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丰离开五台山已有五个日出,五个日落了。他在佛光寺休息了两天。尽管佛光寺主持嘱托几个僧人用心照料,最后还是没有答应他剃发归门。
难道真的尘缘未尽吗?秦兆丰一边无目标的在萧瑟的山路上乱撞,一边无数次回味和思考着佛光寺主持的箴言。无稽之谈,极有可能是不想让我分一份施主的斋饭,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寺院的粮食也许有些吃紧。
我往何处去?难道命中注定还要经历更多的劫难吗?整整一个月,秦兆丰象无头的苍蝇一样,在不知名的地方撞来撞去。他没有向人多打问此时身在何处,明日去向哪里。他没有心情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那么一刻,倒是想起重返故乡。但他很快打消了再次目睹残垣断壁的念头,他不能回去,即便有亲戚愿意挽留他这个无本之人,他也无法面对那场灾难带给他的重创。也许,应该返校,把书念下去,将来寻个职业,慢慢打发余生。这条退路也很快被他否决了。
他已完全沦落为一个乞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当他在一条不知名的河流中鞠水解渴的时候,他第一次认真端祥自己映在河水中的模样,他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当年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富家子弟吗?他几乎不敢再看第二眼,顺势倒在河滩上。
欲哭无泪、欲泣无声。他在沙滩上躺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被水打湿的衣裤与河滩冰冻联结在一起,他才撕破衣服站立起来。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已使他形销骨立,弱不禁风。
已进入冬季,他的衣服仍是出走时穿着的秋装。有些时候,只有依靠不停地奔跑才能驱走冰冻矶骨的严寒。他想,也许这样走下去,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倒毙,可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每当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仍然需要靠奔命才能生存,心里便感到莫大的悲哀。
他有过苟且活命的机会。在进入沙漠地带的前几天,他落脚在一户走西口后落户在草原的汉民家里。这位憨朴老实的汉民对他有如远方的亲戚,给他换洗了衣服,准备了丰盛的吃食。
这个识得几个字的汉民看他洗过面的脸仍不乏清秀聪明,言语行为也甚为文雅,老俩口的目光不禁蓄涵起父母对子女的慈祥。当他第二天启程的时候,这对憨朴的夫妻吭吭哧哧地说出他们蓄谋了一晚上的心事。
他们想挽留他,做女婿也行,做儿子也行。自己仅有一个女儿,俩人都已渐近老迈,说到伤心处,俩个纯朴的老人都已是泪花闪烁。秦兆丰不是没有动心,在飘泊了近两个月之后,他也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去处。
他方才眼见的那个女子,也端庄周正,文雅知礼,对已沦落到如此境地的他,不失为一个极好的配偶。但他不知为什么,立刻恶意地想起佛光寺主持的箴言,尘缘未尽。
我偏要放弃这尘缘。他的心一横,断然站起。他不忍再看老夫妇的泪眼,低着头毅然将昨晚穿在身上的皮衣服脱下,说了句"我还要赶路",便夺门而去。
老夫妇追他出来,又将皮衣套在他的身上,"不结亲也罢,我们不强留你,只是这件衣服你要穿上。再往前走,天寒地冻,没有皮衣挡不住风呢。"秦兆丰几番推托,最后还是将皮衣穿在了身上。
他又接过老婆婆递过来的吃食,双腿一抖,给老人跪下,他磕了几个头,又遽然而起,向前奔去。他怕自己一时心软,忍不住答应留下。
靠着这对汉族夫妇赠送的衣食,秦兆丰又在空渺的大地上奔命了几天。当他快要涉入荒凉地带之后,想从死亡之海跑出来几乎已经不可能了。走了几天之后,周围仍然是茫茫沙漠。一眼望不到头,几眼也望不到头,而且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当他将汉族老夫妇赠予的羊肉干、黑馍最后消耗殆尽后,他不准备再挣扎了。
挣扎本无意义,也无必要。不就是要寻择一死吗?在此最后结束,也很好,如此一想,他便非常坦然了,靠着昨天幸遇的一个水泊,他喝过了,只是吃食一点没有了。他躺在冰凉的沙漠上,静静地等待死神的临近。
好在,这几日风并不大,将身子埋在沙滩里,也没有感到太强烈的寒冷。他想,也许今天晚上自己就会被沙漠彻底埋去,这种死法很好。没有最后的不必要的痛苦。此刻,他再一次想起佛光寺主持的"箴言",不禁恶意地大笑了几声。
尘缘未尽,我是沙缘未尽了。当他昏睡一夜,第二天自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呼吸畅通,竟感到万分的沮丧。
鼻腔、口腔都已塞满了沙子,他本能地吐了几口,后来一想,没有必要,索兴又闭上了眼。太阳已升了起来,直射的阳光也晃铄得他睁不开眼,只是满身都温暖着。
每当往事涌入他的脑海,他都立即驱逐得远远的。他想让自己的头脑在最后的时刻保持真空状态。他想无忧无虑的去死。奇怪的是,他已一天多没有进水进食,却不再感到饥渴。
他现在只有头还留在干沙的外面。如果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他已同死人没有两样。让他忍不住厌倦的是,有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在不停地骚扰他,不时地在他眼睛上爬来爬去,使他不得不几次从沙堆里抽出手来驱赶它。
他不想一下捏死它,在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不想让沙漠上为数不多的一个小生命做自己的陪葬。他几次将它轰开,可这讨厌的小虫子不屈不挠地要与他做伴。
开始几次,他没有睁开眼去看,最后,他忍无可忍,愤然抓住远远地将它抛开。他睁开眼,不无鄙夷地看着那只被他甩出老远的虫子。你要再来,我要掷出去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