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困江
咸丰五年,通过一系列战争重组,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
湘军水师被太平军分割为内外两湖。鄱阳湖内的水师,以萧捷三为主。长江水师以彭玉麟、杨载福为主。
湘军陆军相对集中,曾国藩坐镇江西,塔齐布、罗泽南驻九江。
曾国藩说的罗泽南不能走,就是把罗泽南留在九江,希望他能和塔齐布一道攻下九江,盘活全局。
但是,咸丰这个不懂军事的外行,在千里之外,遥控指挥。
曾国藩顶住了咸丰的压力。他知道,一旦离开江西,回转湖北,那等于送死。
一是兵勇可能哗变。没有人愿意吃回头草。
二是太平军一路会集中兵力围追堵截。在返回途中,部队到不了武昌,就可能全军覆灭。
三是不牵制江西的太平军,就算到了湖北,太平军全数西进,说不定又会把战火烧到湖南去。
与其如此,不如在内湖重整水师,添置大船,形成新的生力军。
此时的曾国藩把塔齐布摆在九江,希望他们创造人间奇迹,把林启容部打垮,并掩护内湖水师重入长江,与长江水师会合。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派罗泽南攻打饶州,以阻断九江的援军。
把这些军事意图部署到位后,曾国藩回了咸丰一道折子:
倘令水师回援,则陷入内湖之战舟百余,精锐两千,从此断难冲出与外江水师会合,日后难以重振,而陆师锐气挫损,若使回军武汉,则兵气之雄心先减,加以远道跋涉,消磨精气,虽认真振厉,亦难作其方新之气……
困难摆在这里,请皇上为我想想。
当然,还包含着一些极复杂的感情——他对这位新皇帝越来越失望。湖北巡抚,他让了一次,现在出现了空缺,仍然没有给他,反而给了资历声望远不及自己的胡林翼。看来这位皇帝只是把我姓曾的当成了“打工仔”。看来我得保存这点势力,不然,会被你咸丰扔到什么九霄云外。
他知道:只有势力,才是可以与咸丰讨价还价的唯一底牌。
艰难之际,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他就是李元度。
李元度是平江举人,在衡州练兵时就来到曾府充当幕僚。湖口大败之后,他不当幕僚了,他要带兵。
他说:涤公,让我去招一支平江勇来。
曾国藩看人看得准,知道李元度是一个高参,却不宜带兵。他在家信中屡次提到,次青非带勇之才。
但此时,他极需要补充兵源。
塔齐布要围九江,咸丰要罗泽南往湖北,杨载福、彭玉麟、李孟群都在外江。环顾左右,实在是帐中无大将。
曾国藩同意了他的请求。
咸丰五年五月,李元度带了三千平江勇来到了江西。
但李元度带兵,却让曾国藩操碎了心。曾国藩几乎是一天一封信,指出李元度的缺点,告诫他怎么带兵。
那么,李元度究竟有哪些缺点呢?
概括一句是:从事自己不擅长的职业,就会处处都是缺点。
一是好大言。李元度喜欢讲大话,物以类聚,他手下得力干将也都是些喜欢说大话的人。打仗可开不得玩笑。但他就喜欢豪言壮语。二是喜欢夸大战果。明明是个小胜仗,他偏说剿灭了太平军两千人。曾国藩就火了,说:两千人都被你剿了,怎么贼匪的气焰还是那么嚣张?三是不喜欢做扎实功夫。扎营不挖壕沟,等对方来攻时,就胜利大逃亡。四是竟然以“曾国藩的名义”发布布告,打不赢就挖人家祖坟。将赣籍太平军官兵的祖坟见一处就挖一处。凡是受太平军胁迫做过一些事的“拂逆”地方官员,李元度一是杀,二是把官员的房子放一把火烧了,三是加挖祖坟。
曾国藩严词训告,说:你杀了伪官就行了,还放火烧屋挖祖坟就不对。一人犯错,全家遭殃,我们毕竟要团结大多数人。
李元度却自认是一员大将,他根本就不听曾国藩的。他虽然不会带兵,却雄心勃勃,竟然在三千勇的基础上,决定再招兵。
曾国藩发火了:不得再招!
因为,曾国藩坐困江西,此刻,粮饷成了最大的问题。湖南湖北向湘军供应粮饷的通道,已被太平军切断。
所有的粮饷,就只能由江西一省供应了。
曾国藩只得使出在长沙筹粮筹饷的老三招:劝,诱,逼。
江西不是湖南,没那么多熟人朋友。所以,劝的功效不大。
诱,想要一顶花帽子的人还是有。但是,别人更相信巡抚发的,那样更正规,含金量更高。何况江西省政府做得绝,不承认你曾国藩发的顶子。
顶子不作数,谁买?
逼,那就更使不上劲。在别人的地盘上,你随便抓个人,风险非常大。
堂堂钦差大臣,此刻无银无粮。他怎么会同意李元度再招一营兵呢?
客居江西的曾国藩,迎来了他人生最低落的岁月。此时接连发生了三件事,让曾国藩脸面丢尽。
一是李成谋事件。这个人,曾国藩已保奏他当了参将。李成谋在芷县犯事受到刑法,曾国藩派人去交涉,信使把他写的信给知县看,知县不予理睬。第二件事,周凤山已是曾国藩麾下的副将了,因与地方有矛盾,被长汀县关起来,曾国藩又派人带他的信去交涉,当地照样没当回事。三是前福建巡抚吕佺孙,专门写信来问,说你曾国藩的官印怎么经常换。到底是皇帝派你打仗,还是你自己跑出来帮忙的啊。
总之,曾国藩舍生忘死,别人却总是故意戏弄他。
真是一得势,个个说与曾大人是亲戚,一失势,曾国藩是谁?都说不认识。
曾国藩想起自己曾给弟弟们写信说“我现在在军中声名极好,百姓焚香跪地相迎”。与那光景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
曾国藩认为是江西巡抚的问题。于是,他把江西巡抚陈启迈告上了天朝。
另一个湖南人
曾国藩进入江西,希望重振旗鼓,拿下湖口,梅家州,九江。
他一面让塔齐布驻竹林店,围住九江,一面加强内湖水师船只修补,并造火药,修军械。
只有军事上翻身,才可能鼓舞士气,重振雄风。
但是,他在这里遇上另一个湖南人陈启迈,在他困难的时候,不仅不帮助,反而落井下石。
陈启迈,湖南武陵人(今常德),九岁丧父。母亲对他管教甚严,读书稍懈,即含泪督责。他亦深悟母爱,发奋上进,仅十六岁便考取秀才。
道光二十一年(1841)会试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
道光二十九年(1849),典试广东,政绩显著,回京述职,蒙恩褒奖。旋任广西右道。不久,擢升江西按察使。数月后,调直隶布政使。
咸丰三年(1853),任江苏布政使。
咸丰四年,升任江西巡抚。
从这个简历看出:陈启迈与曾国藩早就认识,不仅认识,还同在翰林院工作过。所以,他们的关系是:同乡同事。
关于他们两人在京城的交往,史书上记载得很少。不过,在曾国藩的家信中倒可以查到。曾国藩多次提到这个叫陈启迈的老乡,某月某日,陈考得怎么样,某月某日,陈外放了个什么官。那口气,好像是为在京湖南人的进步而十分高兴的样子。
问题也就出在同乡同事上。
陈启迈九岁丧父,每遇学习不努力时,母亲就含泪看着他。从这段记载就可知道他是个单亲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
单家家庭中成长的孩子,一般性格执拗,孤僻。所以,当曾国藩在京城成为一个活跃分子时,陈启迈跟曾不是一路人。
陈启迈听人说,曾国藩刚入京城时,看见别人漂亮的妻妾就两眼放光,后来又变成了一名正儿八经的理学名士。
他不喜欢这种人。
说到底,他们两人性格差异很大。
人与人的矛盾,有很多是由性格不合引起的。如果性格不合,加上又有利益冲突,那就一定是死对头。
陈启迈私下与同僚谈论起曾国藩时,就用了三个字来戏谑:喜投水。要诋毁一个人,就把人家自相矛盾的地方摆出来就行了。
因为曾国藩一胜利,奏折中就会说得如何如何神通广大,部属是如何英勇无畏。一遇败仗,他就不负责任,一头扎进水里,万事不管了。
问题的根本是:救起来之后,他再没坚持自杀。
如果一定要自杀,方式多得很:跳楼、投水、撞墙、自缢……都行。
所以,“喜投水”这三个字,非常辛辣。
现在,他的同乡同事来到他的地盘,作为江西巡抚,两家共争一个饭碗,就不免要冲突了。
在曾氏没来之前,江西也有军队,他们既要与太平军作战,也要歼剿各地土匪。现在,凭空增加了这么一支队伍。湘军要生存,要发展,要钱,要粮。连年征战,哪里能够支撑?
坐在江西一把手这个位置上,首先得为江西着想。所以,他的举动就顺理成章了。卡一卡,压一压,缓一缓,推一推。但事情还是要你做。今天调你去这儿,明天又调你去那儿。加上军事非他所长,往往朝令夕改。曾国藩就不高兴了。天天要我打仗,先解决银子问题吧,不然,我这班兄弟他们会罢工的。
矛盾终于爆发了。曾国藩派手下人去省府讨要银子。陈启迈见了来要银子的公差,就说:你们湘乡人银子多得很。我听说李续宾家里买田买到衡阳去了,章发财一口气说要买下银田寺,曾国潢一个月就买田百多亩。银子全运到你们湘乡去了,还问我来要,我问谁去要?
说的不是没有一点儿根据。
湘军将领的收入还是可以的,加上陈启迈还听到一个传说:说有个算命先生经过李续宾家门口,看见李续宾老婆在推磨,说这个女人是个二品夫人的相啊。李续宾老婆进房去喝口水,李续宾弟弟李续宜的老婆出来接着推。算命先生说:进去了一个二品夫人,又出来一个二品夫人哟。这屋场风水真好。
其实这时,李续宾没到二品,李续宜更没资格。乡下人大约喜欢寄托些希望吧,甚至不排除是太平军造谣。因为只有把湘军将领位置抬高、夸大,才可以引起朝廷的警惕,挑起清军与湘军不和。
都是湖南人,武陵离湘乡很近。这种信息的获得,陈启迈当然比别人更方便。
陈启迈说完这些,补了一句:前番我们支持了你们那么多粮饷,请问,你们打过几次胜仗?为我江西收回过几寸失地?
讨账的使者,把这些话原原本本汇报给曾国藩。
曾国藩说:江西不给,我们自己抽税!
你不给我,我也来行使一级政府的权力。
这怎么行?陈启迈反对,江西官场群情鼎沸。他们开始全方位反击。
一是故意羞辱。你曾国藩只是以在籍侍郎身份带兵,皇上没有授你实职。那我们也就按官场规则来:上面发文,不给你看。因为你不属送阅对象。
二是你自己发文,我不承认,因为我怕是假的,所以退回原处。(盖有曾国藩关防的捐输执照,不被地方官员承认,说曾国藩“未奉明诏,不应称钦差字样”;又说他“曾经革职,不应专折奏事”;说他“系自请出征,不应支领官饷”等等。)
三是你要抽税、卖官。好,你经过谁同意了?我上告,把官司打到咸丰那儿去。
这个官司,咸丰应该是和稀泥。无非是给你们厘清一下,哪些曾国藩可以做,哪些你应该支持他。然后各打五十大板。
咸丰收到陈启迈奏折之时,曾国藩又动手了。
时机非常之巧!
曾国藩抓到了陈启迈一个证据,这个证据百分之百有杀伤力。一个贩卖鸦片的人落到了曾国藩手里。此人敢经营鸦片,一定有后台。果然,用一下刑,这人就全招供了:敢经营这么久,他送过钱给陈启迈。
曾国藩顿时来了精神,连夜与刘蓉共同商讨奏折如何写。弄到半夜,一篇优秀奏折出笼了。他给咸丰举证了陈启迈六大问题。
一为已革总兵赵如春冒功邀赏;二为奉旨正法守备吴锡光虚报战功;三是多方掣肘饷银;四是对有功团练副总彭寿颐无端捆绑,拟以重罪;五是指使万载县令李浩伙同其内弟私贩鸦片,牟取暴利;六是丢失江西五府二十余县。
列举事实之后,最后,他加上如下几句:
臣与陈启迈同乡同年同官翰林院,向无嫌隙。在京时见其供职勤谨,来赣数月,观其颇错倒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至军务纷乱,物论沸腾,实非微臣意料之所及。
我不是什么个人意见。我跟他同乡同年同事,一向关系还不错。确实是他现在变了,变成了一个品德很差,欺骗朝廷,结党营私的人。
咸丰看了,雷霆震怒。这个时候,不为国家出力,还有这么多恶行,哪里还像个封疆大吏?
更重要的是:陈启迈这种性格的人,不爱交际,不像曾国藩有倭仁、肃顺这样的人为他说话。咸丰召集群臣商议,陈迈启在内阁中没点人脉,无人替他说话。
肃顺说:曾国藩一向忠心体国,江西该尽之职不尽,竟然还私贩鸦片,胆大包天,陈启迈当免!
一人提议,众人附议,提议当即通过。
于是,陈启迈被革职。
曾国藩胜利了吗?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