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尽处,吱一声,内室的门、开了。
走出一位亦是三旬左右的朱袍男子,面白如玉,看似温文!眉眼间与小温夫人有些相似,那这位便是号称高宗身边最是宠爱的中书侍郎、现任虞国公温思贤了?
季淑嘴角向右勾起一个弧度,冷看这人。而她在看他,步步行来的温思贤亦在紧盯着这位慕容王妃。
极美的人儿,眉眼羽发无一不精致非凡。衣发皆是胡装在长安来说不算异事,可她明知今日会有这番会面,仍然这般装扮便有了别的存意了。至于那眼角眉梢暗藏的野气难驯,更无半点掩藏。
一个锋芒毕露的对手,本是最容易对付的。可偏偏……她有足够的手段。
“下臣温思贤拜见郁林王妃。”
倚照规制,一揖到地。
季淑含笑:“温大人请起。”
一张长榻,原本左右各坐两个正好。可温思贤来了,窥基摸摸鼻子,便自趿上鞋晃到里间去了。
他去那里干什么?莫非里面还有他人?念头闪过,季淑便吸了吸气息。果然,一股淡淡的脂粉气息,似小温夫人身上味道。这位兄长出门办事居然还捎上自己妹妹?着实有趣。
“王妃笑什么?”
“笑我自己,命薄孤嗣。若有象温大人这样的兄长,今时今日亦不会这般了。”
“噢?王妃亲自出马,觉得委屈了?”
这人着实是个厉害的,竟然每句话都得仔细思量。她亲自出马?为谁出马?突然之间,季淑有些伤感,也许她在这里终生都无法摆脱李仁的影响。不管她是不是他的妻,却永远都是他的王妃。
“温大人设计约我出来,是有事商谈的吧?”
直接打岔!
温思贤深深看过,却并不急追。只是停了一顿后,讲出来意:“半旬前,安南传来讯报。安南王不日将起兵作反,目标直指岭南。皇上有意派军出征,可安南瘴气林立,岭南亦多妖病之患。之前几次进军安南,大唐军队皆受困于此。故,陛下有意想寻得一神奇妙方,确保大军畅通无阻,诸将士不受无辜拖累。”
什么?
季淑惊呆,她原以为高宗现她之间的结点只有李仁,万万没有想到……她如今居然有这样的功效了?有心想抚摸腕上已经空了五枚的菩提手串,可对面紧盯着她不放的视线,却让季淑半点不能乱动。
她好象极吃惊,又好象现在正在思量对策!
是郁林王亦不知安南之事?还是她不知?而她又为何不知?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外屋又陷入沉默,两个对手各自持重,不使对方看出破绽。可内室中,窥基却瞧着紧趴在门缝上往外观瞧的宝袭……心头疑惑。
她不是第一次见慕容氏了,交手多次。如今情形,只管静坐聆听动静便是,为何一定要趴在门缝上看?
“温大人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可、那是岭南!”季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棱:“岭南……瘴气繁复,品种不说上百,几十种还是有的。我家虽说是用毒之家,却也极少出门。家父年轻时曾在安南国遇到一次瘴母。温大人可知,什么是瘴母?”
“略知一二。”
季淑掌心成汗,捏紧了拳头:“为那次,家父受累多年。故,我们幽居深山,甚少外出。瘴气之祸,便连本地族人都会为此受害,更何况外人。此法,我不通。而若温大人欲取一方,倾覆整个岭南安南……大概还有些法子。”
温思贤眉头一跳,郁林王妃却已浅浅笑出来:“杀一世何其简单,诛心头所想却无比艰难。温大人或许慈心,可古来征战,几人可回?战事本便是修罗场,若果真慈悲,停战才是上方。”
这个郁林王妃竟然觉得停战才好?她不知,若战事一开,身处黔中,呆惯岭南的郁林王便可有机会参战?
“王妃是慈悲人。可战事并非大唐开启,是番邦寻衅。本朝为护佑境下黎民,不得已而为之。既避无可避,自当为万千军士计,能少死一个,便可造福一家老少。王妃如何不明白其中道理?”
温思贤慷慨陈词,可郁林王妃却是粉拳更紧。朱唇抿得更紧,秀眉深簇。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以为她心中有方,只是舍不得,不愿拿出。温思贤想了想,又道:“若王妃有所珍爱,那么圣上亦非小气之人……”
“哼!”本好好的,可郁林王妃却是突然冷哼,面上为难全部不见不说,还有一股蔑视显显可见。自然的,话更不好听,却十分意外:“瘴毒无法可破,吾家却有一宝可护持一身。便是得遇瘴母亦可全身而退。若温大人亲征,拜上千万黄金,或许本王妃会看在温家几世清贵份上,借你几日。告辞!”
说走便走,竟是连头也不回。
温思贤讶异表情一直持续到入宫拜见。高宗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贤卿居然也有如此时候?”
“臣……”温思贤哭笑不得:“臣当她心有成算,甘于忍耐,才一时试探。不想,她竟翻脸了。”先时老成,后时突然孩子气起来,真是让人说不得。
高宗微笑,没有再打趣臣子,只想想后道:“只是不知那宝物是何?若果真奇效,护得一人也是功德。”
温思贤听言眼前一亮:“陛下已经订了征战将军?”
高宗含笑:“是。刚才皇姐来了,替薛二美言好大一顿。薛家也是武功世家,薛二又机狡敏锐。朕先前为了新城,颇委屈了皇姐,便应下皇姐让薛二作个副将。”
不是主帅!只是副将?
温思贤转了几转后明白了:“臣回去便让家妹转达。”
城阳公主初婚不幸,再嫁薛氏却是格外舒美,夫妻恩爱,十数年仍蜜里调油一般。为此城阳公主对薛家上下俱是操心,若得知郁林王妃有宝可护一身,必是要动手的。
果然,消息第二日便传进了城阳公主耳中。小叔闹得要去征战,她没法子只得相帮。况若小叔得战有功,将来三个儿子也多个臂膀。只是那岭南安南岂是好呆的地方?若万一惹上怪疾,岂不是大大不妥?
当下便有了借宝的心思。只是……
“我怕她不肯借我。清河,你法子多,你倒帮我想个主意,如何才能从慕容氏手上把那东西弄过来?我、你是知道的,必不会强占了她的东西,她若有些要求,只要不过分,也不是难事。可最怕,便是她……”忌恨长孙氏,不肯相借,或干脆拿个假的唬人。那、可就不好了。
城阳公主素来是个没成算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可她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过来让清河帮她想主意。清河却不敢打保票!一来,她与慕容氏不熟,而仁儿与她似乎也有些怪怪的,未必给她面子;二来、谁能肯定,这后面有没有高宗手段?
可这些年,她不动声色的亲近了城阳,也是不容易的。与她亲近,有利无弊。法子是肯定要想的,可……
“公主,或许,宝袭可为您分忧。”帘珑一挑,小温夫人笑眯眯的进来了。两位公主正在商量,屋中并无他人的。可城阳公主却是已经惯了十一妹对这个妯娌的纵容。况这小温氏确有讨喜之处,嫡兄又在圣前极得脸,城阳也乐得与她交道:“噢,你这乖乖可是有什么法子了?说来听听。”
小温夫人先是施礼,起来后方才笑谈:“也是突来想法,不一定能成的。不过若是我果真猜对了,公主,咱们便是连那件事也一并有眉目了。”
清河一听便明白了,顿时生笑,转眼看城阳:“便让她一试吧。若果真成了,可是大大的功劳一件。”
城阳先是不明,可后来看这二人模样,便也渐渐悟了。这事自然便交了小温夫人来办,城阳与清河继续闲聊,她却已急急坐车,往永嘉坊去了。
路上车中,小温夫人心头如擂鼓跳,一时也是难安。本来六坊之地,今日却觉得分外漫长。可待到门前,却又突的软了。在婢女服侍下,这才下得车来。
将近正午,春光明媚。朱漆大门之上,郁林王府名匾巍峨,可左右街道却寂寂没有半个身影。
她的日子这般不好过吗?
前世,是她比她惨;可今生,却是她比她难。
“温夫人,王妃请您进去。”
熙娘亲自接了出来,小温夫人赶紧收拢住心神。提步进府,可这府中竟是比街上还冷清。大小院落俱是无人,便是有人住所也多是各在院中。主子只有两个,仆佣却是大气不敢喘,搞得整座府邸倒象是座活死人墓一样!
“你们王妃,昨日回来怎样?今日又可好?”
温夫人问,熙娘便答:“昨日回来时有些不顺气,睡了一觉,今日起来倒好些了。只是又懒懒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动静。早食也没有用多少,如今旋姑娘正在哄着。怕是没好气!”
小温夫人含笑前行,旁边婢子却手急眼快塞过一只荷袋。熙娘笑纳,又跟着上去补言:“夫人可要留饭?”已经是这个时候了,若果真要留,熙娘自得到厨下准备去。
“备下吧。”
小温夫人气定神闲,进到院中,看这一院的宁静松柏后,越发肯定了心头所想。
熙娘回禀,廊下婢子挑开屋帘。小温夫人提步进来,身上环佩叮叮咚咚脆脆低鸣几声。可那屋中正榻上的女子却一身懒倦,歪靠在迎枕上,连身子都没有起。旁边侍儿扯了几下,可她却依然那般。
象是满不在乎,又象是心念已死,只苟延残喘……小温夫人心头发酸,眼眶一时便有些红了,眼泪控制不住、扑落落的滚了下来。一边哽咽一边讲:“昨日家兄失言了,今日吾是特来向王妃赔罪的。还请王妃还宥,千不看万不看,且看在那千万将士的性命之上。醉卧沙场何人笑?古来征战、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