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郝原来麻烦陈若玉挺不好意思的,后来次数多了,渐渐习惯了。而且她也发现不管陈若玉给别人顶不顶班,反正都有少老板陪着,想也不寂寞吧,这样她的良心也安稳些了。
今天看陈若玉疲惫的脸色,知道她今天累坏了,可想想恋人来了,只好涎着脸亲了陈若玉一下,嬉笑着说:“那我走了,有情后补啊。”嬉笑着跑了。
陈若玉不看她,皱着眉头,继续用手揉脑袋。
重庆人口稠密,加之战乱,这里的病人特别多。由于程氏医院名声大,来的多是有钱有势的官宦,军官特别多。现在是战乱时期,受伤的军官人数多,态度骄傲蛮横,非常难伺候。陈若玉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放着军医院看病,偏要跑到这里凑热闹?
可是小老板程少卿却对这些人一视同仁,用他那永恒的微笑使医院的一切有序地运作着,并且规模越来越大,名气更大。基于此,程父已经不再管理医院上的行政事务,只是作为一名普通的大夫坐诊,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儿子程少卿打理。
少卿过了年就二十六岁了,家人都很为他的婚事着急,都把目光投向陈若玉,让她感到沉重。陈若玉自己过了年就十九岁了,和少卿家人一样,她的家人也为她的婚事焦急不堪。尤其二姐,已经把她当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看待了,让她感到烦闷:人为什么要结婚,单身生活不是很好吗?可是她说不出口,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说出这么叛逆的话。
如果说对家人的催促她可以顶撞的话,那么对少卿脉脉含情的目光她就难以抗拒了。四年了,从她十五岁那个正月见到他,一千多个日子来他们很少分离,都在医院里度过。她对中医酷爱,少卿就默默地找来老中医大夫带她,他自己则抽空交给她西医技术。
四年来,她已经从一个初学的护士迅速成长为能独立看病的大夫,这中间有自己的努力,更有少卿的培养和心血。她那么感激他,也尊敬他的人品:和蔼有礼,对病人一视同仁。可是说到婚事,她总是迟疑,她一直想自己还小,还要多学医术,好将来多看病人。这个借口一直很管用,前段时间却被大姐的一句温和的问话粉碎了。
大姐说:“三妹,你不想嫁人,大姐也理解,是不是除了喜欢学医外,还有别个原因,听你姐夫说……”
不等她说完,陈若玉就大声吼道:“大姐,你胡说什么?什么别个原因?你少管我的事,我这辈子就不结婚。”说着跑上楼去,冲进自己的房间,头伏在被子上低声痛哭起来。
大姐的话也太直接了吧,她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可见自己真的成了老姑娘了,引得她们不待见她了。她从来没有对大姐发过脾气,没想到几句话却惹得她火冒三丈。
为什么不嫁?还用问吗?那个身影,那个让她魂牵梦绕两年的身影怎么能从脑海中消失呢?可她是个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不能对着全世界的人喊:我爱林子京,我想嫁给他。别的不说,让钱家人怎么看?不是么,他们本来就认为陈家三个姑娘都是狐狸精转世呢。
想起林子京和自己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陈若玉的眼睛就充满激动:她被一群人围着,奉承着,没有留意到他。他却在不远处紧紧盯着她仔细打量,还留下了充满爱慕的墨迹。
事后姐夫拿着那张墨迹斑斑的《无题》诗给她看时,她被彻底震撼了。她的父亲是个画师,虽然一生贫寒,可是才气傲骨当年在乡下方圆几百里都很有名的。姐姐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书法绘画炉火纯青,她若玉虽然没有姐姐字化那么出类拔萃,但在家人的熏陶下也认识字迹的好坏。
她一看到林子京的墨迹当即就惊呆了。那样酣畅淋漓、狂傲不羁又透露出儒雅之气的字迹不是一般凡夫俗子所能写出的。
看到她的震惊和痴迷,姐夫笑着说:“他是一位师长,少将师长,人品才华都很不错的,要不要见见?”他试探。
她当时红着脸跑了,家里人却都好奇地争观着林子京的墨宝。姐夫也善画(善画西洋油画),毛笔字也写得好,当时就和老岳父连连赞叹林子京的字写得好。
她和林子京的第二次见面,两人在舞会上翩翩起舞。他的温存、体贴和舞姿的华贵潇洒,都让她呼吸顿失,无端沉沦。那次舞会后,她彻夜睡不着觉,脑海中尽是林子京的身影、眼神,挥之不去。
第三次见面,林子京的儒雅和谦虚,都让她感动得难以置信:她见到的军官多了,不是骄横就是肤浅,很少有像他那么谦虚有礼的。后来……他吻了她,让她的头脑“轰”的一片空白——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被男子亲密接触啊,她真的沉沦了。说真的,虽然那天他们谈到了少卿,可是少卿的身影真的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觉得自己忘本了。
后来,她多么渴望再见林子京一面。她知道他忙,可是她的环境不允许她走出家门一步。后来她听说他们部队出了事情,虽然姐夫、姐姐他们担心她伤心,议论他都躲着她,她还是从方方面面的消息中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她很难过,多么想去安慰安慰林子京。直到他们举家迁到重庆后,她才听说林子京丢了官,被停了职务。想到他在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说“军人的一切都未可预料”的话,她心如刀绞:这个世界,真的好人难做吗?她的环境决定了她只是无望地忧心着,并没有转动独自出走寻找林子京的念头。
现在兵荒马乱的,重重羁绊使她一个十八岁的弱女子冒不起这个险。和二姐泼辣的性格不同,她也没有勇气向一个男人勇敢地表白自己的感情。这样,在犹豫、踌躇、难过中徘徊着,时间转眼就到了年底,家人逼得更紧。加上少卿的关怀更甚,那是比任何严厉语言更厉害的软刀子,她没勇气再拒绝,答应了他的提亲。
再剩下八天就是他们的婚期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丝毫别人想象的欢喜若狂,反而拒绝了同事好友,甚至少卿让她回家“待嫁”的好意,只是一味地上班,似乎通过无休止的工作,才能使她心里的难过和失意少些。
感到身后似乎站了一个人,没等她抬起头,双肩已经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住了。本能地,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
程少卿看到泪流满面的陈若玉,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他连忙掩饰住自己的表情,温和地说:“累了吧?小郝又跑了,让你来值班,这丫头。来,看我买来了什么?你最爱吃的红烧鲤鱼。”
陈若玉默默地接过筷子,和他一起就着米饭吃着。她不想说话,程少卿也不敢搭腔,害怕惹她烦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两人在默然无语中吃完了顿饭。
下午两点半,当大家都陆续上班的时候,程少卿才微笑着恋恋不舍地离开陈若玉到自己的办公室去。
陈若玉抬起头,从窗上看到小郝已经进了大门,正向这里走来。她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到休息室去歇歇,却见两个男子走进了她的诊室。她又坐下来,打消了出去透口气的念头,坐下来看着他们,温和地询问:“你们看病吗?”
两个男子一个二十来岁,另一个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也就十几岁的样子。两人都长得很俊秀,尤其那个小的,红唇俊面,两只黑亮的大眼睛乱转着,透着一股机灵劲,还微微笑着。如果他是个姑娘,一定美丽异常,陈若玉想。
看那个大点儿的男子搀着小点的少年走路吃力的样子,陈若玉心里同情,把头转向小男孩,示意他坐在自己面前,温和地说:“是给你看病吧?你坐下等一会儿吧,巩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少年坐下来,微微一笑说:“不碍事,就你看好了,我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心口又疼又闷的。”
陈若玉也微微一笑,伸手把住他的脉搏。一会儿,她不笑了,轻轻说:“你的脉搏很弱,的确病不轻。你最近要注意保暖,不要太劳累,也要少思虑,多静养。我开几味药,你回去煎着喝,三天后再来找我。”
看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以为他对自己的病很忧心,就轻声安慰他说:“你的病关键是静养,等会儿我把症状告诉巩老,他是这里有名的中医大夫,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你家在哪里?如果挂针,我可派护士到你家。当然,你如果愿意,在这里挂更好。”
又要用听诊器听心跳,少年连忙拦住她,神情悲伤,眼角也噙着泪花,低声说:“不瞒大夫,我的父母已经去世,现今家中无一人,这个病也拖得很久了,恐怕也治不好了。家境贫寒,也花不起冤枉钱,挂针也没钱,我只把这几味中药拿回去让表哥给我煎着就好。谢谢大夫,我这就走,也许我们下次再没机会见面了。”他说着站起来,泪如雨下,旁边的男子也擦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