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十年的六月初六,季淑离开了郁林王府。一辆小车,毫不起眼。车里只有她和旋丽,车外两个暗羽充作仆役。其余的人稍后会赶去,而她们则将永远和这里说拜拜。
离开的时候,李仁没有躲着不见。他亲自送她们到了那处角门,然后,扶她上了马车。
本来应该很高兴的事,却不知道为何眼中突然酸涩。她甚至没和他再说一句,便钻进了车厢。
轱辘声马蹄声渐是响起,而她也终将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一路坐车,天色大黑的时候终于停下。旋丽扶着姐姐下车后,才发现城墙居然离这里很远。说是柳县,其实更象是在某处村落。临在山脚下的村落。不过此地有温泉,附近高门大户的院子也不少。她们所住的这家便是最边落的一座。
不算很大的院落,两出三进。季淑旋丽和安娘住在最中间,暗羽们分住前后左右。屋子里的摆设自然不能和王府只是相比,却也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且院子里花草繁多,还有一处小院内引的温泉水池。露天洗澡自然不好,可这里毕竟是人家家,季淑也不好多作要求。所幸是自她们来后,便架起了纱帐。虽说还是不如宝袭那里好,可季淑却已经满意了。
李仁把扣下她的东西尽数还了回来,其实不过是几瓶药几件首饰。最可怜的是那珠子里已经空了八颗。没东西防身,心里总是慌慌的,于是过了半月后,季淑便提出要回银水一趟。李仁很痛快的就答应了,季淑便领了旋丽快马加鞭的赶往了岭南。
路上十天,化身男装。回到隐阳,却没有进村。只从山外摸了上去,然后让暗羽停留在百步之外,她隐身进入了草丛峡谷。
打开机关,进到了慕容氏宝库。季淑将那几件珍稀宝物还到了原位。又取了些毒物药品,装毒器皿。自然,一昧借用现成的东西究竟是不成的。所以,季淑还是从上次封了的匣子里,取出了十本慕容氏的毒经。
“慕容氏先祖在上,晚辈无意贪图珍贵,只因情势不得已,才借宝书一用。虽是毒物,却在此立志,不轻易用它毒杀无辜。天地可鉴!若有违誓,愿生生世世不得欢心。”
立誓之后,又到慕容阴明夫妇灵前祭拜。曾经惧入骨髓的男子,如今却躺在坟茔之内。摸着包袱中厚厚书册,季淑不由在想:若是真的慕容真如海,嫁给李仁,父亲忽丧后,她会怎么办?而这些,她原本誓死不愿学的东西,如今又怎么会落在她的手中?
一趟岭南之行,前后二十天便已回转。再然后,季淑便一门心思扎进了这些毒经里。毒物取炼其实倒也不难,难的却是医学浩瀚,季淑底子太薄,又无人指点,进度缓慢。
可进入八月后,何郎中却是住了进来。
“姐姐,我觉得这里头有名堂。”怎么姐姐才觉得医术艰难,就天上掉下个何郎中来?而除了王爷,谁又请得动那怪老头。
季淑也觉得如是。可机会便在眼前,她若为着一时意气,错失了进学修习的好机会。那么将来,手无寸铁时,想必会更懊悔。于是,季淑便先照着书上缘故,炼了一种药物,托暗羽转送给了李仁。
“这东西是作什么用的?”
“王妃说这药名曰百里雾,借风势而过,可传百里。雾落之下,人畜皆昏迷不醒。只是这药性太过霸道,可能损伤人体,还请王爷谨慎用之。”
李仁玩着瓷砵轻笑:“那就留下吧。替本王转谢她好意。”
暗羽闻言退下,如今已然越发心腹的段洗堂从内室出来后,谈笑:“这位王妃性子倒奇特。又象斤斤计较,又象大方。”
“她素是恩怨最分明的,不过到底是个女子。”只这一句便轻轻扯过。段洗堂自然明白,王爷这是不愿与人提起王妃。
何郎中脾气火爆,要求更是严苛。既答应了要教慕容氏医术,便果然当了真。****要求背书默记,课业繁多得旋丽乍舌,可季淑则似找回了她高考前的感觉。
是很累不错!然,她从小便是优等生。这老头想难为她,且没有那么容易。
经年流转,转眼一年便已经过去。何郎中布置下的课业,非但慕容氏全部完成,而且还与她家毒经共品,琢磨出许多心得来。
何郎中一生,零零总总也收过七八个弟子。可是令他十分满意的却是一个没有。那些家伙从他这里学医,不是为了赚个名声,就是为了赚个生计,其中最差劲一个还想借机与当时还在盛时的吴王扯上关系。
“不象你,只是为了学而学。”
“那也是徒弟命好,身无所累,又有人衣食照养。”若到那时,她也未必便清高得起来。
何老头好笑,便再不提这话题。
又过一年,基本的东西何郎中便已经都教完了。而医术这项,若是闭门造车,便一辈子没有进展。于是就和李仁提了,要带徒弟出去走走。李仁原本同意,可一听何郎中与不带暗羽便不同意了。两下里争执了半天后,最后敲定带上乔翌去。
何老头高高兴兴回去和徒弟讲,季淑当然也很高兴。不过不带旋丽……
“姐姐且放心去吧,我在这里也很好。何况,姐姐若要走,一定会回来带我的,对吗?”
季淑浅笑:“那是自然。”
古代走方郎中其实赚的是最少的,现代社会尚有以药补医一说,古人更是。可要说哪里郎中见到怪症最多,却还是走方郎中。从头疼脑热,到疑难杂症,无一不括。
何郎中原是专挑怪症来解的,可自带上慕容氏后,却是得什么病人也看了。对于这种别开生面的实习课,季淑又兴奋又紧张。开始根本静下心来,可后来次数多了,也便渐渐习惯了。而且治人救病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唯一遗憾的便是世有不平,而黎民困苦。
乔翌原本极不情愿接这种差使,王妃又和王爷闹腾了,凭什么他还得陪王妃胡闹?可这一路上行来,亲眼得见王妃慈悲,便渐渐的再也忍不得,一封一封信报回去。将王妃布衣粗食,却将赚来的诊金一一施舍出去的事!将王妃下毒,将贪官污吏结于痹症,只得辞官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尽皆报给了王爷。
尤其年根转回柳县后,更是回到王府,在暗羽中、王爷跟前更好生宣扬一番。当然,也有埋怨:“王妃哪里都好,就是未免心慈手软。那等恶吏早该一刀解决,可王妃倒好。只是让他们终于受困重症,起不得身。太便宜他们了。”
意料之中!
真如海从来不想杀生的,唯一一次动手,却是为了他。
相较于郁林王府的那些人知道的内容普遍‘高义’外,旋丽想知道的事就有趣多了。
“这么说,姐姐跟着何郎中去了山南东道?那里如何?可有什么稀奇事件?”旋丽满心好奇,她也是从未曾正经出过远门的。上次与她一同到长安,路上也多是在车内,自恃身份,从不动乱。对于外面的世界,其实她和季淑一样好奇。季淑早知道她会好奇,所以一路上但凡到了一地,便会买些有趣的小玩艺儿给她带回来。林林总总的可是不少,且桩桩件件都有故事。
对于此情此景,安娘其实眼热。可她和王妃总是亲近不起来!大概是因为王爷的缘故,可大概也因为她本便是话少清冷的人,不会象旋丽那样活泼热情,能晤暖了王妃的心。
“其实,若一直这样。你倒不如回王府去照顾小世子。横竖王妃有体已人,而小世子那边也得有人精心养着。”燕七不知何时转了进来,安娘脸色落下,语气已然不好:“我是不会去照料萧妃后嗣的。”
“可王爷已然将他过继过来了。宗正局的碟子都改了,皇上几个月前都已经下旨册了世子了。”
“那也是王爷舍身为族,成全大义。”说起这个来,安娘心中便有恨:“二郎只知道和自家兄弟动心眼,三郎更是个只知道躲在王爷后面享清福的,四郎娶了贺兰氏后,便再没回到安州。凭什么?凭什么一家子的重任只落在王爷一个人肩上?他们只吃现成的?如今……皇上病了,阴晴不定。王爷要安皇上的心,作足痴情误事的模样,才过继孩子。可三郎怎么连句推拒的话也没有?他便那般愿意得意?”
“想让我去看萧妃后嗣,做梦!”
安娘真怒了,扔下花剪便回屋了。燕七不尴不尬的又站了一会儿后,也走了。
这院子不大,安娘又一直住在中院偏心。她们在院子里低声说话还有可能听见,更否论这样高声吼叫了。季淑狐疑的看向旋丽,什么过继?什么世子?旋丽知道瞒不住,便说了:“今年年初三郎夫人诞下了长子,王爷喜欢,便提议过继。三郎同意,王爷便往长安递了折子。听说那时正赶上圣人御体欠安,脾气不好。见折子当时便允了。三个月前,王爷都没发话,皇上便命内监把世子的册书送来了。”
“那他没有娶妃吗?”
旋丽耸耸肩,低头摆弄她的小礼物:“好象是没有。我没打听过,这些事还是那些暗羽专挑时候,故意让我听见的。”
便和今日安娘和燕七的故意吵闹一样吗?
季淑低头不语,她不喜欢眼下的这种状况。旋丽看了看姐姐的脸色后,凑了过来:“姐姐何必管他?总归是他自己乐意。咱们又没要求他要如何?又明明白白的讲了不和他一起了。他自己也说了,在这里只是暂居,待外头大事平定,便放咱们走。如今又这样……”
“姐姐,或许这是王爷计谋呢?开头已经闹成那样了,后来便是想改也不易。不如所幸坐实了。别的不说,若我是圣人,瞧见吴王长子嫡孙一脉断裔,由萧氏那般不堪毒妇的后嗣承继,定是十分欢喜的。”