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巡抚文俊坐镇江西官场,并没有因为陈启迈的下台而改变不合作的局面,只是改变了不合作的方式。让你觉得处处不合作,却找不到岔子。
除了江西官场的掣肘外,在军事上,曾国藩还面临着咸丰的瞎指挥。
咸丰还是一句话:你应速回湖北!
明知这是瞎指挥,曾国藩和罗泽南商量该怎么办。
罗泽南说:拖。
曾国藩说:再也拖不得了,已下了两道圣旨。
罗泽南说:那就应付,让胡林翼、彭玉麟先去。
曾国藩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奏折回过去,咸丰一眼看出是应付,说:先救武昌。我这是跟你说第三遍了。
曾国藩简直要疯了。回武昌是死路一条,道理我跟您皇上汇报过好几次了,您怎么一定要让我往火坑里跳?
但是,他不能发火。跟皇帝发火的人,最后都会引火自焚,烧成焦尸的。
他没有办法了,只好要罗泽南、李续宾率六千人增援湖北。并告诉咸丰,我的主力都到湖北去了。我带着这一点人守江西,行吗?
咸丰五年八月十六日,罗泽南李续宾两员大将带着六千精兵离开江西。这时,刘蓉自告奋勇随罗泽南赴湖北军营效劳。
此时的曾国藩,身边确实没几个得力的人了。他不得不退守南康。
江西变局,唯一的希望就全靠塔齐布攻下九江了。
这是曾国藩唯一的赌注。
名将陨落
塔齐布起于平凡,被曾氏简拔于草莽之中;他所向披靡,骁勇于疆场;哒哒的马蹄,扬起身后的绝尘,他敢横刀立马,吼声让江水断流。
驻扎九江的塔齐布,此时的对手叫林启容。
林启容,广西人,祖籍湖南。广西起事时,他是杨秀清手下的一个小兵,后来随着战功的积累,擢殿右十二检点。
林启容占领九江,他的作战方法,严格按石达开这一套:坚守不出。
而且他还做得更绝:没有战事,不准任何人高声大叫,夜间不准敲更、生火,整个九江城都显得安详宁静。你好像感觉得这是座空城似的。而一旦塔军兵临城下,林部就举旗为号,百炮齐发。城墙上千个城堞,旗帜林立,声势十分浩大。
这叫什么战术呢?
叫“闭眼蛇咬人法”。你看着蛇睡在那儿,样子像睡熟了,一旦你想上前把它擒住,它突然昂头伸舌,向你猛扑过来。
塔齐布是个猛人,吃不了这一套。
但林启容就这个本事。他深知塔齐布这等猛人,出城是打不过的,硬拼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一个办法:气死他!
既然太平军据城不出,塔齐布就只好攻城。
比如用炮轰。轰塌缺口,再冲进去。但城里补缺口的技术一流,即缺即补。
搭云梯强攻。但城里的箭手炮台打云梯的技术也是一流。让你爬到一半,万箭齐射,万枪齐鸣。城里的百姓也被他们动员起来,泼水、抛石块,人人上阵。
办法用尽了,九江这一座小城,就是攻不下来。
这对一个一向攻无不克的骁将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耻辱。每次,塔齐布攻城都是损兵折将,没赢过一回。
就知名度而言,塔齐布威震敌胆,林启容此时还名不见经传。
与一个不对等的对手过招,而自己竟然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最终的结果就是让自己产生巨大的沮丧感、挫折感。塔齐布进而虚火上升,阴阳不调,急火攻心。
塔氏现在的对手,已经不是林启容,而是他自己了。
显然,他没有曾国藩那么好的修养,作为一个职业军人,他把荣誉看得高于生命。湖口之败,水师覆灭,武昌被围,九江不克,他觉得有愧于曾大人,他常常夜里做梦,大喊杀敌,醒来征衣全湿。辗转反侧,再无法入睡,披衣静坐,只待天明。
日子越来越不顺心。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告慰曾大人。
他也知道曾大人在江西过得十分不开心,希望有一场翻身仗,对曾大人进行有力的支持。
这种感情是发自内心的。
借我一身魔力,让我一脚踏平九江,以报曾大人于千万人中提携我。
但是,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九江安然如故。
他像一条努力挣扎的鱼,头尾都在动,就是挣扎不起。
他开始不停地咳嗽,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数年征战,没有一刻休整。
他决定发起最后一次猛攻。湘军集中了所有的炮火,专朝西南方一个口子轰,终于轰开了一个缺口,于是,他带队爬上了云梯。
他雄心百倍,力拔山河,身子在云梯间节节升高,就快到了缺口的那一瞬间,突然云梯一滑,他从几丈高的地方滚到地下,部下架起他就走。
再一次失利。
像水中沉浮,伸手抓住一块木板,却被一个水浪卷走了一样。他不断地伸着手朝空中抓。部下不知他要什么,有人说:水,水。
亲兵端来一碗水,他一手把水杯推开了。
1855年8月30日下午,塔齐布吐血而死。
当他咳嗽着吐出第一口血时,他自知此番再也不行了,停了一下,说了最后一句遗言:吾死之后,凤山继之。然后狂吐几口,撒手归去。
曾国藩听到这个消息,整整一夜,黯然独坐。第二天,他带领手下的高级将领和幕僚策马来到竹林店,抚棺大哭。
林启容在九江城里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也黯然独坐。手下不理解他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他说:贼未死于刀箭,岂吾之功乎?
曾国藩给了这位忠诚下属以最高礼节的厚葬。先派人送了二千两银子给塔母。然后将灵柩运往南昌,在南昌举行了公祭。再派专人护送灵柩回塔齐布老家长春。又亲自给朝廷拟折,奏明塔齐布创建湘勇、屡获战功的勋绩,并请在长沙为其建专祠。
塔齐布的死,对曾国藩的打击非常沉重。自从塔齐布进入湘军之后,对曾国藩在军事和政治上的帮助都很大。塔齐布的死,对于困境中的曾国藩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料理完塔的后事,曾国藩按塔的遗言,任命周凤山统率塔齐布旧部五千人。
周凤山并不是曾国藩心目中理想的人选。
但塔齐布有交代,他只好依了。
塔齐布死了,对坐困江西的曾国藩来说,他所依持的力量,就只剩下周凤山、李元度和困在鄱阳湖内的萧捷三水师这么一点兵力了。
听到塔齐布死了,石达开大笑三声。他对部将道:曾妖的末日到了。
他立即调转枪口,率大军直奔江西。
石达开的算计如下:
一是曾部不能回援湖北。二是罗李两师定会无心恋战,必然来救曾部。让罗李在奔波路上成为疲惫之师,再伺机歼灭。
当然,要消灭曾妖,不能直扑南昌,那样很危险。其他清妖、湘妖从四方八面围拢来,武昌之师再来增援,就会弄成一团乱局。谁胜谁负,没有把握。
最有把握的方法就是“剪其枝叶”。
一路上,江西官军与地方武装,几乎秋风落叶般,全被石达开扫掉。
1855年12月9日,石达开率众来到新昌(今宜丰)。
此时,又有一支起义队伍来与石达开会合。
这就是从广东北上的天地会武装周培春、葛耀明等部,他们带来了数万人。一时,太平军声势壮大。
坐镇南康的曾国藩,给围攻九江的周凤山部下了一道火急命令,速率五千人回援南昌,接着又调鄱阳湖内水师防守赣江。
1856年1月,周凤山攻占樟树镇。
石达开摆出合围阵,在樟树镇北面布置重兵。
布下之后,他就不动了。然后率各部继续进攻南昌周围各府县,先后占领新淦(今新干)、奉新、分宜、宜春、吉水、永丰等地。
此举切断了南昌清军与樟树镇的联系,不仅让樟树镇成为一座孤城。同时将曾国藩部像包饺子一样,层层卷在中央。
形势危急,曾国藩不得不向湖北求援。
湖北战场上的罗泽南、李续宾自然焦虑万分。但不把武昌攻下来,就不能牵制太平军的兵力。罗泽南的想法是,先攻下武昌。与其两头失塌,不如攻下武昌,以侧应江西。
曾国藩又不得不向老家湖南告急,湖南老家同样深为忧虑。
此时的湖南官场,不再是曾国藩长沙练团时那般斗心火了,共同的利益把他们绑缚在一起。从粮饷到兵源,湖南竭尽全力。
骆中丞与左宗棠商量,立即派补用知府刘长佑、同知萧启江分别率部自醴陵、浏阳增援江西,他们于3月份占萍乡,然后继续东进。
从萍乡到南昌,仍然是远水不能解近渴,何况路上还有太平军阻截,所以,这支援军也只能牵制一部分太平军而已。
紧急关头,有两个人来到了曾国藩军营。
其一是彭玉麟,他听到南昌危急的消息后,只身从武汉绕道衡州,再经过江西星子县,于2月9日到达樟树镇。
彭玉麟可谓千里走单骑,且路径隐秘,出敌意料。史书记载他是“潜行”。
他没带一兵一卒,整整走了两个月。
他的到来,让水师有了生气,给士兵注入的是一种巨大的信心。
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曾国藩的营地。这个人叫赵烈文。
曾国藩坐困南康时,很多幕僚找借口离开了他。这个时候,赵烈文来了。
此人为周腾虎所荐。
周腾虎是赵烈文的小舅子。同时,也是曾国藩的幕僚。
赵烈文在曾国藩这儿上了几天班就走了。
他怕死吗?不是。他跟曾国藩看过陆营以后,说了一句:樟树必败。曾国藩不太高兴。赵烈文看出来后就告辞了。曾国藩当然挽留了一番,但赵烈文还是走了。
曾国藩喜欢在日记里记录他对别人的印象。如记多隆阿为“善将,不喜儒士”,记彭玉麟“精于水师,无他嗜好”,记骆秉章“大才,能用人”,记冯子材“与士卒同甘苦”,记华蘅芳“能造火轮船”,记冯桂芬“博雅有守”,记陈国瑞“善战”等。
他当天在日记里记了如下印象:喜大言。
但樟树之战,不幸被这个赵烈文言中。
石达开集中兵力,从3月下旬起,向樟树镇发起攻击。24日,太平军四路围攻,尽破周凤山所部湘军营垒,杀人千余。
樟树既失,曾国藩退往南昌。
周凤山率残部逃奔南昌。曾国藩很镇定,令周凤山加强防务。
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再次向咸丰奏请调回罗泽南所率湘军。
他的上折是这样陈述的:罗泽南在鄂,一时尚难得手,与其顿兵坚城,攻遥遥无期之湖北,不如移师腹地,救岌岌将殆之江西。武汉两岸,三万余人,即无罗泽南一军,亦尚足敷防剿;江省西南与湖南、广东接壤,若不迅速殄除,实系三省无穷之患。
咸丰也感到一时为难,武昌久攻不下,江西危危可岌。他与湖北方面商讨。
罗泽南仍然不同意。他觉得武昌非攻下不可。
不攻下武昌,一切等于白忙了。
他看上去很无情。
但无情胜有情。他知道武昌一撤,江西湖北会同归于尽。
这时,湘乡急得不行,曾父忙打发曾国华前来湖北求援。
胡林翼非常慷慨,为了感谢曾国藩当年的知遇之恩,他竟然分兵四千,交给了曾国华这个从没带过兵的人。让他率领,速往江西。
曾国华在乡间不过一布衣,顷刻之间,就成了一员统领。
南昌被围得铁桶一样。
曾国藩的号令不出三十里了。
这时候,他只能用“蜡丸”写密信,向外求救了。
所谓蜡丸密信,就是把信写好,然后溶上蜡染,使敌人难于发现。所谓密信,当然不能谈军事,只能借生意谈军事了。
就是这样的密信,也常常被太平军劫获。先后有一百多个密探被太平军斩首。
石达开率军由湖北转战江西,先后攻占数十座城镇,战场形势一派大好,而来救曾国藩的援军还在路上,况且不是什么得力的部队。
南昌,被太平军铁桶般层层包围。
曾国藩“呼救无从”、“魂梦屡惊”,他彻底陷入了石达开的手掌之中。
幕僚纷纷请辞。要理解这些幕僚们,他们本来投军,既为实现人生理想,也是为了解决一家生计。现在工资发不出,性命还难保,不为自己想,也得上为高堂下为妻小着想啊。
凡有人要走,曾国藩绝无鄙夷之色,临别时,总是握住对方的手,说:共事不易,多谢支持,如家中的事情做完,有机会再来军营,我仍然倒屐相迎啊。
这样一说,离别的幕僚每每眼泪长流。
就在曾国藩几近绝望之际,天京却突然抽调石达开回援。
清军加强了对天京的包围。其实,天京的兵力完全可以与清军抗衡,但洪秀全生怕天京城有闪失,要求杨秀清令石达开速回天京。
石达开据理力争,回信称:曾妖指日可灭,此时抽兵不宜。
杨秀清对石达开本来就不满,来信斥责道:天京与曾妖孰重孰轻?速率三万人回来,否则军法处置。
1856年4月,石达开率部二三万人经江西安仁、万年、乐平出江西境,取道皖南,回援天京。
太平军江西军务由卫天侯黄玉昆主持(后由韦昌辉接替)。
强敌退去,曾国藩才松了一口气。
但江西战场并非转危为安,大部分地方被太平军占着,湖南湖北供应湘军的粮饷通道也被太平军截断了。
曾国藩兵不强马不壮粮不足,随时都会发生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