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今天的城里人离不开超市、商场一样,退回二三十年前,乡下人的生活离不开磨坊、油坊、粉坊等手工作坊。如今,这些曾遍及乡村的作坊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对于我等在农村生活过的“50后”、“60后”而言,这些作坊的景象仍时常浮现在眼前。
磨坊
磨坊出现的确切年代已不可考,石磨的出现倒有些记载。战国时期即有这种石质的磨面工具,当初叫硙(wei),汉代起叫做磨。磨本身由磨扇、磨盘等部件组成,磨扇是两个短圆柱实体,安装在磨盘上的下扇是固定的,上扇绑上磨棍可转动,磨眼之上放粮食。推磨时,上扇转动,粮食顺着磨眼缓缓流下,经磨齿磨碎后再纷纷扬扬地落到磨盘上。
用来安放石磨的地方叫磨坊。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的胶东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碾米磨面的地方,人们称之为“磨屋”、“碾屋”,那时规模尚小,稍微有点儿实力的农家便在厢房里支上一盘磨,下雨阴天,不能下地,抱着磨棍推磨,是许多农家孩子童年抹不掉的记忆。更有些学习刻苦的孩子,边推磨边看书也是常有的事。条件稍好些的,家里有个毛驴什么的,就给小驴蒙上“捂眼儿”(学名“眼罩”),让小驴推磨。有人说小驴戴“捂眼儿”是防小驴偷吃磨盘上的粮食,也有人说怕毛驴不带眼罩转圈晕了头,影响工作效率。总之,磨道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蒙上“捂眼儿”的毛驴便不知疲倦地沿着磨道,一圈一圈地转起来。粮食顺着磨眼缓缓流进,面粉夹着麸皮纷纷扬扬地从磨缝中落到磨盘上。再用罗筛将面粉和麸皮分离,将粮食加工成面粉的过程便告结束。
关于磨坊里的人和物,有不少体现在人们的谚语或歇后语中。如“磨道里的驴——听吆喝”,“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驴走磨转缰绳断(说明人不走运)”,“黄鼠狼进磨房——硬充大尾巴驴”,“懒驴拉磨——打一鞭子走一步”,“小驴赶到磨道里——不转也得转”。这些话在今天听来,仍是那么准确和生动。
后来,随着面粉加工机械诞生,村里一家一户的磨坊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规模稍大一些的磨坊应运而生了。小村里有一家磨坊,大村里同时开上两三家也不足为奇。在磨坊里工作的人多为妇女,她们穿一身自家带来的工作服,细细的粉末飘落在她们头上、身上,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那时,走在村里的街道上,看到身上落满白面的女人,你就可断定,她们是磨坊里的女人。像我们这等半大“小厮”,带着自家的粮食,到磨房里“换面”是我们经常干的营生。
如今,这样的磨坊也渐渐消失了,人们不再带着自己的粮食去换面,而是到商店里或市场上去买成袋成袋的面粉。什么精粉、普通粉、饺子粉、面包粉应有尽有,大袋的、小袋的包装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就在人们为面粉该不该添加这剂那剂而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些有头脑的农家、商家,又开始收拾起了石磨,消失了的磨坊又若隐若现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对此,今天的人们,不知是该欢呼呢还是该叹息?
油坊
地净场光,油坊开张。地里的、场院里的庄稼收拾利索了,农民们手里有了粉红色的花生米,油坊便开张了。
油坊和磨坊的历史一样古老。胶东半岛上,有许多叫油坊的村庄,足以说明这个行当的久远和普及。烟台市的牟平区,就有东油坊、西油坊两个以油坊命名的村。
油坊的工具并不复杂,几盘大石磨,几口大铁锅,几只大风匣,几只大铁桶,几盘土制的压榨机,便是油坊的全部工具。油坊的地上、墙上似乎浸透了油,黑黑的,亮亮的。
榨油是一件技术含量较高的活儿,在油坊里干活的人,人们称之为“油匠”。同样的花生米,出油率有高有低,这就要看油匠们的本事了。油坊里的工序很多,炒胚大概是比较重要的一道。将粉碎的花生米放进大铁锅里翻炒,这道工序叫炒胚。油坊里的大锅很大,直径足有1米多。炉膛里,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锅上,油匠挥动着铁铲,不停地翻炒着锅里的胚料,额头上闪着晶莹的汗珠。有了这红红的炉火烘烤,再加上为了保温,油坊的门上、窗上都挂着厚厚的帘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香气和热烘烘的暖气,所以油坊里的温度较高。大概是为了干活方便,加上浸了油的衣服很难洗净,油匠们一般穿得都很少,大多只穿一条几乎难以遮体的三角裤,上身干脆一丝不挂。所以,冬日的油坊,是男人们的天下,女人们一般是不来这个地方的。为了缓解劳作的疲劳,哼支酸曲,说段笑话,是油坊里不竭的主题。偶尔有来送饭的大姑娘小媳妇,必老远的高喊一声,以免尴尬。冬日的乡村之夜,除了几声沉闷地狗叫,就是油坊里传来油匠们悠悠的小曲声。
油坊的压榨工具也不复杂。将炒好的胚料装进一个铁箍,装满胚料的铁箍摞在一起,大约有1米多高,然后再进行压榨。早些时候,-
土造的压榨机是木制的,一般采用槐木或榆木,这两种木材筋道大,抗折腾。再后来有了铁制的设备,中间是一根螺丝杠,油匠们不停地搬动螺丝杠,随着压力的不断加大,花生里的油便形成涓涓细流,顺着预先留好的小口,缓缓流淌。油榨完了,铁箍里的下脚料叫花生饼,主要用来喂牲口,但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花生饼也成了好东西,能够拥有一块甚至半块花生饼,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请。
老式油坊,是真正的压榨法,尽管出油率较低,但是榨出来的油很香,很纯正,无污染。现代榨油,多用浸出法(化学工艺),近年来,关于食用油是“压榨”还是“浸出”之争愈演愈烈。其实,今日之“压榨”也非昔日之“压榨”,无论是工艺还是味道,都不可同日而语。那洋溢着浓浓油香的油坊,油坊里那蒸汽缭绕的气氛,那扑人口鼻的油香,早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粉坊
加工粉丝、粉条、粉皮的地方叫粉坊。
在胶东半岛,许多村庄都有粉坊。每年的秋末冬初,是粉坊开张的日子。忙碌了一年的乡亲们,要在这个冬天里找点儿营生干干,加工粉丝、粉条、粉皮便成了许多村庄的首选。加工粉丝、粉条、粉皮,一来可以熬过漫长的冬天,二来加工的粉丝、粉条等也可以给乡亲们单调的生活增添一些内容。而在我的家乡招远北乡,粉坊的分布要比其他地方更广一些,开张的时间也比其他地方更长一些。因为这里是著名的龙口粉丝的主要产地。
粉坊的原料各有不同。多数是地瓜淀粉,只有出口的粉丝原料才用绿豆淀粉。地瓜是土生土长的,绿豆大多是进口的。
相比磨坊、油坊,粉坊的工艺环节更多、技术含量更高一些。过去的粉坊一般以家庭为单位,三五个人即可生产。大集体时代,粉坊的规模更大一些,一般有数十人。
粉坊里的活需要起五更爬半夜,懒人无法适应粉坊里的强度和节奏。每天鸡叫头遍,在粉坊干活的人便打着哈欠,揉着睡眼,走进了弥漫着水蒸气的粉坊。一口大铁锅,几口大瓷缸、大陶盆,就是粉坊里的主要设备。
以龙口粉丝为例,从原料绿豆到成品粉丝,大致要经过推粉(将绿豆加工成淀粉)、漏粉(从淀粉到湿粉丝)、晒粉(将湿粉丝晾干)等重要阶段。这其中至为关键的是漏粉,这承上启下的漏粉过程,集中了整个粉丝生产过程的高技术和重体力。在招远北乡,几乎村村有粉坊,家家户户有加工粉丝的高手,人称“粉匠”。
在粉坊的诸多工序中,漏粉是比较关键的工序之一。这道工序至少需要三个人完成,一人负责烧火,一人负责从沸腾的水中捞出煮熟的粉丝,一人负责拍打漏勺。三人以大锅为中心,呈三足鼎立之势。旧时漏粉多以家庭为单位,负责操作漏勺者,技术要求高,体力消耗大,一般由家中身强力壮的老把式担当。操作时,老把式一手扶住漏勺,一手用手指外侧匀速而有节奏地轻轻拍打漏勺里的粉芡,粉芡便从漏勺的细孔里均匀地流出,垂直落入沸腾的水中,再有一人负责从水中捞出煮熟的粉丝。捞粉丝的活儿一般由内当家的负责,拉风箱烧火的则一般由年轻人承担。红红的灶火映红了粉坊,氤氲的蒸汽中闪动着紧张有序的身影。
粉坊里有劳作的艰辛,也有劳动的欢乐。在我老家的粉坊里,有这样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一家三口(老两口加上刚过门的儿媳妇)漏粉,儿媳是新人,没有技术,负责烧火,婆婆负责从锅里捞粉丝,拍漏勺的技术活自然由公公担任。火熊熊,水滚滚,细细的粉丝漏出来了,公公为第一次在新媳妇面前展示家传的手艺而颇感自豪。只见他全身以膝为轴,上半身快速而有节奏地颠动着,手指外侧轻轻地拍打着漏勺里的粉芡,沉浸在劳动的欢乐之中。旧时农村,男人们大多穿一种裤腰肥大的缅裆裤,颠着颠着,那肥大的裤腰便颠开了,露出了不该露的地方,而正在兴头上的公公浑然不觉,在他对面负责捞粉丝的婆婆看到了,边捞粉丝边焦急地提醒老伴:“露出来了!露出来了!”(招远方言中,“露”和“漏”同音)那意思分明是说不该露的地方露出来了,兴奋之中的公公还以为老伴说的是粉丝漏出来了,依旧姿势不改,节奏不变,边拍漏勺边欢快地说道:“对,对,就是漏(露)给孩子看看。”这段充满粉坊气息的段子在招远几乎家喻户晓,无人不知。
作为招远人,我常想,为什么招远(而不是其他地方)会成为龙口粉丝的主要产地?偶翻1934年出版的《中国实业志》,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招远为制粉业最盛之区……考其致盛之由,不外下列各点”,在列举了“销路之扩大,技术之进步”等条款之外,第七条是这样记载的:“勤苦耐劳之民情。查该地农村,无日不在劳动力之总动员状态中,绝无游手好闲之人。比之其他各地,迥然不同,实为勤苦耐劳之表现……”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