊。
王进喜对这些食品是满意的。毕竟有吃的总胜过没吃的,人吃饱了才能有劲干活儿不是?咱一二〇五钻井队那可都是个顶个的钢铁汉子,什么困难吓得倒咱?而我王进喜就是这帮钢铁汉子的带头人!
在这种时候,蝲蝲蛄可着劲地钻在地下撕咬着草木的根茎;而政治部那也是一刻都没闲着。这些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的人群,似乎发现了一显身手的机遇,于是频繁深入井场,用怀疑的眼光审视一切事物,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和自发势力的新特点。他们召开座谈会、个别“促膝谈心”,将探寻的触角伸向每一个角落。
窝囊的马仔成了他们的突破口,他的哼哼唧唧正中政治部的口味。他们如同马蜂般叮住马仔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地审问:钻井队有没有人跑自由市场换粮食?有没有人逃跑?有没有阶级立场不坚定分子……
王进喜及时出现在他们面前,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们:
钻井人肚子里只有钻井的事儿,哪来的闲工夫整三整四?!
政治部的人皱着眉灰溜溜地溜了,钻工们也长吁了一口气,该干啥干啥去。
看着这些个吃闲饭不干人事的家伙远去,小龙从工棚里走出来,跑到王进喜面前,低声问:“队长,您看咱现在去村里行吗?”
王进喜满脸凝重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工资袋递过去,低声嘱咐道:“你和小周、二全、大勇一起去,注意点……”
夤夜,一牙孤月无神地照在荒原上。职工食堂的后墙下,出现几个人影,将几麻布袋东西藏进干草堆中,然后往工棚走去。
王进喜迎过去:“都回来了?顺利吗?”众人微笑着点点头。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放亮,远处的汽车马达声伴着两根肆无忌惮的狭长光柱,还是毫无诗意地打破了秋晨的宁静。
早起的王进喜不禁停住了脚步,看着这部颠簸着呼啸而来的吉普车开到面前;他侧身闪了一步,绕到干打垒宿舍路边的野地里。
车一停下,下来一高一矮两个保卫干部,走到王进喜跟前,打听一二〇五钻井队在哪儿?队部在哪?有个叫二全的吗?
王进喜告诉他们:这里就是一二〇五钻井队的作业区,如果有事可以到队部谈,本人就是队长王进喜。
高个保卫干部性格直爽,开口一笑:“你就是铁人——王进喜!你好你好!我们来是为了了解一桩事情。”
矮个保卫干部抢过话头,尖着嗓子说:“王队长,二全这个人有问题,我们要他跟我们走一趟!”
王进喜正色告诉他,二全这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他根子正、苗子红,思想进步、玩命生产,苦活累活抢着干。重要的是,他当过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坦克兵,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嘞……
高个听了王进喜的介绍,笑了:“那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追究了;可跟他在一起的几个人,我们要搞搞清楚。”
矮个怪叫:“要坚决带走!他们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矮个取出一份名单,交给王进喜:“这几个人虽然暂时还没发展到阶级斗争新动向,只属于自发势力范围;但他们已经误入歧途,大搞歪门邪道,趁着国家经济困难,闯到老百姓家里套购口粮,扰乱社会秩序,造成了恶劣影响。”
高个说:“上级领导要求,必须严加改造教育,以实际行动维护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和革命原则!”
王进喜接过名单细看,上面有小龙、小周、二全和大勇等人的名字。他严肃地说:
“这几个人你们一个都不能带走!”
矮个火了,高叫:“我们说带走就必须带走,这是原则问题!”
王进喜觉得高个较好说话,就面对高个请求:“你看,现在井场正在大会战,各钻台劳力紧张,可以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把这些人带走,钻井进度必然受影响。我看还是留给我们自己严肃处理吧!”
矮个鼠眉倒竖,叫道:“什么自己处理?你这个队长站在什么立场上?你这不是庇护落后分子吗!”
王进喜怒不可遏地反驳道:
“什么叫‘庇护落后分子’?有整天饭都吃不饱还坚持起早贪黑、为革命打井的‘落后分子’吗?我认为,早日打出高产井,为国家甩掉‘贫油落后’的帽子,才是最大的原则立场问题!”
“好好好,咱们走!你你你等着,咱回去向上级领导汇报,到时可是你要承担这严重后果!”矮个气急败坏地抛下一句狠话,拉上高个登车绝尘而去。
王进喜大声地回道:
“请便!自打北京回来,咱只认为国家缺油才是咱的罪责。你说的那些个疯话,咱还真不在乎!”
眼看着天亮了,王进喜回过头来,发现身后聚集了不少人。
众人窃窃私语,既为队长的处境担忧,又为目前的困境愤愤不平。
王进喜跟大家打了一下招呼:
“同志们,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是干什么的?咱不就是硬碰硬的硬骨头么!”
王进喜一席话,说得大家都转忧为喜。
马仔不知何时凑到王进喜跟前,故作神秘地问道:“队长,我们怕啥?就是怕饿肚子。昨晚整来的那些个土豆,给大家分一分呗!”
王进喜踹了他一脚,一步登上土坡,高声说道:
“咱是弄了一些土豆,这是咱们的同志冒着危险连夜弄来的。我也想给大家分一分,可是不行啊!国家给了咱定量,五两保三两!咱们咬咬牙就能挺过去。可那些老人、女人和孩子怎么办?让他们吃饱一些、过好一些,我们的心里是不是更舒坦一些?……”
是啊,谁家还没有个老小亲人需要照顾?大家听了王进喜在情在理的一番话,刹那间心里都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