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瘦梅穷花不语
绝句
朱敦儒轻阴小雨晚难收，柳瘦梅穷却似秋。可恨水仙花不语，无人共我说春愁。
诗人多愁善感，天地含悲带恨，春夏秋冬，山水草木，阴晴风雨，无不染上诗人的忧怨，诗歌是心灵的风景，风景折射苦痛的心灵，品味风景实际上就是努力发掘诗人的心灵密码，体验一段旷古忧愁。宋代诗人朱敦儒的《绝句》就是如此抒写自己的春愁。
从字面来看，诗歌的内容的确很简单。诗人心怀春愁，移愁于物，见花恨花，见雨怨雨。天气微阴，小雨霏霏，晚来难收；柳枝消瘦，梅花落尽，却似秋凉。可恨那冷漠的水仙花竟然不言不语，没有人来同我一道诉说春愁。可是，细细体会却是意韵悠长，回味无穷。诗歌一、二两句，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景物比较凄迷萧索，感情比较迷茫郁闷。天气微阴不晴，压抑窒闷；春雨绵绵不断，如丝如缕，愁云不开。不是春暖花开，晴空丽日；不是姹紫嫣红，鸟语花香，不是山泉叮咚，古木参天。这些风景写满了空灵和欢悦，而朱诗中的风光却是阴雨绵绵，暮气沉沉，情感格调大不相同。
再看那些典型的花树，柳枝纤细，柳叶飘零，诗人说它变“瘦”了，形如枯槁，楚楚可怜。梅花呢，随风凋零，片片落地。诗人说它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枝丫。整个看来不像春天的景物，倒像深秋的风光。诗人显然言重了，用夸张的感觉来凸显他心目中梅和柳的萧索枯败惨象，自然也传达出诗人的伤痛和悲叹，多么可惜，多么难堪。这些美好的风景都随暮春而渐渐消逝。“瘦”字本是用来写人的词语，这里言柳，当为拟人，也就是把柳当人来写，柳的枯萎凋落，犹如人的形体变得瘦弱一样，让人痛心，让人伤感。惜春之情，惆怅之感自然流露出来。李清照是写“瘦”的高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直言花瘦人瘦，人比花瘦，惜花伤春，自伤自怜之情洋溢字里字外。朱诗中的“柳瘦梅穷”意味类同易安词句，伤春不驻，留春无计，一派落寞，一派惆怅。
“却似秋”是作者的主观感受，诗人特别强调这种感觉，似秋而不是秋，不是秋而胜似秋，是春而不似春，不是春却似秋，这个“却”字包含不该如此却偏偏如此的意味，诗人的感受很细微、很复杂，只有爱春惜花者方能如此睹物生悲、逢春伤秋。
诗歌三、四两句则是点破春愁，直抒胸臆。春天的离去让诗人含愁带恨，春天的愁恨又无人诉说，诗人责怪水仙花不知人意，不言不语，诗人伤感无人会心，不解春愁。本来，春愁秋恨，是诗人的主观感情，与水仙花、杨柳枝毫无关系，诗人也毫无责怪花草树木之必要，问题是，诗人心怀郁闷，无处发泄，无人倾诉，只好迁怒于物，见花恨花，见树怨树，恰恰因为这个看似荒唐的“恨”字，很巧妙地揭示出了诗人睹物生悲的心理。
欧阳修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同样是责怪不语，伤叹春去。杜甫诗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由于诗人伤感乱世流离，漂泊不定，竟然看花花溅泪，观鸟鸟惊心，情感更为沉痛。记得宋代词坛流传这么一段佳话：词人冯延巳写出“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名句，传诵一时。南唐皇帝李暻跟他开玩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答道：“未若陛下‘红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诗人的心境都是相通的，爱屋及乌，恨屋亦及乌，爱恨心生，移情于物，才产生了这种无理而妙的艺术表达。
李白的《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叶茵的《山行》：“青山不识我姓字，我亦不识青山名。飞来白鸟浑相识，对我对山三两声。”山有情，鸟有语，人有心，情意相通，成为朋友。一个人活到只能以山为友，以鸟为伴的地步，足见他被世人遗弃的孤独落寞。同样朱诗中，诗人无头无脑，责怪水仙花，亦可看出诗人的孤寂落寞。无人诉说春愁，才无端责怪水仙，无人理解春愁，才无端迁怒于物。
“春愁”为何？诗人没有点明，留下广阔的空间让读者去联想、去体味。就诗而论，柳瘦梅落，水仙不语，这些美好风光渐渐消逝，似乎隐喻着一春又过，美好不再，因此诗人惆怅、苦恼。推而广之，春天是美好生命的象征，举凡一切美好的，充满生命力的东西都与春天有密切的关系，诸如青春、理想、才华、生命、宝贵的光阴。美好的流逝总是让人伤感的，或许诗人的伤春包含丰富而沉重的人生感慨吧。
海棠不惜胭脂色
春寒
陈与义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风吹雨打，花开花落，多愁善感的文人总免不了哀咏吟唱一番。宋代诗人陈与义忧心风雨，叹惋人生，感伤离乱，吟咏风雨花草，抒写心绪情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二月，金兵南侵，连陷大宋青州、徐州，进攻楚州，南宋朝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陈与义此时正避难于岳阳，这年正月遭火灾，烧毁屋舍，不得已而暂居郡守王摭后园君子亭。流离之苦，逃难之痛，让诗人产生万千感慨，于是挥笔写下了诗歌《春寒》，抒发自己的情思感悟。
题曰“春寒”，先定调，写风雨凄凄，春寒料峭，暗示诗人遭遇坎坷，心冷神寒；不过，又给人以鼓舞和希望，虽然时令寒冷，但毕竟是春天，春天很快到来，严寒终会归去。诗中是怎样来描写这种“春寒”诗意的呢？诗歌一、二句写“寒”，风雨春寒，身心俱寒。你看，二月的巴陵（古代郡名，治所在今湖南岳阳）天天吹着寒风，也吹着我这个漂泊他乡、仓皇逃难的游子。
“风”前加“日日”限定，写出了诗人对岳阳春寒的特殊敏感。字面而言，岳阳天天寒风吹过；深层而论，诗人心神不宁，忧思翻滚，自然与诗人的漂泊流离境况密切相关。陈与义是洛阳人，寄居岳阳，背井离乡，逃难途中，万般不适，对天气、对习俗，自然格外敏感，换作岳州本地人，当然是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春寒”持续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少则几天半月，长则月余，可是诗人直言“春寒未了”，让人感觉到诗人的憎恶、埋怨，这恼人的天气啊，怎么天天如此，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怯园公”形象点明了诗人的内心感受，既冷又怕，忧心戚戚，身心俱寒。诗人写作此诗时借居朋友的小园，遂自号“园公”，貌似自嘲、调侃，实含辛酸无奈。不管怎样，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一个“怯”字，道出无限辛酸。
诗歌一、二两句言春寒肤冷，内心凄惶；诗歌三、四两句则写雨冷风紧，海棠兀傲，亮眼动心，可喜可叹。冷风凄凄之时，细雨蒙蒙之中，诗人发现，庭下阶前，一株海棠傲然挺立，灿烂绽放，灿烂了整个庭院，照亮了诗人的心空，也给全诗抹上一片亮色。冒雨盛开的海棠，给身处凄风冷雨之中的诗人以精神上的鼓励和启迪。写海棠，观察细致，描写动情。不怕凄风冷雨，不惜花容失色，兀自挺立，一身硬骨，暗示诗人处逆境而不屈，临风雨而不惧的人生态度。
“胭脂色”，分明让人感觉到海棠花开得艳丽生辉，婀娜动人。想想看，春寒料峭之中，看到一枝独放，娇红欲滴，生机勃勃，诗人该是多么激动，多么兴奋！由此，诗人不也吸取战胜困难，战胜风雨的勇气吗？“胭脂色”还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个涂脂抹粉，娇艳迷人的女子，风吹面庞，雨湿胭脂，也许让她“泪”流满面，一派狼藉，但是，她不惊不惧，不愁不悲，仍是独立风雨，一脸坚强，多有风致，多有精神！这何尝不是一个风骨铮铮的女子呢？不同于风雨摧残，花容失色的哀愁凄惨，也不同于弱不禁风，临寒伤悼的凄楚可怜，她可是容颜可变而风骨不改啊！
一个“不惜”写她的心理，无畏风雨，不惧严寒，不怕牺牲。一个“独立”，写她的姿态，兀立风雨，坚强豪迈。两个词写出了诗人心中海棠的英姿风神。
唐代诗人杜甫《西江对雨》写海棠“林花着雨胭脂湿”，北宋词人宋祁《锦缠道》咏海棠“海棠经雨胭脂透”，不管是“湿”还是“透”，均给人一种美丽不存，花容失色的暗淡凄凉之感，不能振奋精神，鼓舞人心。而陈与义的诗意则大为不同，拟花为人，涂色绘彩，让海棠花开灿烂迷人，让海棠花开鼓舞人心。陈与义在另一首诗中也写到海棠“暮雨霏霏湿海棠”（《陪粹翁举酒杯君子亭下》）与杜甫、宋祁诗句意味类同，多是些吟风弄月的情调之作，而无震荡心灵之气格。
一株海棠，开在春天，是美丽的，不管她是根植于岳阳还是洛阳。在宋代诗人陈与义看来，凄风冷雨之中，春寒料峭之时，不惊不惧，傲然绽放的海棠最美，最值得歌赞，因为诗人从她身上看到了春天的希望和生活的美好。海棠之美，既在自然，更在风神。
风吹花落柳绵绵
江上
葛天民连天芳草雨漫漫，赢得鸥边野水宽。花欲尽时风扑起，柳绵无力护春寒。
诗人就是诗人，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以诗眼赏景，则风景如画，引人入胜；以诗心体物，则物含情志，启迪人心。宋代诗人葛天民迷恋山水风光，崇尚隐逸生活，其诗《江上》，借观赏春景，伤感春逝，表达了诗人的人生情怀。
芊芊芳草，满目碧绿，铺向天边。春雨霏霏，滋润天地，烟雾蒙蒙。鸥鸟翱翔的地方，野水漫漫，一派空阔。诗人一开篇就从大处落笔，濡染烟雨，营造生机，给人留下开阔迷蒙、情意涣漫的印象。春草经过雨水的滋润，变得更为翠绿，更有生机，鲜活淋漓，清新可爱；尤其是连天连地，无边绿色，何其宽阔，何等空蒙。野水经受春雨的浇灌，波光荡漾，与岸齐平，不时有几只可爱的鸥鸟雨中漫步，意态安闲。诗人热爱这片如画风光，诗人心系这片无边芳草，诗人情牵这些闲静鸥鸟。古诗写鸥鸟，多有归隐田园、崇尚自由之意。
据《列子·黄帝》记载，古时候有个热爱鸥鸟的人，每日与鸥鸟为伴，场面壮观时达到数百鸥鸟环绕身边，漫步徐行。他的父亲知晓这一情况之后，对他说：“你去抓几只鸥鸟来供我赏玩。”第二天，在海边，他看到很多鸥鸟在天空盘旋，再也没有一只落下来与他同游。可见，人有机心，鸥鸟远离；人无俗念，鸥鸟相伴。鸥鸟是一种有灵有性、可亲可近的水鸟，但是，人啊，不能以私心机巧待它。
杜甫诗云“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你看，诗人安居草堂，面朝大江，无私心杂念，无利欲纷争，与鸟儿相处得多么和谐，多么融洽。燕子自来自去，无拘无束，鸥鸟相亲相近，似通人性，恬静、和美的图画流露出诗人心情的安逸知足，也流露出诗人对这种与世无争、耳根清静的生活的向往。
葛天民诗中特意拈出“鸥鸟”，辅之以“野水”，自然也在暗示诗人的心志追求。诗人向往一种自由宁静、忘怀尘俗的隐逸生活。野水泛漫，江波粼粼，芳草萋萋，鸥鸟遨翔，构成一幅宁静幽远，意味深长的画面。读画，品画，我们体悟到了诗人闲适的心和自由的情。
诗歌一、二两句是借景抒情，用典言志，情景交融，物志兼备，是为静景闲情；诗歌三、四两句则巧作构想，拟物生辉，移情于景，情意绵绵，是为动景伤情。暮春将尽，花儿随风卷起，飘零不定；细柳微薄无力，无奈春寒。本来，风吹花落，柳枝飘拂，这是自然之象，诗中却说，春风在扑救落花，试图留住春色，柳绵深感无力遗憾，留春不住，可见诗人对春一往情深，如痴如迷。风有情，柳无力，花凄苦，春消逝，诗人笔下，一切景物都染上了浓郁的主观感情色彩。
笔者特别欣赏诗人的巧思妙想，妙手回春。你看，风吹花落，出手够狠，冷酷无情，诗人认为，风救落花，怜香惜玉；春寒料峭，柳枝无力，诗人认为，柳护春寒，无可奈何。这些反常悖理的设想无不吻合诗人留春、惜春、伤春消逝的奇特心理。诗人就是这样，想留住春天，竟然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他托春风帮忙，他请柳绵援助。他用心思和奇想，留住春天。只可惜，风柳留春不住，春光依旧逝去，春天留给诗人的只可能是惆怅和伤感。
“柳绵”一句，更是诗家激赏的千古名句，情景相生，意韵丰厚。将“春寒伤柳”反想为“柳绵护春”，运思新奇，此其一；柳绵微薄，无力护春，情意绵绵，此其二；春寒护不住，春花救不起，徒呼无奈，此其三；风柳留春不住，诗人留春不住，怅然若失，自在言外，此其四。寥寥七字，四层意思，融情、景、事于一炉，集诗、画、人于一体，极尽概括，极尽情韵。
谁都留不住春天，但是，谁都想留住春天，因为春天不但给人捎来满眼如画风光，令人心旷神怡；更因为，春天是美好希望的象征，诸如青春、生命、理想、才华、宝贵岁月、甜美爱情，等等。举凡一切美好纯洁、充满活力的东西，都在春天生根、发芽、开花，人人向往，人人追求。谁不为世间美好的消逝而惆怅伤怀呢？欧阳修词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林黛玉唱咏“花谢花飞飞满天，魂消香断有谁怜”，白居易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