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草长飞萤，蝉鸣不绝，正是好时节。
天牢内外两重天，这个地方是为重犯所设，自不必说其戒备森严，连只雀儿都别妄想能够飞出去，比起普通监牢，天牢更为安静，静得不像有人存在，训练有素的侍卫双眼紧紧地攫住左小蛮，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一句交谈。
左小蛮仰首，四四方方的监牢，连透风的高窗也未曾见，脏兮兮的水流滑过脚跟，一阵凉。她透过空隙一望，终于看见不远处的牢房里蹲着一个人，对方蓬头垢面，一手握住栅栏，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头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像只可怜的流浪在世界上的狗，。
火焰扑朔迷离，刑具列成一排，森森地晾在视线里，灼烧脆弱的黑暗。步伐渐进，人影成行。
三名狱卒走了过来，粗重的铁链缚住左小蛮的手脚，脚尖不能着地，她不得已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站立，只听其中一个人说，“这么个小姑娘，就算是不锁起来，也逃不掉吧？”
“老二，上面说话，咱们办事。”大胡子眼怪责地一瞪，颇有气势。
先前发言的人憨憨地一搔头，转而对左小蛮自语道，“小姑娘，别怪大叔们狠，全是上头的意思。以后死了，千万别来找我啊。”
那人说话间，口中吐出阵阵刺鼻的味道，那么近的说话，只能知道对方晚饭吃的是什么。左小蛮一笑，点头，应允答道，“好。我不做鬼吓你。可是……这位‘大叔’你的背后的确有鬼哦。”此情此景，她竟还能笑得出来，别说是三名狱卒觉得诧异，连左小蛮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
狱卒老二眼瞪如铜铃，害怕地低声道，“小姑娘，你可别大叔我。”他鬼祟地朝身后瞥了两眼，任何东西没瞧见才放心地拍拍胸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身旁两个狱卒啐了一口，异口同声骂道，“不带种。”
左小蛮挑眉，不在意手脚被勒得生疼，继续旁若无人地叙述道，“大叔，人的肩头都该有三盏明灯，庇佑人们不受牛鬼蛇神的侵扰，可是……你的肩头两盏，全熄了哦……”她眯起眼，一脸的认真，左小蛮并没有骗他，这个名叫“老二”的狱卒身后是有两个无头鬼，虽不骇人，却是死相难看。
皇帝遇刺身亡，作为嫌犯的左小蛮，恐怕是免不了一死，说不定不久的某一天，她也会变成这番凄惨的模样。谁都明白，从天牢走出去，就不会再有回来的那一天。
死，是什么滋味。
“闭嘴，不要危言耸听。”大胡子伸出大掌，狠狠地钳住左小蛮的脖颈，一施力，差点让她透不过气来。
老二忙扯住大胡子的手，道，“老大，万万不可冲动，你上回一冲动掐死了一个，再在行刑前弄死命犯，咱们可都得陪葬了。”
山羊胡的瘦竹竿也跟着劝，“莫冲动，冲动遭雷劈。老大，我累了，想睡了。”
“老三，你睡觉又不用闭眼，你就随便找一墙角靠着。”老大扭头，不管说什么都是凶巴巴的，老二沉默无声，时不时地回头看看自己身后，老三像是永远睡不醒，睁大了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已经进入了梦乡。
左小蛮感觉脖颈一松，猛咳了几声，涨红的脸蛋慢慢褪了颜色，她恨恨地抿紧了嘴，遇到此般古怪的狱卒，一个狂躁、一个胆怯、一个嗜睡却是睁眼休息。无人知晓，昔日江湖上最为盛名的三怪已经成为“普通”的狱卒，别看他们行事不若常人，却都是身怀一等一的武功，尤其是暗器的本事，几乎无人能敌。这世间，没有“三怪”杀不了的人，也没有“三怪”保不了人，只要是给的钱财够多，哪怕是魔，哪怕是神，也照斩不误。
所有人都心生疑问，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需要由三名高手看着，其中定然藏有何种怪异，老大耷拉着刀眉，倚靠栅栏，兀自啃起了鸡腿，一嘴一手的油渍，吃着吃着，没了声响。
倒是老二，他佯装睡了，实则只是眯着眼，待老大打了呼噜，他蹭蹭地窜到左小蛮的身边，小声地问，“小姑娘，你也看得到我身后的两个鬼？他们缠了我好久啊！有何办法驱除？”
倒霉的人会见到鬼，而人倒霉的时候，连鬼都不怕，何况是她，左小蛮。
左小蛮比他还谨慎地望了一眼睡死了一般的大胡子，更小声地说，“没有头的两个鬼。办法嘛，我没有。”她耸耸肩，事不关己，自己都快没命了，哪里管得了别人，懦弱的人只能看着幸福远走、任人宰割，懦弱的鬼只能藏在人身后、无力还击，青蛙在水潭里蹦跳，星子在月夜下跳舞，苍生疲累到死都不明白，这只不过是神的一场游戏。
“你告诉我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老二诱惑她。
“不、要。”左小蛮摇头拒绝，反正怎么也是一死，她已然看淡，不是没有临死过，不是没有想离开过，现在，皇帝被杀了，她突然觉得前路一片茫然，仇恨似海，一世无法到达彼岸，索性的是，仇人死了。想来，有些欣喜，想来，有些不甘，想来，还有些伤感。
欣喜的是，仇人死去，不甘的是，并非自己手刃，伤感的是，米富贵将她作为一个棋子，一切恍如梦境，如果敌人伤了我们，我们会反击，会愤怒，如果朋友伤了我们，那比敌人还要令人心寒，就这样，猝不及防被伤，朋友不再是朋友，敌人不再是敌人，乱了，心沉寂了，仓促地捂住伤口，望了最后一眼，最后的最后，终于同你们一样，不再相信。
“除非，你放了我，我就考虑教你驱鬼。”左小蛮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话音一落，只看到狱卒老二一脸扭曲的表情，她不禁“扑哧”一声，乐了，早知道不可能，只是逗他罢了，眼前的人紧紧地拧起浓黑的眉峰，仿若正在考虑左小蛮的话。
她话锋一转，不再为难狱卒，道，“能不能给我弄个小窟窿，只要能看到外面是白天是晚上就成了。”
“成。我趁老大出去时，给你弄个小缝，嘿嘿。”老二屁颠屁颠地凑上来，那股刺鼻的口气又侵袭而来，“你可别想逃跑啊。”
“你觉得，我能跑了？”左小蛮翻了个白眼，脖颈处隐隐作痛，方才的窒息感仿若还未消失，她心有余悸地瞪了一眼大胡子，冷哼一声后，对老二的身后道，“为什么缠着他，为什么还不肯放下，既然已死，何必执着，如果你们放下了，还能重新投生。如果你们再纠缠下去，不久以后就会三魂七魄化为灰烬，你们甘心吗？”
两个无头鬼轻飘飘地挪动身体，轻轻地呜咽，听起来戚戚惨然，说话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好痛，好痛啊……是他杀了我们……”
左小蛮颔首，轻轻地笑了，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话，闻言，那两个鬼方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蹒跚地涌进黑色的甬道，酆都城烈风习习，火焰翻天，又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走了吗？”老二望着沉默无声的左小蛮，四下张望了起来，未再见到那两个恐怖的白影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老二走近，与左小蛮并行，小心翼翼地在牢固的石壁上凿洞，既要不出声，又要保证能够弄出透光的孔来，他神情专注，还是忍不住问了。
她勾唇，只道，“秘密。”
黑暗最后一枚羽翼收敛，第一眼见到的阳光犹如金色绸缎上的一丝细线，一霎那，心情无比灿烂无比，在此时此刻，她心里装满的人还是他，承载的记忆还是关于他，让白，让白呵，那只狡猾又温柔的狐狸。
若是一想，就见到了，那多美好。
一如初见，他背着阳光，凤眼如明镜，殷红痣枫红。
让白望着她，淡淡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