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弥漫湘江的夜雾刚刚散去。
乡村的小渡口和岸边的马莲草、晶晶莹莹的露珠和开始吐出芬芳的野蔷薇,全都笑眯眯地迎着从仙鹤峰升起的太阳,反射出一片红艳艳的、灿亮夺目的色彩。湘江两岸的柳树林在度过了阴郁郁的冬天以后,拼命吱吱地吮吸着大地的乳汁,抽出了数不清的新枝嫩芽。那些米黄米黄的槐树花,好像金色的烟霭,笼罩着大刘庄的池塘、茅舍、牛栏、茶园……把镇上中学的洁净粉墙染成一片橙红色。
快乐而顽皮的东南风摇着所有能够撼动的树梢,发出哗哗的欢笑,然后在水平如镜的湘江吹起乐洋洋的涟漪,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吹去……
要是能变作一阵风,那就好啦,张开翅膀,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什么理想都能立刻实现!可惜不行呀,眼下刘海英要过这条湘江,只能等候独脚的二虎伯伯的渡船。二虎伯伯还在对岸慢吞吞地戽着舱里的积水,嗳,他不知道人家有多么紧要的急事赶着过江呢。
怎么不是急事?一九五二年,祖国千千万万的优秀儿女走向抗美援朝、走向军事干部学校、走向英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队列。那么多人都很优秀啦,可她光是送人家去优秀,却没有轮到她优秀,唉!……现在她的机会到底来了——她可以到遥远的、神秘的、茫茫无边的新疆草原开拖拉机,那是个多么辽阔而豪犷的地方啊,况且又恰巧是爸爸要她做的事情。十二年前,爸爸在光荣牺牲时写信给妈妈说:“……旧中国好像暴风雨中的破船,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生活在新的时代,拖拉机将要……”一定是“将要”由她驾驶,她早就有了这个伟大的理想啦。关于理想,老师(也就是妈妈)说过的:“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年青人应该有崇高的理想,应该把青春献给祖国!”可见,妈妈一定是同意她去新疆开拖拉机啦。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赶快去报名,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海英就是中学女校长牟兰同志的独生女儿,“今年十五岁,一天都不短。”有这么些年龄也算不简单啊,可是要论她的模样,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喽。
乡亲们都认为她是个模样很可爱的女孩子,只有她才为自己的模样伤透了脑筋——人家初中三年级的女同学,脸颊都露出年青人的棱角啦,她还是圆溜溜的,像个正在树上长着的淡绿色的苹果;她也并不是没有在背地里拼命捏她的鼻子,就算捏得红彤彤的,可这个倒霉的鼻子还是那么调皮地翘起来,没有半点老成持重的样子;至于她那两条小辫,更是短得甭提了,根本就不像个大姑娘那样柔软地垂在肩膀上,而是在齐耳根的地方就弯弯地向上倒竖起来,活像两根钓鱼钩。这算什么长相啊,又娇小、又秀气。一定是因为有这些缺点,那些伯伯、叔叔、奶奶、婶娘,还有什么的,总是爱把她搂到跟前问长问短,好像她还不是一个读过世界历史、懂得地球在一万年前发生过什么变化的中学生。提起这些,她要气得满脸通红。可是这怪谁哩,生成这样,就只好这样喽。
二虎伯伯的渡船摇过来了。这个缺了一条腿的独脚老人,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尾,湘江上刮风起浪他也是这样。很少有人会用金鸡独立的姿势挺直腰板摇橹,但老人连气都不喘一口便可以将渡船摇过一里多宽的湘江。
二虎伯伯的那条腿,是十二年前跟着海英爸爸打游击的时候丢掉的。爸爸在皖南事变时牺牲啦。海英每次坐二虎伯伯的船过江,老人总是抚摸着她的头发,用竹篙量着老战友的女儿,从乱蓬蓬的长胡子中发出愉快的笑声:
“噢噢,小海英又长高了一点儿……”
小海英、小海英,就是二虎伯伯这样喊起来的。别说同学们啦,连妈妈也这样喊她——只有在课堂点名,才正式叫她刘海英。
“二虎伯伯,从今天起别再叫我小海英啦,不小啦。”
老人弄清楚了取消这个“小”字的原因,原来是小海英要去报名参军,他格格地笑得浑身抖动起来,差点儿没噎着……
“二虎伯伯,快别这样。”她揪着老人家的衣襟苦苦恳求着:“这么多人来坐船啦,别笑,别笑……”
“好吧,好吧……”二虎伯伯真的不笑了,不知道怎的,这时他皱起又粗又浓的白眉毛,不满意地摇着头,嘟哝起来:“吓,我那寡嫂子也真是……孩子还小嘛!”
海英真想告诉老人家,是她瞒着妈妈去报名的,不是妈妈让她去的,后来她到底还是拼命憋住。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她涨红了脸,有点发慌,不知怎么说才合适:
“嗳嗳,二虎伯伯……你怎么啦,我还要回来的呀……我一定给你补好那件夹袄才走……”
听了这话,老人有点发黄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脸色也沉下去了。他没儿没女,老伴也去世了,这两年的衣服全是海英给他缝补的。按说他是个荣誉军人,岁数也大啦,区政府早就劝他退休养老了。可是他听了“退休”这两个字就要骂人:“胡扯!光拿钱不干活,当二流子吗!”他最瞧不起二流子,因为二流子多半当过黄狗子。海英常常一面做着针线活,一面津津有味地听老人家讲当年打鬼子和黄狗子的故事。这些故事,通常都讲到她爸爸,甚至是给老人明显地夸张了的:
“……那些黄狗子,最害怕新四军那个‘指导委员长’——我们叫指导员,就是你爸爸——他们说,这个委员长跟那个委员长不一样,能文能武,会说日本话,打枪百发百中——要打眼窝就是眼窝,要打上唇误不了下唇……”“可是日本鬼子不信。他们说,中国人不会有这样的圣贤豪杰,太君才大大的有……”
“哼!有一回,指导员带着我,换上鬼子兵的衣服,偷偷混进了鬼子的王八壳。他一进门,就大声说:‘泥红喽壳要大,鸡和米漏啦。’意思当然就是‘天皇保祐,武运长久’。哈哈,你爸爸那口东洋话把鬼子哄得蒙头转向,都把他当做新调来的军曹,哗啦哗啦说开来了。有个鬼子,还给我一根纸烟。呸!那算什么烟,他们穷得连烟草都没有,准是用马粪卷的,所以抽起来比放屁还臭。不过我还是装成要接的样子,让他走近点,猛一个扫堂腿把他绊了个四脚朝天。跟着,指导员的二十响就突突突……”
二虎伯伯这样的故事很多很多。他讲完指导员怎么炸桥,又讲他怎么单枪匹马会见国民党的师长;甚至刘义生同志——海英的爸爸那年那月怎样遇险,怎样跑到中学,女教师牟兰怎样把他藏起来,后来他又怎样和牟兰结了婚,结婚那天刚好有情况……他全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