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发现你是在瞎咋呼……”他一边愤愤地自语着,一边转身猛跑,“一定先叫你踢上个一公里正步走……”
迎着呼啸的飓风,穿越空无一人的街巷,身体仿佛麻木了似的没有感觉,只剩下意识深处的不安与忐忑还在驱赶着陈扬不断加快脚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怯懦——出于本能的怯懦,怯懦到害怕去思考,思考正在朝这边逼近的那“一个军团”究竟会是什么。
空中弥散着难耐的压抑——这是种混合着死亡与恐惧的气息,在通常情况下,只有敏锐的野兽可以感应到它,但是今天、现在,不光是陈扬,整个镇子的居民都深陷在这梦魇之中,他们缩在家里,提心吊胆,生怕一走出门,魂魄就会被勾去。
也许他们是对的——在目前的情势下走上裴吉特镇的街道,无疑于踏上了一条死路。但这并不表示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可以保住自己可怜的小命。
隐隐约约,陈扬听见身后传来一些惨叫——一些应该是属于人类的惨叫,他不安地停住脚,回头观望。
在房屋的边缘,一条条鲜红色的光晕渗了出来,它们就像是摇曳的海草,在潮汐的作用下来回舞动。那耀眼的光芒是如此迷人,以至于陈扬傻看了好几秒才想起“它是什么”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那红晕染红了天空的乌云,仿佛突然爆发的火山般冲天而起,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昏暗而不起眼。它们就像是火焰融成的洪水,奔腾汹涌着朝这边扑来,很快便将目所能及的全部房屋悉数吞没。
陈扬瞪大了双眼,他已经看清这些“火种”的全貌,却依然无法解释它们究竟是什么——怪物?灾厄?还是某种闻所未闻的自然奇观?
很显然,这些长着猩红色石笋的鬼东西来意不善,它们翻身打破窗户,钻进房屋,然后制造出可怕的尖叫与嘶吼——即便是猎猎狂风,也无法盖过这些凄厉恐怖的人声,只有在最深沉的噩梦中,陈扬才听到过类似的惊呼。
一次不经意的对视,让“它们”中的一员注意到了陈扬,这只豹猫似的怪物顿住脚,呆站了片刻,忽然纵身跃下屋檐,将脊背上那穿皮而出的巨大水晶刺对准了他。
双腿发软,唇角发干——面对五步开外的这头凶兽,陈扬一时间竟慌了神,连作出反应的意识都丧失殆尽,如若不是成建新在怪物挥爪飞扑的瞬间将其击落,他恐怕已经是身首异处。
即便被88式狙击步枪直接命中,怪物仍是马上就站了起来,它根本不在乎子弹在它身上开出的大口子,摇摇晃晃地再次发动扑击。而这一次,陈扬总算是有了准备,他抬枪攥射,将怪物的正面打得千疮百孔,像摊烂泥似的倒在脚边。
完全是出于本能,陈扬觉得从怪物身上喷出的红色碎渣绝对碰不得,他朝后跳出两三步,看着这堆散发着浓重红雾的肉团,开始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情况有多严重——一只完全超越了自己理解范畴的“异形”,现在就躺在他的面前,其身上的水晶簇上下翻动,有如暴风雨下的波浪,一边冒着汹涌的红雾,一边微微变幻着形状。
它还活着——子弹也许能让它暂时瘫痪,却无法从根本上将其杀死。陈扬发觉怪物身上水晶石的蠕动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剧烈,就像是某种生物在咀嚼,正一点点蚕食着豹猫身上那本已不多的血肉。
终于,它晃动了一下腰部,甩了甩“头”,抖落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红色碎片,稍微改变了些许外形之后,从地上“噌”的一声站立起来。
在这个瞬间,陈扬突然有种感觉——眼前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生命,因此无论使用任何方法,也不能将其真正杀死。
成建新又开了一枪,子弹撕破重重风幕,直接斩断了怪物的右前肢,将它打得向前翻倒。
陈扬浑身战栗着打了个激灵,似乎一下子就从梦魇中惊醒,他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市政大厅奔去。
“军团”——他开始明白成建新刚才手势的意义,那显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在形容一个足以毁灭整个裴吉特岛的恐怖场面。
狂风中隐约传来了零星的枪声——自动武器射击的枪声,这意味着陈扬布置的“伏击哨”已经接敌。按照之前布置的战术,负责殿后的九名士兵将在镇内展开城市游击战,一旦情势不妙,他们应该主动撤退脱离战斗——很难说他们有这个机会,现在即便是陈扬,都自觉凶多吉少,前途未卜。
原先的计划已经被打乱——火力网、防御据点、撤退路线,这些精心设计好的“战术”,在洪水般肆虐的怪物面前完全失去了意义。陈扬能想出来的唯一对策,就只有赶紧爬上制高点,与成建新会合,先把全局观察清楚再作打算。
而此刻的成建新——这个以冷静著称的老兵,却也把希望寄托在了陈扬身上,他希望自己的连长能够带来转机,能够带来一个力挽狂澜于即倒的办法——就像昨天晚上面对雇佣兵围攻时那样。
他希望陈扬的出现,能够带来一个领导大家脱离绝境的奇迹。
强烈的信念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成建新心无旁骛,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仿佛长了眼睛,保护着陈扬跑街窜巷,把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威胁都挡在数米之外。但无论击中什么部位,也无论击中多少次,这些混杂着血肉和红色晶体的怪物总还能够恢复行动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也漫无目的,狩猎着镇子里的每一个活物。
终于,陈扬摆脱了重重红雾的围困,冲到市政大厅的楼下。他紧张得连着回头观望了两次,在确定暂时没有东西追赶之后,才推开大门,一口气跑向楼顶。
“到底怎么回事?”
陈扬拍了拍成建新的右肩,凑到正匍匐瞄准的狙击手身边:
“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分钟前,最多十五分钟——”
成建新别过头,微微放低手里的步枪:
“你那边卡车一爆炸,这些红彤彤的家伙就冒出来了。”
“冒出来?从哪边冒出来?”
“一点钟方向,”成建新向前比出右臂:“北偏东15°左右。”
陈扬放眼望去,发现面前的小半个镇子都已经被红云所笼罩,正呈星月型向市政大厅包围过来。
“你还有多少弹药?”
“你还有几根烟?”
陈扬先是愣了半秒,继而会心一笑,从军服的内袋里摸出个已经被捏扁了的烟盒,抖出一根烟屁股,递了上去。
成建新侧过身子,抽出香烟叼在嘴上,却不着急点燃:
“谢了,”他撅起下巴,冲陈扬点点头道:“就为了这玩意儿,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第三百零三根……”连长收起烟盒,有些苦涩地笑道:“就是为了还清这数目,你小子也得给我好好活下去。”
成建新掏出火机,给自己点上烟:“……现在怎么搞?跑?还是拼了?”
陈扬右脚搭住阳台的扶手,将半个身子都探出屋檐,从左及右,环视一周——曾经祥和美丽的裴吉特镇现在已经面目全非,破败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
“没有步兵协同进攻的迹象……这些怪物应该不是敌人释放的生物兵器。”
“你看……”成建新深吸一口烟:“它们也不像是从野生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猩猩老虎……”
“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仗没法打。”陈扬斩钉截铁地道:“必须马上组织撤退……”他侧身面西——也就是游客转移的方向:“老余他们走远了没?”
“他们走不远,”成建新瞄了眼腕表:“这才几分钟?”
陈扬看着脚下乌烟瘴气的裴吉特镇,愁眉不展,他知道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但又不得不用心去思考——打,还是逃?是确保游客们的安全转移?还是放弃阻击计划,从这个被绝望包围的地方脱身?
片刻之后,像是有了决定似的,陈扬兀自点了点下巴——他从腰间拔出信号枪,在手中旋转半圈,高高举起,扣动了扳机。
是代表了撤退的红色信号弹——成建新多少松了一口气,这虽然不是一个万全之策,却也是当下比较稳妥的办法。他收回88式狙击步枪,刚准备起身便被陈扬按住了肩膀。
“你用这个,”陈扬卸去肩头的95式,丢给成建新:“把大家伙留给我。”
“喂!”成建新摘下嘴上的烟头:“你不会是想……”
“我来殿后,”陈扬说着便伸手去抓88式的枪柄:“你们先走。”
“他妈的……”成建新一声怒叹:“我就知道你又要逞英雄!”
“总得有老兵留下来压阵,”陈扬摇摇头:“别人我可信不过。”
“拉倒吧你,”成建新一把拽过手里的狙击步枪,紧紧抱住:“你给我打掩护?我才信不过呢。”他拍了拍枪托,“你哪次的射击成绩有我好?”
“现在是你在逞英雄!建新!”陈扬皱了皱眉头:“把枪留下!赶紧给我离开!”
“不,老大,你啥时走,我啥时走。”
“这样吧,下士……”陈扬阴下脸,“如果是我‘命令’你撤退呢?”
“那枪毙我好了,”成建新又叼上了烟,把狙击枪给端了起来:“这命令我执行不来。”他卸下弹匣,往自己的钢盔上敲了两下,重新装好之后,用力拉了一下枪栓:
“你是独生子女对吧?老大?”
“干嘛?”
“我记得你说过,一起扛枪的叫战友,一起浴血的才叫兄弟……”他侧过身,面对一片红彤彤、仿佛在熊熊燃烧的城镇,“今天,让我们做兄弟。”
一阵狂风卷着碎屑和灰土,从两人头顶呼啸掠过,高高扬起直抵天际,在层层乌云之下凭空挖出一个旋涡。成建新嚼了嚼烟嘴,又恢复了方才匍匐瞄准的姿势。
“好吧……”
不知为何,陈扬觉得这里确实是一个“慷慨就义”的好地方:
“反正你也是个大龄未婚男青年……”
他拎起95式突击步枪,半跪到成建新身边:
“先看下三号伏击点——,”他伸手指向前方:“一点钟方向,红色的小二楼上面。”
成建新把狙击枪移向陈扬所指的位置,透过4倍的瞄准镜观察了几秒。
“未找到指定目标,”他冷冷地道:“你布置在那的是谁?”
“二排的练康,一百米十秒五五的那个。”
“那小子啊?肯定是还没看到你信号弹之前就跑了,妥妥的。”
虽然知道成建新的话里多少是带着点安慰,陈扬还是松了口气:
“七点钟方向,三百米,白色建筑的阳台。”
“未找到指定目标,”成建新顿了顿:“哦?等等,”他调了调焦距,“我看到那小子了,正在朝西跑,他运气还不错——选对了方向。”
“三排的陈肖,他运气总是不错……”陈扬挠了挠后颈:“到现在我还欠他两百块呢。”
“身后有些逃难的镇民,红焰正在朝他们靠近,但看起来还有一阵子才……嗯?等等……”成建新突然咬紧了烟头,端平步枪,一语不发、聚精会神地观察起来。
“怎么?”
“那个是……”
成建新犹豫了一下——他很难描述镜头中的情景,只能根据直觉,说出自己的推测:
“那好像是人……是人变成的……的某种东西。”
“人?”
“妈的……该死……”成建新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刚才镜头中的那头红兽扑倒了一位平民,而仅仅是半分钟之后,这个牺牲者便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上还多出了不少冒着红烟的结晶状物体:
“我想我知道这些怪物是什么了……老大,你绝对不敢相信。”
“我猜猜,它们是人变的?”
成建新斜了他一眼:“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恐怖电影——僵尸袭击人,人变成僵尸,然后再袭击人。”
虽然成建新说得轻巧,陈扬听得却是一身冷汗,他扶了一下钢盔,觉得这岛子上的事态已经超乎常理——或者说,是完全疯了:“好嘛,今天要是能活下来,可有好故事说了。”
“那有一点,你可千万别忘记说给你孙子听——”毫无征兆的,成建新向前方打出一个单发点射:“瞧,它们打不死……击中任何部位,它们都还能动弹。”
陈扬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至少这件事情,他刚才面对第一只怪物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
“12点钟方向!第二个路口!”成建新不知怎的突然大叫一声:“有个我们的人在街上跑!”
陈扬昂起脖子:“在哪儿?”
“第二个路口!和几个居民在一起,正在由西向东移动。”
虽然只能看到依稀的人影,甚至连那是不是人都不好判断,陈扬还是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怎么?”
“应该是一排的那个谁,皮肤特黑,喜欢管闲事的那个。”
“杨浩,是他,错不了。”
“我想他恐怕找错学雷锋的时间了……”成建新顿了顿:“他正把自己和跟着他的镇民引向怪物群。”
也许是因为狙击手的“职业习惯”,成建新始终保持着不温不火、处乱不惊的语态,而此刻的陈扬却是心急如焚:
“该死!我们必须想办法叫他改变路线!”
“怎么做?朝他开枪?”成建新微微摇头:“他周围老百姓太多了,不可能注意到枪击的。”
“那我去!”陈扬拎枪起身,眼看就要抬脚走人。
“你疯啦!”成建新急了,他丢下枪,跟着跳了起来:“去送死吗?”
“疯?你什么意思?”陈扬别过脑袋,用余光瞄了对方一眼:“战友有生命危险,我去救人这就叫‘疯’?”
“你应该留在这里!”成建新显出在他身上极少见的激动:“做一个指挥官应该做的事!”
“一个指挥官应该做的事?”这句话正中陈扬心口,他咽了咽喉咙:“……是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去死?”
“那你去又能做什么?为了一个士兵放弃整个连队?”成建新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和军纪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们到现在已经……”他突然有些语塞:“已经损失了这么多……”
“对呀,正是因为损失了这么多……剩下的每一个才更重要。”
多多少少,是为了自己之前的过失而赌气,陈扬明知道机会渺茫,却还是铁了心要去救人,这份信念让他反而显得格外平静。
“你……”成建新微微摇头,“我……”
“一起浴血的就是兄弟,对吧?”
成建新默不作声——这句话就是陈扬对他说的,就在两人一起入伍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