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益年却长久地沉默着,两眼微闭,如果不是从鼻翼轻微的颤动,可以看出他还活着的话,几乎是一具僵尸了。
矮胖者看了一眼瘦高个,不由地重重地咳嗽一声,提高声音道:"李老,你不必有什么顾虑,了解什么情况只管讲。"
瘦高个子马上补充道:"对,李老,你就谈一谈吧。这件事可涉及到重大的外交争端。"
李益年这才睁开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我懂,可是你们让我说什么呢?"
"你先谈一下他是什么时候从燕大失踪的?"
李益年回忆道:"什么时候,好象是一九二0年,学校还在报上登过他的寻人启事。"
"他为什么离校出走?"
"为什么?"李益年又闭上了眼睛,还是好一会才慢慢道:"这个秦兆丰性格比较孤僻,不大言谈,我虽然和他在一个宿舍住过,但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他好象不喜欢多谈他个人的私生活。"
矮胖者有些着急地说,"你们上学的那个时候正处在'五四'期间,这个秦兆丰属于进步青年,还是思想比较保守?"
"秦兆丰么,属于进步青年,'五四'游行他也参加了,我记得他就站在我的身后。"
"李老,你继续说。"
"你们想让我说什么呢?"李益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俩。
矮胖者又有点急促地说:"你所了解的全部情况"。
李益年轻拍了一下他的前额,道:"他好象在出走前失恋了。"
"失恋?"矮胖者眼睛亮了一下,"他当时的女朋友是谁?"
"不知道。"李益年让他俩失望地马上应道。矮胖者马上追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失恋了?"
"我也是听同学讲的。我刚才不是介绍了吗,秦兆丰性格比较孤僻,我那时很年轻,很激进、耻于谈论这些婆婆妈妈的私事。"
外交部的来客沮丧地皱了皱鼻子。
"难道他就是因为失恋而离校的吗?"
"这个不好说。"李益年没看他们的表情,他沉思良久,又猛地拍了下自己的前额,"对了,我想起来了。"
矮胖者马上从座椅上将屁股抬上来,坐在李益年的床上,"李老,你想起什么来了?"
"这个秦兆丰很不幸啊,五四前一年,他家被当地的土匪劫了。全家人除了他,他的伯父,都被当地土匪杀了。"
"这是秦兆丰说的吗?"
"不是。"李益年肯定地说:"秦兆丰一直没有对我们说过,是他的一个同乡告诉我们的。对,秦兆丰就是从那个时候性格变态的。他的同乡来班里是找他,我们几个人便说起他的老乡性格太孤僻。有一次,他的同乡便说,秦兆丰家遭遇大劫。他是靠在外经商的伯父供养上学的。"
"那他可能是因为悲观厌世才离校了?"
"很有可能。"李益年点点头," '五四'以后那几年,你们也知道,整个中国暗无天日,他又有这样的遭遇,悲观厌世也是极有可能的。"
"那他去了哪里?"
"那我就不知道了。"李益年摊摊手,苦笑道:"那时学校不象现在管理这么严格,一个学生走三四天,没人太追究。大概有半个多月,大家也不见秦兆丰的影子。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也不见他。后来学校便在京城的几家报纸登了寻人启事。
大概又过了半年,仍无音讯,学校便将他除了名。他活着的时候,不,他在学校的时候,沉默寡言,静得象个影子似的。所以他失踪了几个月之后,大家便将他淡忘了。
如果不是你们今天来找我,我真的把他忘了。人生如梦啊!"李益年颇为慷慨地摇着光秃的脑袋,一时陷入十分凄凉的遐想之中。
"请李老再回忆一下,还有谁了解这个秦兆丰的情况。"
李益年又摇摇头,"我们那茬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所剩无几呵,如果这个秦兆丰是我认识的那个秦兆丰,我们那届同学,大概就只剩下我们俩个了。"
外交部的来客对视了一下,显出无奈的苦笑,他们都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矮胖者开口道:"如果身体允许,我们请李老写一个书面材料。"
李益年满口答应:"可以,不过,我一时实在想不起什么来了。脑子不行了。总理来看我的时候,我说,我马上要去向孔老先生报到去了。现在,我每天做梦,都梦见那些死去的亲人向我打招呼。"
瘦高个烦躁地用脚敲打着地板。"不过,我们还想请您老人家写个书面材料,而且,越快越好。"
李益年点点头,然后,疲惫地垂下了光秃的脑袋,直到外交部的来客离开卧室,头也没再抬起来。奇怪的是,客人刚走,李益年就象服了兴奋剂一样,从床上跳下来,连声向客厅的保姆叫着,"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快给我拿纸墨来。"
保姆慌急急地跑了进来,"李所长、李所长,你千万别激动,快回床上去。"
李益年固执地站在地上不动:"拿笔、拿笔,我想起这个秦兆丰的模样了,快点。"
保姆将笔递给他,李益年马上坐在宽大的写字台边,一边大声地嘟哝着一边用笔重重地在稿纸上写上"秦兆丰其人"。很快,他又将这几个字涂掉,写了一行,"我所知道的秦兆丰。"
但他坐了一个小时,仅在稿纸上写了不到五行的回忆:"秦兆丰,男,年龄与我大致相近,一介书生,中等个子,微胖,天庭饱满,地额方圆,眼睛很大,只是总显得忧郁,大概与他不幸的身世有关。
他难得与人说话,不是守口如金,许是悲痛所致。我记得他是个进步青年,可他到底去了哪里?让我大惑不解的是,他一个已逾九十高龄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异邦国土,而且被对方疑为'国际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