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6月,朝廷终于忍耐不住,下达了一道死命令:着李鸿章速赴天京,不得迟疑。
李鸿章在征得了曾国藩的同意后,决定西行,率兵助攻天京。不过,为了让曾国荃明白他并非故意来抢功,便写了一封信给曾国荃。
这信中就两层意思:我不得不动身。但我会慢慢地动身。
这对曾国荃部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曾国荃召集部下开会。
他青铁着脸,左脸上的伤疤正结着痂。他说:现在请各位看一样东西。说罢,将李鸿章的来信“传示诸将”。
众人面有愠色。
曾国荃问:他人至矣,艰苦二年以与人邪?
众将道:愿尽死力。
拼命一搏,成了各位大大小小将官们的坚强决心。贵州人朱洪章献出了敢死计:把死士送至城墙下挖地道。
要想进城,只有炸开缺口,要想早点炸开缺口,就只能在城墙底下施工。这跟“熔链”是一回事。
别无选择,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朱洪章率领的施工队终于推进到了城墙下。这引起城内极大的恐惧。朱洪章施工队成了重点打击对象,同时,也成了曾国荃部保护的重点。
为了让朱洪章部顺利施工,曾国荃制造出很多假象,派人四处挖地道。
此时,城内太平军作战兵力只有一万多人,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六千多人。而湘军已占据了天堡城这样的高处,炮弹如雨,压制着城墙上的反击。
在朱洪章提出就近挖地道的当天,也就是同治三年六月一日,洪秀全死了。临死前,他还非常幽默地说:“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取天兵,保固天京。”
李秀成接到这一消息,立即拥戴幼天王洪天贵福继位。
洪秀全对于广西老兵来说,是一道强大的精神支柱。他死了,瞬间如溃败的堤防,击碎了天国人的梦。
一条巨大的地道里,已经装满了炸药。
破城
湘军攻城的关键时刻已经来到。
召开会议,安排谁最先冲入缺口。曾国荃没有到场,由具体负责攻城的朱洪章主持会议。
谁第一个率部冲入?朱洪章征求大家的意见。
众人沉默。
这是一道最简单又最复杂的选择题。
选择第一个冲入的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
正确之处,是一定会名留清史(清朝的国史)。不正确的地方,只怕仅仅名留清史,自己长眠地下。艰苦辛劳十年梦,身死名存有何用?
没有人吱声,朱洪章就只好自己报名,说:我上!
既然说了“我上”,他就有权指派谁第二,谁第三,谁第四等等了。
冲锋梯队如下:第一梯队朱洪章,第二梯队刘南云,第三梯队李臣典,第四梯队萧浮泗……
1864年7月3日中午,随着一声巨响,天京城的太平门炸开了,十余丈城墙被炸飞。
史书记载:“湘军纷涌而入。”
太平军将士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他们展开了巷战、肉搏。绝无生路的将士们,放火烧掉了自己的军械火药库,烧掉了自己仅剩的一点点粮食。
然后采用了最为悲壮的“火葬”——集体自焚!
湘军士勇进行了极为疯狂的屠杀。绝对没有“优侍俘虏”一节,只要是太平军士,举刀就刺,绝不让他们生还。
能突围的就突围了,不能突围的都做了刀下鬼,或者火葬,水葬,撞墙而死,太平军最后的反抗是无比壮烈的。
朱洪章是最早冲入缺口的,入城后,被另一个人夺了头功,这就是李臣典。这有点蹊跷。但是,确实是李臣典。朱洪章围住天王府,等待着曾国荃来作处理。
洪秀全已死。幼天王下落不明。
湘军的旗子插上了天王府。这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一个时代结束。
城里基本上没有抵抗了,湘军开始了大肆抢夺。
这个抢夺叫“挖窖”。因为那时没有保险柜之类的玩意,财富保存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挖一口窖,用罐子把银子宝物装好,然后掩上土。无论是天国还是百姓,都是采用这一方法。湘军再一次成了施工队——掘地三尺。
在挖窖中,当然需要人指引。比如天国那些王府的窖在什么位置,那些大大小小的将军、丞相家的宝物藏在哪里。刀子架在脖子上,他们只好指引。
指引的人,无论是挖到了还是没挖到,结果都是相同的,吃一刀倒地。没死,再补一刀。
仅仅挖天国的窖是不行的。这么多人,仅曾国荃部就有五万人。挖到了的,自然高兴,没有挖到的,就开始换思维——挖老百姓的地窖。
老百姓主要包括:财主,富户,地主,商铺老板……凡是看上去有点钱的人家,湘勇冷不防一脚踢开大门。
无论是主动上缴的还是被逼交出的,都是一刀。这个时候,我说你是匪,你就是匪。爷说了算!
大家把挖到的,抢到的,劫到的金银财宝,各人再找一个地方,又挖窖,先把它们保存起来。因为湘军招兵,一营一营,都是家乡人,自己人。大家互相照顾,已成为铁的传统。
也有湘勇,得了较多的钱财,干脆不辞而别。反正论功行赏是将军们的事。
除了挖窖,这五万人,注意,全是男人,他们还做了一件事,就是集体性强奸。他们以搜寻长毛的名义,随意闯进天京城内任何一处地方。
不过,关于洪秀全的妃子,他们大约没有几个人享受得到。这些女人大都自杀了,自杀方式不外乎火葬、井葬、上吊。留下来的,被李臣典保护起来,押送到曾国荃的大营。因为她们有价值,洪秀全的尸体还没有找到。
那些其他王府将军府里的女人,自然就成了泄欲的工具。
远远不够五万人用。
于是,那些民女就毫无例外地被扑倒在地,被强行脱去裤子。
最典型的要算李臣典。他对挖窖并不是那么大的兴趣。因为,他知道,立功已是既成事实,以后荣华富贵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他接下来的事就是抢夺女人。
一夜弄了多少个女人,这种事,没人记载。但他进城之后不久就死了。打得筋疲力尽,又上了另一个最耗性命的战场。
他太劳累了。这是曾国藩上奏的说法。劳累到永远地倒下了。
他倒下了,还获得第一个进城的美名,死后被授予“子爵”。
这曾经引起过朱洪章的反对,他不认同。
但曾国藩上奏时,就是这样排定的,李臣典第一个进城。
有很多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人死为大”。都是一块冲进去的,人家都死了,给他记个一等功吧。还有一种说法,是曾国藩的幕僚把朱洪章的名字挪动了位置。
为什么要挪动,不是曾国藩的授意,而是幕僚的用心。
因为两个人的籍贯不同:李臣典,湖南邵阳人;朱洪章,贵州黎平人。
朱洪章本来是排在第二位,但是,中间又出个人物,把他挤到第三位,这一位就是萧孚泗。萧在天京攻破之后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天京城破,李秀成、洪仁玕保护着幼主洪天贵福在城内冲杀,最后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城外。萧孚泗率众策马追赶。幼主的马不行了。李秀成把自己的马换给幼主,边战边逃。最后,李秀成与大部队冲散了。他躲藏在一个农户家中,结果被萧孚泗捉拿。
天京城里,尸首遍野。杀戳成性的湘军,不会放过太平军任何一条生命。朱洪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史载:朱洪章进入天京后,望着手下那班弟子说:我从家乡锦屏率领几千人参加湘军,数年征战,现在,只剩下四百人了。今天大功告成,兄弟们却死了大半,我何以对家乡父老,亲朋戚友?说着说着,他就大哭起来。
哭罢,他下令将俘获的三百多名太平军一一处死。
处死不打紧,挖出心脏,当然也不是全部挖出,挖了几个代表,用盘子托上,放在桌子上,点燃蜡烛,烧起纸钱,率一众将士全跪于地,曰:祭奠英烈。
他杀人成性,这不是第一次,在攻下安庆时,曾国荃就拿着一万多俘虏不好办。朱洪章说:我来办。
他对太平军俘虏说:你们十个人十个人排好队,进营去办理登记手续。姓名籍贯填好后,我再发给你们路费,各自回去好好做人。
于是,十人十人地排队,被人领着进屋。这十队又从后门被带出,拉到一片开阔地,每人一刀。
他就这样一口气杀了一万多。以至不得不用硫磺消毒。
可以想见,进了南京城的湘军是如何一番情景了。
有一个人在日记里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这个人叫赵烈文,原来在曾国藩处当幕僚。后来,曾国藩把他抽调到曾国荃处当幕僚,最后,再抽回自己身边当幕僚。
据赵烈文记载:湘军入城后到处杀人抢掠,天京城中,唯见血雨腥风,哀号之声,不绝于耳。然后放火,城中火光冲天,三日不止。
他还记载了李秀成被俘的情况。
李秀成被俘后,被押至曾国荃大营。曾国荃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面前放着利刀尖锥。
李秀成被关在一个木笼中。
曾国荃厉声审问。
李秀成懒得回答。
曾国荃大怒,令手下用刀戳。顿时,李秀成血流如注,大骂:曾九,各为其主,且兴没无常,今偶得志,遽刑我乎?
杀了我吧!
赵烈文附耳说道:李乃朝廷重犯,不宜下手过重。
曾国荃才罢。
天京既已攻下,曾国藩根据前线报来的情况,开始奏报朝廷,此前,他让当事人曾国荃会同前线指挥杨载福、彭玉麟、李鸿章等人报了一个概况。现在,他就开始详情汇报。
他的报告,写得极为动情。一是把敌人的顽强写得绘声绘色,比如“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二是把湘军的勇敢写得淋漓尽致,比如“此次攻城剿洗老穴之难,与悍贼拼命鏖战之苦,实为久历戎行者所未见”,我见到老弟曾国荃时,他面容憔悴,诸位将领面色枯槁。三是把战果夸大得一网打尽。比如,他说主犯洪秀全服毒自尽。幼主贵福据说“积薪自焚”,军事首领李秀成、洪仁玕被捉。
投桃报李,朝廷很快地给予了奖赏。
曾国藩封侯。
曾国荃封伯。
李臣典封子。
萧孚泗封男。
以下各将,均一一封赐。
书院
1863年5月,湘乡。
曾国荃围住天京,已历时一年,湘乡人虽然也知道前线战事剧烈,但是,他们并不像当事人曾国藩一样忧心如焚,也不像曾国荃一样每天亲自督战,心中实在渴望攻下,却不敢一天放松。
但湘乡人不同,他们的心情是愉快的,他们的期待几乎没有悬念。
天京,已成瓮中之鳖!
曾国藩唯一在家的老弟曾国潢,与湘乡中里的乡绅们开了一次会议。
会议议题:重修双峰书院。
双峰,也就是现在曾国藩的故居所在县,当时属于湘乡三里之一,俗称中里。中里的治所在永丰。永丰城南有一座双峰山,这座山,有两个峰对峙,所以叫双峰山。很久以前,这里就有一座书院,当年罗泽南就在这书院讲过学。
为什么要重修双峰书院呢?
因为湘乡这几年来,考的秀才举人太少,进士则一个也没有。
不要问为什么,明摆着的,大家都去打仗了,有知识的都去做了大大小小的将领,没知识的去当了兵。大家靠着这个发了财,升了官。读书还有个鬼用?
中里乡绅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读书才有用。没读书的,最多是发点小财,当个小官,他们引以为骄傲的,还是曾国藩、罗泽南、李续宜、王錱这一批书生,培养出更多的书生,才是他们这些乡绅们的第一要务。
还有一点:仗,很快就要完了,文盲升为提督的现象,将成为历史。唯有读书,唯有人才,才能让湘乡长盛万世。
还有一个原因是,乡绅们都是读书人。重修书院,其实也是扬他们的志气。
大家一拍即合。
有愿意掏银子的,有愿意捐田的,有愿意为首当包工头的。从1863年7月动工,到1864年7月,整整一年,双峰书院被他们修得宏伟壮观。
落成之日,喜事连连,听到天京攻下。不久,又听得湘乡人这个封侯,那个封伯,这个升总兵,那个当提督,巡抚总督也有人当了,一时,举县欢腾。
书院修好了,只是缺一副对联,大家公推朱尧阶来题联。
面对伟大的胜利,面对人才辈出,面对湘乡几千年来在全国首次崛起。朱尧阶大才子喝了一壶酒,文思泉涌,提笔就写:
两派交流,好向此间寻活水;
双峰对峙,更从何处仰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