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赵镇一带的习俗,刘黑子考上大学了,亲朋好友和同学都要送礼什么的,以示祝贺。李铁枝是有名的乡镇企业家,在赵镇是极讲面子的人,当然要凑个份子。她交给存儿三百元钱,让她送去。刘黑子家请客那天,存儿也去了,陈东风也去了。存儿本来和女同学坐一起的,陈东风硬是插在存儿旁边的座位上,并对存儿表现出极大的殷勤。存儿不小心掉了筷子,陈东风马上到厨房去取一双来;存儿喜欢吃凤爪,陈东风不停地给她碗里夹;存儿嘴角上有点油腻,陈东风便递去餐巾纸;存儿喝不了的酒,陈东风全代她喝了。这让作为主人的刘黑子大为不快。刘黑子知道陈东风喜欢存儿,但没有想到他做得那么露骨,恨不得让在座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不错。事后存儿问陈东风为什么要那样,陈东风说,我这是在做广告,要让刘黑子死了那个心。
也许那天陈东风有点情绪,喝了许多赵酒,醉得一塌糊涂。他母亲来叫他时,他就叫母亲“大姐”,他妈说:“这孩子真醉了,再怎么说也要叫大妈呀!”
6
就在刘黑子上学不久,秋季征兵开始了,陈东风也开始了生命中的又一搏,去应征。还算顺利,一路过关斩将,害怕后来在最后定夺时把他砍下来,他爸爸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才算把这事最终敲定。
陈东风在当兵出发之前的日子急于要跟存儿在一起。时间上不成问题,因为陈东风不再到学校去上课,每天在家里。父母又在镇政府上班。但有一个恼人的问题,就是安全套用完了。陈东风没有勇气到卫生院去买,赵镇的其他地方也没有卖这个的。没有办法,陈东风和存儿商量,存儿看他难受的样子自己也过意不去,便说:“你还是到老师那里去偷吧。”陈东风说,恐怕只有这个办法了。
陈东风他们那个班毕业后,他以前的班主任李老师已经做了存儿的班主任。那天晚上,两人配合作案,陈东风先以告别的名义去看望班主任,感谢他在这两年的辛勤劳动。他们在里面房间说话。存儿则从酒厂里搬了一箱白酒去给班主任送礼。存儿向她妈妈李铁枝要酒的时候,李铁枝说:“这孩子晓得巴结老师了!懂事了嘛!”存儿和陈东风把时间把握得很好。老师住的是小套间,陈东风先在房间里稳住老师,事先早有准备的存儿请酒厂的工人搬了一箱酒在外面某个阴暗的地方候着,观察动静,存儿见陈东风进去几分钟后,存儿便和搬酒的工人把酒送去了。老师见有人送酒,就得从里面房间里走出来收礼。就在这时候,陈东风巧妙地打了一个时间差,他快速出击,在枕头下和床铺上翻找。李老师似乎对上次安全套的失窃没有防范,也许是昨晚用过之后没来得及收拾起来,这回是在枕头下面的被褥里找到了三个,陈东风咬咬牙,还是一个不留地偷走了。
出乎意料的是,陈东风在使用安全套时却遇到了尴尬。这回偷的比上次偷的那种要大一个号码,上回是中号套,现在竟是大号。套上去松松垮垮的,像小孩子穿着大人衣服。陈东风捏着顶端的橡皮圈,一脸的纳闷,说:
“李老师怎么改成用大号的呢?”存儿看着陈东风那百思不解的样子,嘻嘻地笑起来。存儿琢磨着老师的变化,说:“你没看到,李老师长胖了?”陈东风说:“我的小爱人也,真是傻瓜。这个,不会因为长胖而增大,也不会因为消瘦而缩小。就跟牙齿一样,是一成不变的。”存儿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但他们还是不明白老师的秘密之处。为了安全起见,存儿让陈东风在身体上包裹一层纱布之后再用套子,陈东风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本来隔一层橡皮就减少了感觉,再包一层纱布就更没感觉了。
这天离开时,陈东风向存儿索要了一件东西--存儿头上的一根长发,说要带到部队去。陈东风舍不得从存儿头上拨,希望能从床上发现存儿落下来的断发,可存儿说,你要带到部队里去的,说什么也得给你拔一根最长最长的,哪能从地上捡?便抓起自己的长发,挑了一根最长最长的头发,陈东风如获至宝地把它夹在入伍通知书里,盘成了一个小圆圈,下面压了张存儿的照片。陈东风说,到了部队,看到它们就看到了你。
陈东风入伍的那天,存儿哭了一大场。她好想亲自为他送行,但是不可能。当兵跟别的工作不同,赵镇武装部要组织人员敲锣打鼓地送兵,存儿那天专门请了假,远远地跟在欢送的队伍后面,装成一副看热闹的样子。陈东风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和绿军帽,显得特别英俊而阳光。大家要把他送到火车站,步行三四里路程。陈东风一边走着,不时回头看看后面,寻找着存儿的身影。当他看到存儿的时候,他好感动,好幸福,他想,要是没有其他人多好啊,让存儿独自一人送他,他还有好多话跟她说。现在,他们只能通过偶尔一个眼神的碰撞,来交流他们的想法了。许多要说的话,也只能悄悄地放在心里带到远方了。
存儿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脸上弥漫着稚嫩的凄艳之美。姐姐上大学了,陈东风当兵了,就连她不喜欢的刘黑子也走了,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存儿除了白天上课和做家庭作业外,回家之后基本上不读书,晚上就听那些缠绵哀怨的流行音乐。应当说,以前与姐姐住一个房间,互相之间还是有些影响的。现在姐姐走了,她更安静了,更能集中精力了。但存儿感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空寥和寂寞。平时寡言少语的父亲看出了什么,他对存儿说:“你可不能贪玩了。现在你一个住一间房子,要好好学习才对。像你姐姐那样,明年考个好大学。镇上出个大学生,全镇人都羡慕,我们也体面呀。”存儿噢噢地答着,显得很懂事的样子。
存儿的妈妈李铁枝对存儿的学习基本上顾不上的。她成天忙忙碌碌,一心扑在酒厂的生意上了。每天晚上都要十点以后才能回家,有时更晚一些。李铁枝回家时,往往就是存儿睡觉的时候了,所以他们母女间也缺少交流。但李铁枝是喜欢存儿的,即使回家后女儿休息了,她也要来到存儿的房间,看看女儿的睡相,有时还要给她盖盖被她蹬掉的被子,存儿以前就有这个习惯,睡到半夜被子就只盖半边了。
李铁枝对于存儿的爱,很大程度是体现在物质上的充分满足,她每回到县城去或到省城去,都要给存儿带回来许多漂亮衣服,把存儿打扮得花枝招展,本来就很漂亮的存儿就更加引人注目了。许多同学都喜欢存儿,也想跟她套近乎,甚至有的老师也想打她的主意。可是存儿太漂亮了,天生一种傲慢加高贵的综合气质,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这成了保护自身的一个外壳。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个别同学知道存儿喜欢刚刚当兵的陈东风。这就让不少企图打她主意的人望而却步了。所以,越来越成熟的存儿招惹了众多杂乱的目光,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静的。
存儿是大姑娘了,越长越像赵大志了。如果两人走在一起,那一定会让人误认为是父女俩。可存儿却只能把赵大志叫小爷爷,赵大志本来就是爷爷辈的。自从上次听到爸妈为存儿跟赵大志长相相似的问题吵架之后,存儿很少到酒厂去了,即使去了,也不再到赵大志的办公室去玩。可是,赵大志的办公室跟母亲李铁枝的办公室只有一壁之隔,存儿到妈妈李铁枝那里去了,要是赵大志没看到还好,要是赵大志看到了,就要赶忙走过去看看存儿,没事找事地跟她说说话。存儿是个懂礼貌的孩子,她尽管从心里上不再欢迎这位小爷爷,可小爷爷对她疼爱有加,她没有理由对他表示出反感情绪。所以她也只好跟赵大志友好相处,做出一副孙女的模样来。可就是这个长相问题,成了堵在她心里的那个块垒。存儿怎么也想不通啊,像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像赵大志呢?有天在妈妈李铁枝的办公室,存儿看到赵大志的照片,存儿专门把自己书包里的照片取出来反复比较,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像了,难怪人家说。存儿想笑,但笑不出来。因为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爸爸对她身世的怀疑。赵忠实再老实,再愚蠢,她也希望自己是他的亲生骨肉。存儿比较照片的动作让李铁枝看见了,李铁枝感觉出了存儿脸上异样的表情。李铁枝自己的脸上也同样表现出了异样。李铁枝说:“其实你好好比较一下,你们并不十分相像的,仅仅是眼睛和鼻子像一点。”存儿淡淡一笑,顺着母亲的话说:“我看也不很像。”这时有电话来,母亲对存儿说:“回家去吧,我有事要出去了。”存儿就背着书包回家了。存儿从酒厂回家之后,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父亲赵忠实跟一个街坊争执什么,那街坊是个混混儿,可能是因为商品退换的问题发生了口角。父亲站在商店里面,街坊站在商店外面,周围还有许多看的人。他们有的劝解着,有的在看热闹。父亲是很少跟别人吵架的,如果吵架了,要么就是很委屈,要么就是他认了死理,否则他不会跟人家吵。存儿背着书包挤进人群,劝父亲不要再吵了。可父亲似乎很有道理,也不听他人的劝阻,越吵越凶。后来竟谩骂起来。父亲恶狠狠地骂了对方一句“什么鸟人”,混混儿则指着赵忠实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连自家的老婆都管不住,还嘴硬什么!”这句话一骂出来,好像击中了父亲的软肋,父亲马上就失语了。又羞又恼的父亲这时顺手操起了柜台上的一把剪刀,愤怒地向混混儿剌去,对方一退让,躲闪开了。混乱之中,有人劝那人离开,有人在笑,也有人在责怪那人不该揭短。存儿这时挤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说:“你刚才说的什么?你要干脆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走!”存儿这一招很绝,起到了挽救局势的效果,使处于弱势的父亲迅速站了上风。这类风流传闻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如果是别人来说这话也许作用不大,但存儿自己说出来,效果就非同一般了。混混儿见存儿拉住他不放,反而变得尴尬起来。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小女生纠缠,要他说清楚,更是为难了他。在街坊邻居的劝解下,那混混儿就悻悻地走开了。
一场吵闹就这样结束了。赵忠实脸色阴郁,目光无神,显得非常沮丧,存儿便对赵忠实说:“爸爸,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在这里看店。”赵忠实说:“没啥的。”存儿也不离开,就把书包放在店里,在父亲的身边坐下来。有人来买东西,存儿便收款补零。看到父亲那个样子,存儿心里也不好受,平时她是很少在商店里玩的,她之所以要坐在父亲的身边,是为了陪陪他,给他以精神力量和安慰,她要让父亲在外人面前光彩和自信一些。她也要让父亲觉得,存儿就是他赵忠实的亲生女儿。
这天赵忠实破例没有做晚饭,让存儿到外面的餐馆去吃饭。存儿发觉,父亲的心情因为吵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存儿到外面吃饭后,顺便给父亲带回来了一些饼干和面包,让父亲充饥。赵忠实啃了两口,往柜台上一扔,叹了口气,不再吃了。
一场意外的纷争,导致了赵忠实和李铁枝的夫妻关系急转直下。晚上李铁枝回家后,赵忠实跟她吵了起来。起因就是那个混混儿说的“连自家老婆都管不住”的话,言下之意是李铁枝在外面偷人。这话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来,成为街坊邻居的笑柄,赵忠实越琢磨越气愤,觉得丢尽了面子。所以李铁枝回家后,他就向老婆出气。两人拉开架势,关在房间里吵架,把睡着的存儿都吵醒了。存儿穿着睡衣去劝说他们,才让战火稍稍平息了下来。
当存儿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后,李铁枝推门进来了。存儿说:“妈,你怎么还不休息?”李铁枝说:“我今晚在你房间睡。好久没陪你睡觉了。”存儿明白母亲想和父亲分床了,便说:“妈,你还是到自己的房间睡吧。”李铁枝说:“就睡这里。”存儿说:“你们这样闹下去,会越闹越复杂的。”李铁枝一边脱衣一边说:“什么复杂?谁要说什么,由他们说好了。”母亲这副态度,又是涉及隐私的事情,存儿也不好多说。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们早日和好。
7
存儿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和谐与安宁,时刻孕育着急风暴雨。赵忠实跟李铁枝之间的矛盾是越来越深了。虽说不是每天都吵嘴,但绝不是每天都快乐。
李铁枝好一点,她个性开朗,大大咧咧,平时又喜欢说说笑笑,加之她成天忙着酒厂的事务,日子也就很好打发,看不出有什么心思。也许她根本不把家庭出了矛盾放在心上,也许她根本不把赵忠实的意见当回事。可赵忠实就不一样了,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时一天也说不到十句话,谁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为了让父亲开心一些,存儿放学回家后,便给他讲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让父亲一乐。可是,赵忠实的笑总是含着一丝难以言表的酸楚。
一贯亲近母亲的存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乎过父亲的表情。以前,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在闷声不响地干活,给人一个踏实憨厚的强烈印象。而现在,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一副痴呆的目光,是那样浑浊而迷茫。存儿隐约感觉到,这个家已经变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