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大捷
咸丰四年八月，湘军到达湖北金口。荆州将军官文派出魁玉、杨昌泗率领五千人来相助。
此时，太平军有两万多人守武昌。湘军加上官文派来的援军，加起来也是将近两万人。
兵力相当。
这时，西征总指挥石达开因事返回天京，留下韦昌辉的侄子韦以德全权统率。韦以德怕死，也找个借口溜回天京了。
湘军士气很高。罗泽南提出“扫清外围，断其手足，再刺心脏”的战术获得了大家的认可。于是，罗泽南、李续宾部接下了最难啃的骨头——攻打花园的任务。
两天后，罗泽南集合队伍，作战前总动员。他说：兄弟们，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为了少死点人，我向大家介绍一种方法：敌人发一炮，你们就卧地不动，炮落爆炸后，你们马上跃起冲锋。第二炮发出，你们再卧下，爆炸之后，你们再冲锋，如此循环往复，就可接近战壕，这叫“蛇行法”，曲着身子走，听懂了没有？
下面喊声一片：明白了。
罗泽南说：我们皆来自湘乡，友军皆来自湖北。我们湘乡人要带头冲。违者，军刀论处，懂了吗？
湘乡人大声高呼：明白。
湖北官军听不懂湘乡话，面面相觑。
李续宾说：不怕死的，就跟我打前阵。话一出口，立即站出一队人，拥簇在他周围。
官军被这气势吓倒了，不明白这些湘勇为啥这么不怕死。
其实这些人本来就缺衣少食，只有不怕死，他们才能立军功。
号角一吹，罗部发炮，对方立即发炮还击。几十发炮弹一齐炸开，烟雾弥漫中，湘军一齐冲锋，看不清队伍，只见黑压压一片头脑。太平军兴奋了，填装弹药，百炮齐发，阵地上一片死寂，接着，又看见一片人头冒起，齐刷刷地冲锋。
太平军想调整发弹的频率已经来不及了。湘军已冲到了战壕边。忽见一个汉子跃起，跳进水壕，朝这边游来，接着，又有百多人也一齐跳进水里。
领头的正是李续宾。
距离太近，炮打不着。乱枪齐发，却抵挡不住这群人，他们竟然迎着子弹爬上了岸，挥舞着大刀扑来了。
肉搏开始。李续宾力大无穷，如入无人之境。罗泽南率后军立即补上，几千人就这样从炮火中穿过，突然出现在太平军面前。
这是一场撼天地泣鬼神的恶战！
湘乡人朱广元被炮弹击中，脑袋开花，他兄弟朱广春想去扶，被太平军削去了一只手。他侄子朱又发看见了，拾起朱广元的刀，手持双刀，两眼血红，挥刀冲向敌阵，嘴里嚎叫：我要杀人，我要杀人，冲进太平军营内一顿乱剁，杀得双刀全弯，被太平军冷枪击中，倒在地上。忽而，他觉得自己还没死，突然抱住一位逃跑的太平军士，朝水塘滚去，双双落水，水面冒出串串气泡。
独臂朱广春流血倒地，他一步一步地爬向长兄朱广元。那十来米远，竟然爬了十来分钟，这时，他几乎爬不动了，便伸出一只手，搭在长兄的尸体上，然后，脖子一歪。
周围是一片呐喊与号角。
与此同时，魁玉率四千多人，李孟群率水师，配合罗泽南攻花园，三路齐进。塔齐布扼守洪山，断其后路。八月十三日，李孟群破鹦鹉洲，烧太平军战船三百余只，分兵攻汉阳、塘角。罗泽南破武昌鲇鱼套附近太平军营垒六座，魁玉部又摧毁汉阳晴川阁木栅及龟山木垒。
武汉三镇暴露于湘军直接威胁之下。
外无援兵，城内只有孤军固守。
太平军守城的两位将领不得不碰头，研究下一步怎么办。
石凤魁说：翼王不知几时回来。
黄再兴说：韦以德都走了，估计天京吃紧。
石凤魁说：吃个鬼紧。他用手指蘸了一点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怕。
黄再兴说：临阵而退，我们应向东王告他一状。
石凤魁说：没用，他是北王的人。
黄再兴说：石将军，无论如何，我们同心同德，城在人在。如何？
石凤魁说：黄将军有此决心，我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只是说着玩罢了，其实两人早就各怀鬼胎。
曾国藩改变以往的策略：对普通士兵，既往不咎，对投降将领，给予释放。
他下令将上述内容的传单绑在箭头上，射入城内。
城内一时人心惶惶。
石凤魁、黄再兴再次碰头。
黄再兴问：事到如今，怎么办？
石凤魁说：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冒死突围。
黄再兴说：你撤，我掩护。商量完毕，黄再兴率一部分人佯装守城，其他余部从东门撤退。
后撤的黄再兴立即将一封密件封好，派人飞驰天京。
密件只有两句话：速发救兵，于田家镇会合；石凤魁刚愎自用，先行撤军，请查办。
送信人走后，黄再兴与守城官兵突围。
塔齐布布兵东门，等太平军退军时，他下令箭炮一齐射击。出城的路只有一条，加上武昌是太平军的大本营，太平军的童子军也往这条路上挤，而城东出门就是护城河，河对面就是一大片烂泥塘。谁也跑不动，人挤人，人踏人，很多人挤得掉到水塘中。幸而是枯水季节，水并不深，水塘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片。
湘军万箭齐发。那水塘里一片惨嚎。
塔齐布下令：不得朝水塘射箭。
但此时，他哪里指挥得灵？杀一个人头就是一把银子。
挤在水塘里的老幼残弱，一批批中箭倒下，一批批互相践踏，一个个嚎叫狂奔，呼天抢地。
史载：塔齐布看到这场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的哭不能阻止杀戮，又有一批人倒下了。
战争，没有别的镜头。
天地之间，只有一双巨大的眼睛：狰狞而血红。
湘军朝溃败的太平军一路追杀过去。
汉阳守军也弃城而出，争相逃跑。
湘军攻入武昌。
到处是烟雾，大火烧着房子。罗泽南下令，各部除派人留守外，其他人灭火。
火渐渐扑灭了，烟雾也渐渐飘向远处的上空。巡逻队快马在全城奔驰，用力喊话：官民一体，各位注意，勿得惊慌，各安其生，各归其家。
巡逻队抓获强奸民女一人。此人就是彭水发。
罗泽南说：军法处置。
手下一会儿报来，已悬头挂于城南门口，并贴布告，公告三军。
不过，这位彭水发并没有死。被抓之后，跪地求饶。后来几位同乡想了一个主意，说：快跑。他们割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太平军人头挂在城墙上。
反正谁也认不出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头是不是彭水发。
彭水发先逃到衡阳，因为那儿有位亲戚，那躲了十多年，直到湘军攻下天京，才回到湘乡。别人问他立了功没有，他说赏了个九品。又问他发了财没有，他笑而不答。别人就总以为他财不露富。
武昌城内外大火连烧十五日，尘烟遮日，沿江尸浮相叠，连绵十里，水尽臭。
湘军大捷，两万多太平军死伤无数，余部退走。
武昌之战，胜得有点难以让人置信。
时间只有四天。
湘军和官军伤亡加起来仅两百余人。
胜利之速、代价之小、成果之大，是湘军始料不及的。
湖广代总督杨霈捷足先登，立即将这一特大喜讯以八百里加急，红旗捷报京城。
咸丰接到捷报，第一感觉是不相信。因为伪捷太多了，他有了一种习惯性的逆向思维：看见捷报反而有点怀疑。
他在等曾国藩的战报。
六天后，曾国藩的战报才收到。
为什么曾国藩的捷报迟了六天？
杨霈只要报一个战争胜负的结果。
曾国藩需报告战斗的具体情况。还有一桩最重要的事：每次都得总结手下的战绩。他必须以这些战绩向咸丰讨要奖赏。比如塔齐布干了些什么，罗泽南干了些什么，李续宾又干了些什么。
只有把他的部下一个个地介绍给咸丰，不断地加强咸丰对他们的印象，让咸丰奖赏他们，才有人愿意为他卖命！
武昌终于夺回来了！曾国藩的战报鼓舞了朝廷。天京被绿营八旗围了几年，依然稳如泰山。而曾国藩一支非经制之师，竟然连克湘潭岳州武昌，从湖南挺进湖北，步步为营，逼近天国老巢。真是可喜可嘉。咸丰召集群臣，庆祝武昌大捷。
满朝文武齐集，一位大臣说：臣原来说过，天必诛贼，曾侍郎只是顺天而为。另一位说：我早晨起来，听到公鸡四更就打鸣，自知必定有好消息。还有一位大臣说：最近陕西一棵百年铁树开花了，这是皇上恩泽浩荡，感化天地，润泽草木之故啊。
咸丰也满心高兴，然后下谕说：“览奏感慰实深，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朕惟兢业自恃，叩天速救民劫也。”
他冷不防说出了一句最内心的话：殊非意料所及。
朕哪里想到你这支体制外的军队这么强大呢？
朝野听到这个消息，用“震撼”两字来形容比较恰当。连与曾国藩共过事的礼部同僚们也大为不解：曾国藩这个书生，为什么这么会打仗呢？
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
他就是石达开。
主管军事的杨秀清收到了黄再兴的密件。准备法办石凤魁。石达开不同意。他说：胜负岂在一城一池？我部并未击败，只是击溃。
石达开确实有惊人的判断力。想想就清楚：湘军加上清军，总共才死伤两百多人，以一个抵十个，太平军也只死伤二千多人。
只是击溃。并非是击毙。
石达开为什么要护着石凤魁？
因为石凤魁也姓石，前面加了两个字“国宗”。
国家就是洪杨韦石四家的。国宗就是国家的正宗亲戚。
杨秀清碍于石达开的面子，下令石黄两人戴罪立功，在田家镇阻击曾妖。
事实上，这一仗并非是一场“完美的胜利”。一场战争是否赢得实在，关键在于消灭了对方多少有生力量。这场战斗，其实只是击溃了太平军。溃散了又可以组织起来，进行反攻。
但是，武昌之捷却成了当时朝野共同宣扬的“一场里程牌式的胜利”。
首先是杨霈：前面的总督都是失地丢城，他刚上任主持湖北全面工作，就取得这么大的“胜利”。于是，不惜夸大其词。咸丰一高兴，杨就从“代理全盘工作”跃升为“主持全面工作”。
其次是曾国藩：他是这场战役的具体实施者。他手下有这么多人要吃饭，要发饷，要表彰，如果不夸大战绩，钱粮顶子从何而来？
然后就是咸丰了，这一仗也让他扬眉吐气，年纪轻轻坐上宝座，连获了几个胜仗，证明他治国有方。于是，咸丰一高兴，就让杨霈少了一个字，从代总督变成总督，着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
这是一个朝野集体狂欢的时节。
沸腾的湘乡
一直以来，湘乡以出了这么一支队伍而自豪。创立初期，湘乡匪患较轻，太平军没有进入湘乡，大家都认为是团练的功劳。而后，曾国藩统帅湘军，队伍迅速膨胀。衡州扩军，湘乡人纷涌入伍。湘潭、岳州大捷，湘乡人家中功牌激增。渡洞庭，入湖北，乡里人走世界，湘乡人更自豪。这次武昌大捷，传回湘乡，湘乡立即沸腾。人们奔走相告。先是湘乡县城、永丰街头举行了三天的“龙灯狮舞会”。接着，乡绅们商量，利用江口一年一度的“焰火节”举行庆祝活动。
焰火节是个什么玩意？
简称烧稻草堆。
每年农历八月，等稻草晒枯了。涟水河两地三岸就选择八月二十五，两岸烧起稻草。凡是火烧得最旺的，最久的，预示着来年五谷丰登。
朱尧阶、曾国潢等乡绅提出：这一年的“焰火节”就改为庆祝“武昌大捷”。
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时任湘乡县令唐逢辰的同意。
地点设在中里的江口，因为这地方两河合流，有三个码头，素有“小武昌”之称。
10月20日，江口、新堤、犁头嘴三个码头堆满了稻草堆。
是夜8点，江口码头，扎起一个台子，举行庆祝仪式。两岸三地，由乡绅率领，几千人面水而立。只等三声铳响，即点火相庆。
在主会堂，有三项仪式。
一是唐县长致词，二是向死难者鞠躬致哀，三是舞狮相庆。真是哀荣与欢乐相舞，秋水共长天一色。
唐县长在致词中说：吾县将卒，一体从曾侍郎为国效力，初办团练，后肃省境，咸丰四年，始出洞庭，浩然北上，武昌一役，扬名天下，不唯皇恩圣泽所致，亦我弟子英勇所成……
吾乡弟子，损伤不少。我等湘乡官民深为哀切。特选今日，举行公祭。然无牺牲，难致成功。湘乡烈士，前仆后继，感天动地，泣鬼泣神。值此难日，全体默哀。
唐县长致词完毕，朱尧阶司仪，鸣铳，全体绅士山民低头致哀。
山河肃静，涟水无言。
静默三分钟后，唐县长说：死者已矣，生者奋发。我乡忠勇，始有武昌之大捷。贼匪重创，肃清可待，一念及此，复何长痛哉？今借涟水旧俗之焰火节，我等官民集聚于两岸三地，点火为庆，扬我湘乡之威，亦慰壮士之怀。
完毕，鸣铳三响，点火——
霎时，两岸三地，同时点火，三地各燃起第一个火堆，然后，男女老少，每人手执一根燃烧的干竹竿，朝四周散去，点燃第二个、三个、四个、五个……
十里长堤上，夹河燃烧起上千个稻草堆，风助火势，越烧越旺，天空与江面，照得通亮，少顷，上百条火铳此伏彼起，红色的焰火射向天空。到处都发出震耳欲聋的铳炮声。
湘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
火光映红了天际。
火越烧越旺。稻草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男女老少奔走在稻草堆之间，不断地点燃各处草堆，又不断地添加草堆。
火焰把江口照得如同白昼。血染征衣，那个瘦弱的书生，居水吟咏起大江东去，无数波涛汹涌澎湃，那些壮士们驰骋疆场，马蹄声声，在呐喊中冲锋，也在呐喊中倒下……之后，流水静月，江天一色。往事沉心，一线水抱一芽月。
当时的湘乡，仿佛以一县之壮烈，承载起大清的命运，上上下下士气十足。
在离江口三十里的中里金溪坊，则是另一番景象。朱姓祠堂内，聚集了上百人，这些人都是朱姓人家的壮男。
朱姓自元末明初，从江西迁居于此，人丁渐渐繁衍，方圆数里尽姓朱。这次武昌之役，朱家连损三人。所以，朱家在此议事，招百人前去湖北复仇。
几天后，以朱次圆为首的朱氏复仇队，计九十九人，从金溪出发，徒步往湖北而行。
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