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的日子如期来临,三年愉快的中专生活很快结束。毕业前夕,签字留言,合影留念,互送礼物,忙活了一阵,带着老师和同学的祝福离开学校。
分到了我所居住的李家营镇养鸡场。改革的风吹得正浓,农村发生了真正的变化。报到这天,大门还没有安装好。
这是一家刚成立的养鸡场,鸡场里一只鸡也没有。第二天,生产队长模样的黑瘦老头钟厂长让我和他一起去昌邑良种场买鸡苗,乡里专门调拨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当天买回两千只蛋鸡苗,连夜返回养鸡场。一周后又买回两千只鸡苗。
钟厂长在家养过多年鸡,有实践经验,他的经验都是传统方法,属于家庭养殖模式。饲料配方,人工光照,药物疾病预防,他有这个概念,但是不用,像一头犟驴。
“那得用多少成本?小李。我有二十年的实践经验,按我的路子绝对保险。”他眨巴着精明的小眼睛自信而高傲地说。
“多付出那点成本会有更多的效益回报,我虽然没有一天实践经验,我去大鸡场实习过。”我反驳。
不怕他辞退我,巴不得他不用我。鸡场西临是臭名昭著的麻风病院。医院里没有几个病人了,有的人治好回家了。没有家的或被家遗弃的还待在这里。我虽然有同情怜悯之心,但激不起我的一点爱心,他们戴着口罩在林间散步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
“他们完全靠国家拨款过日子。他们勤劳、乐观、坚强地活着,把院子里空闲地都种上菜,养上猪,放上羊,都是被家抛弃了的苦命人啊。”钟场长意味深长地说。
庄稼人办养殖场是没有星期天的,我不能经常请假,需要日用品叫人捎,卫生纸卫生巾只好自己去买。
虽然是技术员,我心里明白,钟场长还不放手让我干,他走的桥比我走的路多,迷进眼里的沙子比我吃的盐多。
我更懒得操那份闲心。
不操心归不操心,还得坚持技术员岗位,观察鸡的日常生活,每天整理一份观察笔记,不能白拿工资。
晚上没事,围着鸡舍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茶几上摆了一盘桃子,熟透的桃子发出幽香,随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管他谁放在这里,好吃的东西。
边吃边整理笔记,传来喂鸡女孩欢快的笑声,这群姑娘只知道干活,不知道学点技术,让她推小车她高兴,让她写个字就犯难了,整天快快乐乐兴奋愉快。
嘴里吃着东西,手里的字就慢了,注意力也不集中,不就写错别字,就是重叠字,干脆放下笔又拿起一个桃子。
正满口入腮地嚼着,钟场长进来了。还是那常惯的表情,满脸堆笑,平易近人。
“钟场长,没有回家?”我问。他经常不回家,晚上去找麻风病院里的人打扑克。
“没事,没有回去,到西屋玩了。”他一脸随便,温和地说。
他说的西屋是麻风病医院,我就知道他又去了那里。
“钟场长,吃桃吧,也不知道是谁买的。”
“你吃吧,我在西屋吃过了,他们让我捎来给你们这群姑娘吃的,刚才我捎回来时,那群姑娘热情欢呼,她们正兴高采烈地吃着呢。”钟场长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摇晃着,点上一只烟。
一听桃子是西屋的,不由一阵恶心,直想吐,肚子像吃了两只癞蛤蟆。我跑到院子躬着腰,吐着嘴里滴答出来的黏液。
“怎么啦?小李。”传来场长幸灾乐祸的声音。
“还怎么啦!你做的好事。”我吐够了,直起腰走进办公室喝了一口水。
“我又做了什么好事?”他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说。
我没再理他,用眼睛斜着他。他正在偷笑。
“哈,是不是吃多了桃子?你真是的,像没有吃回桃子似的,老范树上的桃子可大了,我再让西屋老范从树上摘些来,长了一树呢,他的手脚不灵便,也真难为他了。”
“谢谢,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我恨得咬牙切齿。
再也不敢吃办公室里来路不明的东西。有时钟场长会故意大声招呼人们过去吃西瓜,西屋老范今年种的晚茬西瓜特别甜。西屋老范的东西什么也好,竹篮也拿来用,吓得我离竹篮远远的。
虽然平平塌,顺着钟场长的思路干,在鸡场工作大体还是愉快的,没有什么风险,没有什么压力,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闲时给同学写写信,和工友们谈谈刚踏入社会的感想,发泄发泄各人的怀才不遇。刚拿到第一个月自己挣的工资,差点乐死。
我们这群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学子,好多都单干了。王海涛自己开了一家养殖场,貂貉兔俱全。他声称是畜牧兽医专业的实习基地。王海涛成了我们校友中的新闻人物,每个同学来信都提到他,在学校时他可深恶痛绝这个行业。刚毕业时传说他去了他爸的单位财政局。林小含在自己家院子里养了两千只肉食鸡,给她写信两三个星期才会收到她的回信,并且只言片语。邱洋和谭娜恋爱也到头了,毕业后就分道扬镳,谭娜去了毛巾厂,邱洋当了兵。
女人真麻烦,月经又来了,还没有卫生巾,我向钟场长打了声招呼就骑着自行车出去了。
急匆匆地买回来,热了一身汗,同事们正在吃萝卜,我也吃了一块。
不到半个小时,肚子开始凄凄凉凉地难受,接着小肚子下坠着冷痛,我强忍着不表现出来,也许吃萝卜的缘故,我坚持到下班,饭也没有吃,趴在宿舍里床上。小肚子发闷,疼痛难忍。小时侯得了急性盲肠炎,天星姐姐背着我去医院的情景不仅在脑海里闪来闪去……
“李姐,要不要去医院?”同宿舍的女孩害怕了。
“去什么医院,住会就好了。”我忍住疼痛说,脸上冒着汗水,“也许凉着肚子,我刚来那事。”
“我妈来那事也肚子疼,她不敢吃凉东西。”
“我忘了。”
肚子又一阵刺疼,感觉身体一高一低沉在深井里,触到冰冷的水,找不着南摸不着北。
“李姐,你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我看我去叫钟场长送你去医院。”那女孩说着下床急急地走了。
不一会钟场长过来了,我仍然趴在床上喘着粗气,脸一定变了形,很痛苦。
钟场长露出父亲般的慈祥,沉稳地说:“病了就去医院嘛,在家里干靠啊?”
他扶起我,我弯着腰捂着肚子走出宿舍,小肚子似要挣断。
宿舍门口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一位高大的男人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包得严严实实,我没认出他是谁,也不管是什么人了,没心打招呼,钟场长拉我上了三轮车。
那人也不回头,好像后面长了眼睛,我俩刚坐好,他就蹬着三轮车走开了,三轮车非常颠簸,几分钟去了给麻风病人治病的皮防站。
钟场长扶我下了三轮车,我捂着肚子进了诊断室,那个蹬三轮车的没有下车,仍然坐在三轮车座位上,用脚支着地,好像他的任务只是运输。
在医生面前我没有害羞,把萝卜、月经说出来,医生在我眼里没有性别。
“痛经,姑娘,以后千万注意。”
在屁股上扎了一针,又开了些药。
带着医生给的药和几项注意,又上了三轮车,回去时没有那么快。
回来后遵照医嘱喝了点热水,吃了一碗热面条,早早睡下了。
过些日子见了人,还有点不好意思,那晚上死去活来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丢尽了面子,又是女人的专有病。和同宿舍的女孩说起那件事,想起那个蹬三轮车的人。
我问:“从哪里叫了那么一辆三轮车?”
“你还不知道?”同宿舍的女孩有点惊讶地说,“是西屋老范呀。”
“西屋老范?”我睁大了眼睛,张着大嘴巴,比她还惊讶,“麻风病院里的那个姓范的?”
“不是他还有谁?就他有三轮车。”
我的心不由内疚起来,我为我对病人的歧视和偏见而汗颜。当时他一直没有说话,没有回头,把脸蒙得严严的,也许他故意不让我看到他那狰狞丑陋的面孔。忽然想起了我的爸爸,他们都一样宽厚慈祥。
我不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他们在树林中散步的时候,我还主动上前与他们打招呼。
来到鸡场工作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卜家伟,也没有书信来往,并不是我自食其力无需他的帮助就远离他,他对我的帮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只是我毕业分配那段时间去过一次他家,他的妈妈明确地告诉我,她不希望我继续与她儿子保持联系,她看我的那种眼神至今想起来心里还隐隐作痛。在他妈妈眼里我好像一个丧门星。不,就是丧门星。
我不明白,他妈为什么用那样的态度对我,我又没有要求他的儿子为我做什么,我只是对他感激。她当着她儿子的面对我下了逐客令,仿佛我再在她家待一会儿她的家就得了瘟疫。卜家伟是位孝子,他很尴尬。
“对不起,我妈就是这个样子,以后她对你了解了,她就会对你改变态度。”当卜家伟送我出门口时对我说。
“没关系,老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顺利,非常感激这些年你对我的帮助,我回到农村,见你的机会就少了,我会给你写信的,卜大哥。”分手时我对他说。
想不到一分手就近半年,有时候想起他心里还感到热乎乎的温暖。
我想,我不会待在闭塞的农村一辈子,我要到城里找份工作。我从小向往城市生活。
我特别留意电视上的招工广告,写信叫在县城工作的同学留意用工单位,没有太大的追求,只要离开农村。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好几天没刮寒风了,天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我在鸡舍里巡逻,钟场长过来说有人在办公室等我。我猜测着是哪位同学。林小含说送走这批肉食鸡就过来看我,王海涛要我加盟他的养殖场,邱洋早飞到大连当兵去了,谭娜在毛巾厂已升为质检科长,更没有时间来看我,林小含来的可能性最大。
不管谁来我都高兴,半年没有走出鸡场大门了,我快要变成这里的一只鸡了。我飞快地走出鸡舍区,洗干净手来到办公室。推开办公室的门,出乎我的意料,是卜家伟来了。
看上去卜家伟气色不错,非常精神,身着骆色鸭绒服。
他骑摩托车来的,膝盖上还带着护膝,手提着头盔,像一位飞行员。
“卜老师!”我上前叫道,激动万分。
“粒儿。”卜家伟面带笑容,上下打量我,“一身工作服的粒儿真精神啊,我正想着当鸡娘的粒儿是什么样子呢,怎么双眼皮?是不是受了鸡的传染?
“我本来就是双眼皮。”
我忙沏茶,心里很高兴,像见了家里亲人似的,这几年来他一直以大哥哥的角色呵护我。
“到九中办事顺便过来看看,你这地方一点也不好找,原始森林似的。”
“你打听麻风病医院没有不知道的,家喻户晓。”
“我又不是去麻风病医院。”卜家伟喝了一口茶微笑着说,“在这么幽静的地方你一定忘记了外界凡尘事,我还以为你真的会给我写信,你还在生我妈的气,你正想与我一刀两断吧?”
“那我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不过我还是离你远些好,我对你又没有什么帮助,只有拖累。”
“你这人越来越陌生了,我俩之间还谈什么拖累,我以为我俩已经无话不谈了呢。”
“对不起……”
“粒儿,我有女朋友了,我妈单位的,一名护士。”卜家伟笑着说。
“怪不得这次来你这么精神。卜老师,她漂亮吗?”
“还算漂亮,也很温柔,我妈替我相中的,我们就要结婚了。”
“要不是阿姨不喜欢我,我一定会给你俩当伴娘。”
“就是我妈喜欢我也不同意,伴娘长的这么漂亮把我的新娘比下去,我不会这么傻。开句玩笑,粒儿。说真的,你越来越漂亮了,你这里的工作一定很顺心。”
“卜老师,你结婚时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啊,你的喜糖我可要吃的!”
卜家伟拿起头盔站起来要走的样子,向我伸过来手说:“去县城时别忘了去看看卜大哥,粒儿。我走了。”
望着他的身影一直消失我才回转身。
我想起天星。每当看到卜家伟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天星,想起往事。
不知不觉新年到了,干我们这行的不能放假过新年,不管什么节日鸡照样吃喝拉撒。我主动请求留下值班,感动得喂鸡的那个小姑娘连声道谢。
正月初九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听王海涛说国营工厂用工是不打广告的,劳动局根据用工单位需求统一分配,怪不得电视广告的都是招收酒店服务员、招收家庭保姆什么的。
我不想多待在这个闭塞的养鸡场一天,尽管它曾经给了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的快乐,尽管不再有饥饿的感觉。我想,只要我能动就不再会为生活发愁。
没有谋到新职位前,我会安分守己,只要有追求,就会有所发展。我在鸡场漫漫等待机遇。
刚过元宵节,谭娜来信告诉我县散热器厂要招收一批工人,我请了假去了县城。
到散热器厂报了名,想不到我就这么容易被录用了,被分到冲压车间当了一名冲压工。
我忙回来辞退鸡场工作。
没有忘记买了一包食品去西屋看看老范,和他告个别。他激动地想握我的手又不敢握。他也是人啊,人们没有把他当人看待,谈他色变,我不也曾这样吗?他不需要别人怜悯与同情,只需要人们把他们当人看,当平常一般人,他们有血有肉,也有七情六欲。
我走了,走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