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2)
半晌,门大敞,小太监出来迎接,夏天的夜晚下了雨,凉风覆在身上,左小蛮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咬了咬牙,她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入目简单,不似皇宫的穷奢极侈,一室仅设小几琴案、三两茶座,数卷字画、一炉幽香。
门“吱呀”一声严实阖上,小太监匆匆离去,数盏烛火独自摇曳,多了一分怪异。
左小蛮一步一心惊,空气中漾起腥气的味道,香炉里哔薄燃烧的香气也掩盖不了强烈的锈味,左小蛮不禁掩住鼻子,不安地四下打量,只见白色的毛毡上沾满了鲜血,红艳艳的,还未干涸。
除此之外,一地散乱的刑具,鞭子一截一截七零八落地随意丢着,无人捡起,也无人说话。
少年独坐,手持一抹白绢,面色无异,察觉了来人的脚步声,回过头,淡淡一笑。
米富贵。
左小蛮立在原地,惊愕得掩住唇,不仅一地的血,米富贵的衣襟上更是沾了满满的殷红,他仅着里衣,风扬起,笑脸盈盈。
“富贵哥哥……你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他伤了你?”左小蛮望见他残破的衣衫下渗出的鲜血,鼻子一酸,走近了些,关切地问道。
米富贵点点头,撑着栏杆站起,眉心绛红痣流转柔光,他整个人如同清泉般碧波不兴,显得沉静而寂寥,只一暼,令人错以为他已然看穿世间万物,无所紊怀,米富贵的眼神,这般死静。
“我来了,我去告诉皇上,并非是你私自放我走的!”左小蛮因他的眼神平添了几分不安,她看着一室的鲜红,看着仿佛没了心魂的米富贵,愈发焦急了起来。
米富贵摇摇头,至始至终没有开过口,淡定如常,孑孑独立,他俯视远处繁华,雨帘中的夜,凉,高台临危,这个人看上去,如此孤独,他正站在没有退路的悬崖,退一步,是痛苦的生,走一步,痛快的死,米富贵抿唇,干净的笑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来不及了……”
“什么?”左小蛮诧异。
“我说,已经来不及了。”米富贵仍望着远处,径直凭栏而立,仿佛他随性而来,只为赏雨夜景色一般,依旧神态自若,他道,“那个狗皇帝,已经死了。”
左小蛮退后,被米富贵一把扯住,拥进怀里,他轻描淡写道,“害怕了吗?我的身上……不止是自己的血,还有那个狗皇帝的血……他终于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了……”米富贵垂下头,面容依旧美丽如昨,但是多了些憔悴,多了些恍惚,眼神空洞,他的手冰凉,抚摸过左小蛮的脸颊,未干的血,沾在彼此的身上,沾在她的皮肤上,他道,“就在你踏进这屋子的前一刻,他死了。所以,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富贵哥哥……”
“嘘,什么都别说。只要回答我,你害怕了吗?”他又问,眼底无一丝悔恨,只是觉得一瞬间的快意,“你知道,他是如何折磨我的吗?你看到了吗,这一地的刑具。别以为这是用来审问犯人的,这里不是天牢,那些,是用来逼我屈服的。”米富贵牵着她的手,强迫左小蛮跟着他一同走,蹲下身,拾起一截染了血迹的鞭子,“看,这不过是小惩罚罢了。”
左小蛮不知何时米富贵的力气变得这般大,她竟无法挣脱他的钳制,只能今日听旧时语,感到分外心惊……还有无奈。“快逃吧,富贵哥哥。”
“不。”米富贵又是拒绝,“自从来了这里,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从前,不管如何苦,我都想,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会与哥哥重逢,我不会怪他曾经的一刀,也不会怪他把我卖掉,以后兄弟俩和和睦睦,种地也好,做小买卖也罢,只要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就好。不过,这是我的梦想而已,而且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米富贵笑了,苦涩的笑声比哭还要伤感,他补充道,“啊,你不知道我是被哥哥卖掉的吧?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左小蛮点点头,米富贵已经丧失了理智,他没有看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气,道,“小左就是哥哥,小右就是我,那天我跑下山,醒来就见到了米阿福,他带我回去,我以为,一切不过是巧合,我以为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抱着那个美梦,日复一日地幻想哥哥会来救我,我看到米阿福那种目光,我就会害怕。有一次,我亲眼见到,他领回来的男倌第二天死在床榻上,全身都已经发紫了,那时候,我吓得瘫倒在地上,好久之后才有反应,逃走了,吐了。”左小蛮看到米富贵哀凉而无望的眼神,犀利凌乱,一束发丝躺在裸露的皮肤上,瘦削的肋骨别样的诱惑,看上去像是深潭里生长的花朵,美丽危险,带着恨意还有对阳光深切的期待,他惨笑,“直至米阿福被处死前一夜,他告诉我真相,我是被哥哥卖掉的,他也好心地提醒我,这个皇帝喜欢男色。”
左小蛮与之对视,因他眸底的恨意而无言,因他的悲惨过去而无声。
这一天,这一夜,这一刻,这飞鸟阁之上,只有她与米富贵相望,所有人、事、物、声音化作了浮云,这是属于米富贵与她之间的秘密,属于他的悲伤,言语的安慰已显得多余。
雨丝在天际肆意飞舞,落寞寥寥,落入人间,神鬼不惊。
这个世界真有神仙吗,如果有,为何让他痛苦,让他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让他满心的恨意,让他失去自己。
神仙,有吗?
雨点身旁擦过,陨落亲吻衣裳,夜幕里,亮亮的晶莹,闪耀的烛色,没有声息,无爱无怨,命运已经使得他们无处躲藏,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对不起。小蛮,对不起。”米富贵走近,有那么短短的一霎那,悔疚交加的复杂情绪自他眸中划过,稍纵即逝,他说,“小李子有句话是真的,若是我死了,我愿常伴大海。”
时光,停留。发,松散,瀑布一般散落而下,冰冷的锋芒一闪,米富贵信手拾起地上的刀子,狠狠的,朝自己的手臂划了一道,鲜血飞溅,他大声喊了起来,“来人哪,有刺客!”
锦袍碎裂,肌肤尽露,那道隐秘在肩膀上的细长伤痕,就像一段刻意去遗忘的记忆,一个绝口不提的故事,小心而静静地袒着,除此之外,米富贵的背脊上,密密麻麻的,尽是鞭痕。
比这更多的是一室的守卫,冷冷的风,冷冷的眼神,他们严正以待,势要将“刺客”绳之于法。
左小蛮双手被反剪在后,床帏薄纱吹开,枯瘦的手臂垂在外面,老皇帝死了,双目暴突,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冷冷的,注视世人各色的面孔。
侍卫让开了道,只见一女子身着艳红的碧霞罗,烟笼纱垂地,面似芙蓉,眉若细柳,满头的珠宝闪耀刺眼的光芒,莲步轻移,嘴唇微微上扬,她伫足,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审度着左小蛮。
众人跪了一地,呼曰,“兰妃娘娘。”
兰妃一挑眉,眼光飘去别处,掩帕哭泣,似是哀恸,“皇上……皇上……”良久,她像是再无力管眼前的事情,被宫女搀扶着离去,眼角却无一丝泪水,兰妃道,“把这个谋害皇上的人,打入天牢。”
谋害皇上吗?
左小蛮反而平静了,再望了一眼敛目的米富贵。
一瞬间,都懂了。
暗处,让白攥紧了拳头,看来,他的小蛮,遭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