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曾国藩答复了李鸿章,说:希望你把上海经营好,还能给这边筹集钱饷。我了解到那边海关一年的银饷就有六十万两。
李鸿章说:我一定遵照老师的话去办。
同治元年3月,李鸿章带了一支人马去上海。上海很气派,租了几只外国轮船来运兵。于是,李所带的这支队伍,史称“淮军”。
淮军在天京之围中,算是“东路军”。
却说曾国荃从咸丰十一年十月回了老家,这一趟,既是休顿,又是招新兵。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从军仅仅五年的曾国荃,已是赫赫有名的统帅了,湘乡人更是羡慕得不得了。他一回家,亲朋戚友,左右邻舍,甚至方圆几十里内的人,都赶来看大帅风采。尽管他还是老样子,只是瘦了些,但在乡人眼中已是“九帅”。
对于乡邻的崇拜,九帅很受用,免不了走走亲戚,会会朋友。这时,李续宜也因病在家休假。两家相离不过八十里,曾国荃就带了几个随从,骑了高头大马,去拜访一下老前辈。经过永丰街上时,引得商铺都没人做生意了,争着一睹九帅风采。
李家很是客气,接待了这位青年才俊,杀鸡捕鱼,弄了一顿地道的风味农家菜,把酒迎风,谈笑风生。
李续宜从军早,资格老,曾国荃就恭称他为前辈。李父李登胜说起续宾、续宜早年从军那艰难,不禁落泪。曾国荃就安慰他:一门忠烈,人皆仰之。
在李家主要是商量给李续宾改葬的事。因为李父看中了一处好地方。之后,曾国荃打道回府。他南五舅来访。他这个舅舅,为人老实。尽管曾国藩教导弟弟们,凡是自家长辈,就要亲自去拜访,不要打发儿女辈去应个卯,曾国荃回来后,确实去过几个舅舅家,但碰巧没遇上这个南五舅。
南五舅见了这个发达了的外甥,反而说不出几句话。吃饭时,说了几个人想去当兵。曾国荃倒是直爽,说:凡是沾亲带故的,就不要说情,打仗不是好玩的。南五舅碰了钉子,半天没吱声。
临走,他向外甥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在外面给他找点事做。曾国荃答应了,后来就在东征局给他谋了一份事。所谓东征局就是专门管粮草供应的,到那儿做事,油水比较足。
曾国荃就这么在乡间休闲,朝廷却急得不得了,催他迅速返回军营,但他懒得理。
朝廷就只好笼络他,快要过年了,赏他头品顶戴。这头品顶戴一般是赏给巡抚一级的,他这时不过是一个记名臬司。
真是有点出格,平时,这顶戴一定要是有功才赏,现在他是在家休闲,也给了一顶。清政府跟洪秀全的做法一样,洪秀全到了后期,那“王”,几乎不算个什么玩意了,稍有点功,就被“王”了。
曾国荃还是不买账,他要在家过年。
朝廷这时认为自己的帽子没发好,再加发一顶。
同治元年正月初四,朝廷再给了他一顶花帽——浙江按察使,着曾国荃补授。
他也不太感激,湘乡乡下多好,过年了,舞龙舞狮,加上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这份适意的生活到哪里寻?于是,他又过了二十多天才动身,带着新招的六千人。这回目的非常明确:打下天京。
湘乡人送这支队伍出县,敲锣打鼓,仿佛不是去打仗,不是去送命,而是去当官发财。人人都羡慕他们。
因为有一句话,早就传开了:打开天京发洋财。
与早些年头当兵吃粮不同了,那时当兵,主要是解决吃饭问题。那时跟着曾国藩,基本是解决肚子兼积累几个卖命钱寄回来。自从跟着曾国荃,就不是解决肚子了,而是投资股票了。命好,那股劲一蹿上去,几代人都可以吃好喝好住好玩好了。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洞庭湖,打到南京去,活捉洪秀全。
曾国荃旧营加上这支新募的六千人,仍称“吉字营”,成为了合围天京的中路军。
中、东、南,三路大军合围天京。
织网与表白
同治元年三月,慈禧通过军机处下了一道旨,准许曾国藩密奏保荐总督巡抚人才。这当然是曾国藩求之不得的。军事本来就是结帮拉派,支持者越多,支持的力度越大,内部团结越紧密,胜算的可能就越大。
政治更是如此。
老于世故的曾国藩一方面确实需要有地方大员绝对听命于他,另一方面,又怕朝廷忌讳他在政治上的结盟。于是,他回了一道奏折。
这道奏折写得太高明了。
他强烈反对朝廷的这一做法:
不特臣一人为然,凡为督抚者,皆不宜指缺保督抚,盖四方多故,疆臣既有征伐之权,不当更分黜陟之柄……惟风气一开,流弊甚长,辨之不可不早,宜预防外重内轻之渐,兼以杜植私树党之端。
这话的意思就是:让总督巡抚推荐总督巡抚,这个风气不能开。这个工作本来是吏部的事,让他们去考察就行。如果让总督巡抚推荐总督巡抚,皇上,你难道不怕他们结党营私吗?
这跟当年有人提醒咸丰是一样:曾国藩不过一在籍官员,登山一呼,应者云集,此非社稷之福啊。
现在,同样的意思从他自己口中说出,多么肝脑涂地的忠臣啊。
紫禁城里的慈禧,读过这道折子后,竟然掉泪,太监们不知老佛爷为什么事情如此伤心,没人敢大声出气。慈禧一听四周鸦雀无声,问身边的小太监:你怎么哭丧着脸呀。小太监说:回老佛爷,没有没有。
怎么没有?慈禧厉声道。
小太监吓得两腿打颤。
这时李莲英过来,问清缘由,才说:适才小奴见您掉泪,才不敢吱声。
慈禧笑道:我流的是喜泪啊。国有忠臣,国家有望啊。
不过,慈禧高兴得太早了,聪明的曾国藩是把网织好以后,才提醒朝廷的。
现在看看他的阵营:
安徽巡抚李续宜:老部下,老乡,老感情。
浙江巡抚左宗棠:老乡,巡抚一职是他推荐的。
江苏巡抚李鸿章:学生,巡抚一职是他推荐的。
江西巡抚沈葆桢:是他密折向朝廷保举的。
湖南巡抚毛鸿宾:同年,密友,铁哥们。
四川巡抚骆秉章:算不上铁哥们,至少是盟友。
主战场上的江西、浙江、江苏三位巡抚,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把自己人都安置好了,他就提醒朝廷,以后就别这样弄了。他要向当朝皇室表明自己是不会结成政治同盟的。处在夹缝中的曾国藩深知:他现在的敌人有两个,洪秀全在明处,慈禧在暗处。
慈禧确实流了眼泪,但不是热泪,她是为大清衰落,不得不倚重曾国藩这些汉人而流的伤心泪,她流过泪后,心里冷笑了几声,你可以织网,把江、皖、赣、浙、湘、鄂、闽乃至粤、桂、川都织进你的网里,我可以让你的网破。我要把你推举的人分化、拉拢、重用,让你们内部纷争不断。
曾国藩基本织完政治网、军事网后,无意间又编织出另一张网来。
先来看这张网中第一个人物。
1818年,在江苏无锡一个破落地主家里,诞生了一个孩子,小时候,家里人叫他生元。他五岁时父亲病故,靠母亲抚养长大成人。在他十七岁时,母亲又去世。
也就是说,十八岁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孤儿。
在他母亲的坚持下,他还是读了一段私塾,母亲期待着他考科举,但他实在对八股文不感兴趣,喜欢一些“奇技淫巧”,比如一整天坐在那儿,看太阳光射到水面,怎么有点拐弯的味道,老屋里刮下的陈土一熬,怎么就变成了硝盐。他母亲就觉得他不成器。可没法制止这个有些倔劲的儿子,等到她不行了,快要落气了,她还把儿子叫到身边,要他好好学应试帖。
他实在学不进去,等母亲一死,就更加没人管了,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最大的解放。于是,他就开始学音乐,学了一段,他开始学化学、几何、重学(力学)、矿产、汽机、医学、光学、电学。凡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书籍,他都爱读。
渐渐,他就成了一个什么“奇技淫巧”都懂一点的人。
中国历史上,喜欢这些“奇技淫巧”的不多。因为学这个,永远不能当官发财。按现在的话来说,是些非主流的玩意。
所以,生元是一个非主流角色。
在学习的过程中,他好不容易遇上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暂且叫他“若汀”吧。若汀也是无锡人。若汀比他小十多岁,特别爱好数字,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探讨“奇技”。
后来,他们两人干脆去上海,向当时著名的数学家李善兰学习。
久而久之,两人就在科学方面有了些名气。
这两个人,一个叫徐寿,号生元,一个叫华蘅芳,字若汀。
徐寿和华蘅芳对奇技的痴迷,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那时翻译过来的科学书籍太少,徐寿想了一个办法,请人翻译,自己用中文记录,直到今天,我们在化学上用到的“金、银、铜、铁、锡、硫、碳及养气(今译氧气)、轻气(今译氢气)、绿气(今译氯气)、淡气(今译氮气)”等名字,都是他创造的。
至于华蘅芳,在数学上的贡献,就太多了。什么代数、三角、几何、合数术,都是他引进中国的。
尽管他们是大学者了,但英雄无用武之地。
有一次,徐寿为了向一群孩子解释磨擦产生静电,先折了一架纸飞机,然后,把一根玻璃棒反复磨擦,那纸飞机就随着玻璃棒动起来,玻璃棒向左,纸飞机向左,玻璃棒向右,纸飞机向右。这群孩子惊奇得跳起来,认为徐寿有“特异功能”,崇拜得五体投地。
游戏散了,其中一个孩子被家长打得遍体鳞伤。孩子家长边打边骂:学那个,饿死都没人收尸。
在一个以读子曰诗经为荣的国度,他们两个实在无足轻重。他们是在遇到曾国藩之后,人生才发生转折。
他们又是怎么遇上曾国藩的呢?
老实说,曾国藩不认识他们,曾国藩遇上他们两位,也是逼出来的。
比如在衡州要办水师,曾国藩就到处写信,请人推荐会造船的人才,于是,他认识了成名标、褚汝航。
到了安庆后,他正式统领的部队达十多万人。这么大一支部队要打仗,就需要军火。曾国藩决心办一个军械所:一是供应湘军军火,二是修复武器。定名为“安庆内军械所”。
首先是没人才。还是老办法,给有关方面写信。他给当时的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巡抚写了信。
当时的江苏巡抚薛焕倒是一个开明人,他就向曾国藩推荐了徐寿和华蘅芳两人。
曾国藩立即回信,请两位速来安庆。
两位终于来了,接见之后,曾国藩问起了火药怎么造,蒸汽机是怎么回事,轮船为什么跑得那么快。
一问到这上面,两个人就完全边说边打手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如数家珍,听得曾国藩云里雾里。
曾国藩这个人特别厉害,他听不懂,但他懂人。
曾国藩当即拍板,说:军械之事,委之两君。
这个军械所,后来就造出了劈山炮、开花炮,自制了中国第一台蒸汽机,制造了第一条小火轮。
有关这个军械所,历史给了一个定位:说它是中国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的第一个近代军事工业企业,也是中国近代机械工业的起源,在中国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节。
也许,上述定位确有其意义。不过,它更大的意义在于:让徐寿、华蘅芳等人的“奇技淫巧”得到充分施展,让这些不读八股的“另异”在近代史上大放光芒。
因为制造军火,曾国藩无意中织起一张近代科技人才网。他们是:徐寿、华蘅芳、龚芸棠、徐建寅、张斯桂、李善兰、吴嘉廉等等。
还有一个人叫容闳,他是中国第一位留美大学生,回国后,这位“海归”干过各种工作,也曾满怀希望跑到洪秀全那儿去,想干一番大事。他一口气向当时主政的洪仁玕提了七条建议。提完建议他就后悔了,真是投错了主,洪秀全对这些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谁能帮他打仗,至于容闳说的什么建武器学校,建海军……操你的蛋,书呆子一个。
售谋不成,容闳就跑到了曾国藩的帐下来了。
容闳一见面,就向曾国藩大谈两点,一是坚船利炮的作用特别大,二是人才是关键。
曾国藩很直爽,第一,就是派他去美国采购新式军火,第二件事,他没有正面回答,却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